康響英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外語系,湖南 長沙 410205)
西方修辭學在歷史中曾經多次浮沉,影響最大的當屬亞里士多德,其論述成為修辭學理論的源頭。修辭的傳統定義是錦上添花的勸說性演講術。新修辭學研究的首倡者理查茲(I.A.Richards)在其名著《修辭哲學》中,把修辭學概念擴展到勸說之外,分析了人類的言語行為與修辭的關系。從此,修辭學不再是柏拉圖所說的“討好聽眾的雕蟲小技”,也不再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勸說手段”,換言之,修辭不再是話語的附加物。“修辭”的本質是通過對語言素材的提煉,獲得不同的但更具特色的或更為恰當的說法來表示大體相同的意思。“修辭運用的本質特征就是孔子所說的‘和而不同’”[1]5。
縱觀國內外模糊修辭研究領域,學者們大多從模糊語言概念外延沒有明確界限的伸縮性角度欣賞模糊語言創造的模糊美、含蓄美、朦朧美,或分析模糊語言的修辭功能與模糊修辭的效果。強調修辭效果的多,探討模糊修辭效果形成機制的少。從模糊理論視角研究修辭機制的論文鳳毛麟角:僅葉紅艷(2007)、段宏等(2008),且兩篇論文都是探討廣告語中模糊修辭的心理機制,研究視角有限。
因此,至今尚無人運用模糊理論對修辭機制進行深入系統的理論研討。伍鐵平教授曾經提出“模糊是修辭中常用的手法”[2]363,“模糊理論同修辭和修辭學的關系十分密切……模糊在修辭中的作用獨特”[2]364。本文試圖在模糊理論視角下探討修辭機制的生成基礎。
模糊理論的鼻祖為古希臘哲學家尤布利德斯(Eubulides)為代表的梅加臘學派。1965年查德提出的模糊集合論引進連續階梯概念,為模糊現象的詮釋提供了有力的理論依據,推翻了亞里士多德的經典排中律,促成模糊理論的一個重要分支即模糊邏輯的誕生。模糊邏輯是一種多值邏輯,“是一種運用取無窮多連續值的模糊集合來研究模糊性思維、語言形式與規律的科學”[2]140。隸屬度是模糊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即有關對象隸屬于某個詞語標示范圍的程度。模糊集合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有一個隸屬度與之相適應,其函數的取值范圍是一個連續的實數區間 [0,1],即連續統(圖1)。從圖1中可以看出,要描繪“高度”,該連續統中有許多意義“相似”的選擇:很高(d1)、特高(d2)、星辰近(d3)、門可通天(d4)、等等(dn)。 d1、d2、d3,d4 甚至 dn 雖然表述不同,但它們同處“高度”這個模糊集合中,它們之間存在許多逐漸過渡、亦此亦彼的中間狀態。這些中間狀態構成不同程度的“相似”。“模糊性就是指對象類屬邊界不清晰和性態不確定的特性”[3]101。模糊語言在意義上的不確定性使取值的選擇范圍較為廣泛。

圖1 “高度”連續統與隸屬度
伍鐵平教授在其影響深刻的專著 《模糊語言學》里多次強調模糊與語言的關系:“模糊性是語言的本質屬性”[2]139;“模糊是語言的不可排除的特征,模糊具有梯變的特點”[2]103;“模糊性是自然語言必不可少的基本特性”[2]109。日本模糊工程學學者寺野壽郎講得更為透徹:“語言在本質上是模糊的… 模糊性的典型是語言”[4]35-39。然而,著名語言學家麥克斯·繆勒(Max Muller)提出“語言就其本性和本質而言,是隱喻式的”[2]364。語言中的隱喻占有很大比例,據Lakoff&Johnson統計,英語中有70%以上的表達來源于隱喻。因此,他們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指出:“隱喻普遍存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不但存在于語言中,而且存在于我們的思想和行動中。我們賴以思維和行動的一般概念系統,從根本上講是隱喻的”[5]153-154。有些語言學家、哲學家和心理學家甚至認為,可能所有的詞都源自于隱喻。隱喻式推理是所有認知活動的基礎[6]6。隱喻是日常語言中隨處可見的現象,它無處不在[7]112。既然隱喻與模糊都是語言的本質屬性,那么兩者之間到底是否有關聯性?
傳統隱喻理論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以Aristotle為代表的 “對比論”和以Qulntilian代表的 “替代論”。當代對隱喻研究影響最大的當推雷可夫和約翰遜(G.Lakoff&M.Johnson)的“互動論”。無論是“替代論”、“對比論”、“互動論”, 還是后來 Lakoff和Fauconnier的“投射論”、“合成論”都認為,兩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是隱喻賴以成立的基礎。“國內外的許多修辭學著作都以相似作為比喻的基礎”[2]370。
人類認識世界具有主觀能動性。一個隱喻的生成,客觀上需要本體與喻體之間具有相似點,主觀上需要人們意識到連接本體與喻體的相似點,并選擇恰當的語言形式加以表達。世界上的萬物千差萬別,但事物間又存在著無數潛在的相似性。隱喻相似性依賴于客觀世界和主觀認知之間的互相作用,是可以創造的潛在相似性。隱喻之所以能將兩個通常看來毫無聯系的事物相提并論,就是因為施喻者在認知客觀世界時發現兩個事物在某一特征或某一特性上具有相似之處,人的認知注意力捕捉到這種相似性,或者是施喻者通過心理聯想在兩事物之間創造一種相似性的關聯,即施喻者對原域和目標域之間相似關系的超常規地認知建構。與基于慣常相似性的隱喻相比,以施喻者新發現或刻意想象出來的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更能充分體現隱喻認知的創造性特性,具有更重要的認知價值。因此,根據喻體與本體之間的相似性,隱喻分為兩種基本類型(圖2):一種是以本體和喻體之間存在的相似性作為構成隱喻的基礎(similarity-based metaphors),另一種是以說話者或作者新發現的或刻意想象出來的相似性作為基礎(similarity-creating metaphors)[8]58。

圖2 隱喻機制
(1)互聯網絡是信息高速公路。
(2)Theshipploughedthroughthewavesofthesea.輪船在海上破浪前進。
例(1)中,喻體“高速公路”與本體“互聯網絡”之間“速度快”是明顯存在的相似性。例(2)將在大海上乘風破浪駛向前方的輪船比作一把在田里耕地的犁,輪船與犁之間的相似性是在聯想的基礎上超常規的建構。
當然,事物間的差異性是絕對的,而相似性是相對的。認知語言學認為認知突顯是指對所傳達的信息的取舍和安排。人們在認知某一事物時會因為注意的焦點不同而突顯事物不同的側面。隱喻的構建是在差異中突顯兩類事物之間的潛在相似性,即異中求同。例(1)中,施喻者對喻體“高速公路”與本體“互聯網絡”之間的相似點“速度快”進行視點聚焦,使之顯目或引人注意,即產生認知上的前景化、側面化或強光化。因此,隱喻的突顯是一種相似性的突顯。誠然,兩個對象之間的相似性必定只是點的相似,而不可能是面的相似或整體相似,這一點不言而喻。“在某個性質上具有連續的量變的一組元素構成的群體就叫做‘連續統’”(圖1)[9]51。事物間的相似性可以在不同的時、空這兩個因素的背景上,從物理上、心理上、象征意義角度進行推敲,而這三個方面分別還可以再分出次類、次次類,從而使相似性表現出不同的性質、情況、強度,因此相似性分別是從 [相似+]到 [相似-]的意思大體相同的連續統。兩事物從很相似到很不相似兩極中間存在的許多不同程度的相似給人們生成隱喻提供了多樣選擇,也為換一個更為恰當說法的實現創造了條件。“修辭學的研究表明:許多修辭格背后的機理集中到一點,就是靈活地運用相鄰/相似關系;這一點,可從對轉喻和隱喻的研究看得出來”[1]4。“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的語義范疇具有相似關系所維持的內在結構”[10]58,即語言的模糊性。模糊語言在意義上的不確定性使 “相似性”取值選擇的范圍較為廣泛。“模糊域總是要比精確域大得多,正由于有模糊域的存在,詞才有這么大的標志范圍”[11]32。事實上,喻體“高速公路”與本體“互聯網絡”之間還具有許多不同點,但施喻者對其采取背景化處理。也就是說隱喻是通過突顯相似性,忽略不同點,進而模糊兩者的界限而生成的 (圖2)。“比喻包括明喻、隱喻和借喻”[2]369。“比喻建立在模糊事物界限的基礎之上”[2]367,“比喻的基礎之一是模糊了事物的界限”[2]382。“比喻的基礎是模糊”[2]383。“比喻就是抹去語言中邏輯界限和已確定的界限”[2]381,使喻體與本體之間的界限模糊。總之,模糊是隱喻實現的基礎。
從古典時代的語文學家,直到19世紀德國著名的修辭學家福爾克曼(R.Folkman)和當代著名語言學家,布拉格學派的代表人物雅可布遜(R.Jakobson)都認為隱喻是最重要的一種辭格,其他辭格都不過是比喻的變體。甚至在西方學術史上,隱喻理論是微縮的修辭學[12]65。
3.2.1 隱喻與轉喻的交叉性 從古希臘到20世紀50年代兩千多年的時間內,轉喻一直被看作隱喻的一個分支。亞里士多德在《修辭》一書中把轉喻列為四種隱喻中的一種。
Eco[13]指出,每一個隱喻都可以追溯到一串鄰近的轉喻關系,隱喻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語言因其無限符號過程,構成了一個多維度的轉喻網絡,這就是一個隱喻。例如美國歌星瑪麗婭·凱麗有“花蝴蝶”的美稱,據說是因為她曾出過一個名叫“花蝴蝶”的專輯。因此,就其最初的來源看,這是一個轉喻。但是,由于 Maria Carey極喜打扮,在演出服裝上近乎奢靡,對于不知道這一來源的人來說,“花蝴蝶”就很容易被理解為一個隱喻。
如果說隱喻是聚焦不同領域事物之間的相似點,轉喻凸顯的是同一個認知領域內的事物之間的相關性或者說重要性(圖3)。然而,由于事物本身邊界模糊,或者是因為認知領域的廣度因人而異,勢必造成領域間可能沒有邊界,或者邊界難以界定。因此,邊界定義因具可變性而不足以成為區分隱喻和轉喻的標準。而且,即使假定轉喻只發生在一個領域內,也不能確保認知領域能區分隱喻和轉喻,因為隱喻也可以發生在一個認知領域內,例如:

圖3 轉喻機制
(3)a.She is in the Pits.
b.1’m in low spirits.
c.Cheer up.
d.Pete is down in the Pits.
通常這四個句子都被歸為隱喻,指情感的影響。然而情感的影響完全可以被看作是情感域的次域,即情感對人體或其行為的影響明顯是該情感經驗的一部分,如傷心的行為影響之一是身體姿勢下垂。作為次域的情感影響的“下垂”有一個縱向高度(verticality)和三維空間。如果按照隱喻和轉喻的定義,它們又可視為轉喻,因為領域的一部分“縱向高度和三維空間”可以指代該領域(傷心)[14]。
請看圖4,b1與b2之間是一種鄰近關系,可以生成轉喻,A與B本來只可以生成隱喻,但A與B可以在另一個層面上生成轉喻;同理,a和b1或b2之間則可能是一種相似關系,能夠構成隱喻,然而另一方面,如果A和B之間界限模糊或者存在交集,a、b1和b2相互之間都可以形成轉喻關系。Jakobson通過對荷馬史詩中的隱喻和轉喻例子的對比揭示了隱喻和轉喻之間的特殊聯系。他認為,隱喻和轉喻有時可以共存在一個喻體內。“任何轉喻都帶有一點隱喻性,任何隱喻都帶有一點轉喻的 特 點”[15]166-167。

圖4 隱喻與轉喻的交叉性
然而,很多研究人員普遍認為隱喻和轉喻之間存在連續體關系[14,16]。Lakoff&Turner[17]103認為轉喻和隱喻是一個連續系統 (continuum)的關系,Radden[16]409認為轉喻和隱喻可以視為“轉喻—隱喻連續體”兩端的類典型范疇,轉喻—隱喻互動現象屬于連續體軸上的中間部分(圖5)。

圖5 轉喻—隱喻互動圖
事實上,構成轉喻的雙方既是同類又緊密相鄰,兩者肯定具有相似點。“一般情況下,屬于同類事物的相似性往往大于屬于不同類別的事物”[18]104。但這一相似是因為在語碼中存在著已經固定了的替換關系,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將替換事物和被替換事物連接了起來。同類因緊密相鄰,因此更加容易模糊兩者的界限而實現互相指稱。換言之,隱喻經拔高兩事物間的相似性后模糊兩者的界限而生成,轉喻則是借助于突出兩事物間的相關性后模糊兩者的界限而實現。因此,模糊性是隱喻與轉喻實現的基礎。
3.2.2 其他辭格與模糊的相關性 “移就、拈連的基礎是比喻,模糊了人與物或不同的物之間的界限”[2]408;擬人也是一種隱喻[9],西方修辭學稱之為“Personal Metaphor”(有關人的隱喻), 即以人或人體部位為喻體的隱喻。“從認知語言學的視角來看,擬人是一種基于相似關系把人類的特征、特性投射到無生命體、動植物和自然現象的認知方式”[20]81。“在傳統修辭領域中的類比、延喻、博喻、擬人、擬物等,基于相似性的機制,也都可以看作是隱喻的一種”[21]100。
隱喻與模糊緊密相連,其他辭格亦是如此。與比喻一樣,“委婉語、借代、禁忌等修辭格的基礎有時是模糊了事物的界限”[2]408,委婉與低調陳述的基礎是模糊兩個相鄰集合的界限。“闡明了比喻的模糊性質,有助于了解其他修辭格同模糊的關系”[2]382。兩事物之間的相似性盡可能的大,大到構成同類進而緊密相鄰時,就生成轉喻,兩事物之間的相似性盡可能的小,小到超出同類,就構建隱喻。轉喻處于修辭連續統的一端,隱喻則處于另一端。夸張,低調,委婉等其他修辭格位列其中。隱喻、通感關乎異類相似關系,夸張,低調,委婉涉及的是同類同向相似關系,反語體現同類反向相似關系,轉喻是利用上下類相似關系。從修辭格系統的建立來說,以聯系修辭表述式和目的表述的中介是相鄰或相似關系為主要的變量區分為兩大類,然后區分修辭表述式同目的表述之間的關系,再從可能分別涉及的音、詞語或結構進一步區分,以及再從涉及相鄰/相似關系的類型、特點、強度、方向、距離更細分,就可能演繹出多種有聲有色、豐富多彩的不同的修辭格,建立一個修辭格的連續統。
在當今跨學科背景下,作為語言學重要分支學科的修辭學,應該盡快從認知語言學、文體學、語用學、心理學、信息科學、社會學、文學等相關學科研究中吸取營養。模糊修辭的創始人王希杰教授指出:“從修辭角度來研究模糊語言和模糊言語,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十分重要、十分迫切的任務”。從認知語言學與模糊語言學兩個維度闡釋英漢語的辭格、辭法的心理與認知機制不僅可以極大地加深模糊修辭學的研究,同時可以拓寬認知語言學與模糊語言學的研究疆域。模糊語言概念外延沒有明確界限的伸縮性為修辭活動“和而不同”的實現奠定物質基礎,是架設模糊語言與傳統修辭格之間認知聯系的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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