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無人區》,感覺寧浩有一股強勁并且均勻使用的氣——近4年的時間,遭禁、刪增,《無人區》最終出來的樣子飽滿、鎮定而且陽剛,足以對此詮釋。
有時看到這種剛性十足的電影,還真是遞增對中國男性雄性質地的信心。四六不靠、陰陽難辨,終究于彼此不夠滋養。從工廠到北漂于京城,從兜兒比臉還干凈的窘境到以《瘋狂的石頭》聲名鵲起,寧浩表情變化不大,內心百轉千回。“瘋狂”系列為寧浩贏得名氣和票房。但野心(此處野心為中性詞)總在水漲船高。于是,擇取了更高的立意。
一則兩只猴的寓言延展著人性、社會性的追問和探索。西部荒涼的無人區人性至激,橫沖直撞。來自熙攘人群、精致而又步驟清晰地社會化著的律師徐錚帶動了一盤棋。從對名利的追逐到成為其受益者到對它的更大訴求,小惡活躍而隨時出擊,小善則小妾般如影隨形。踏入酷烈的無人區,小惡和小善一并上不了臺面了。極端的環境里,惡善極端演繹,小惡小善錯綜復雜、來回交手,卻又迅速崩盤。瀕臨絕境,善意迅猛擴張,他拋棄了近在咫尺卻又遠如天涯的名利呼喚,選擇了與惡同歸于盡,讓路給一個凄惶柔軟的女人,一條活路。她將做真相的代言,也將做希望的代言。只是,也許只是階段性。她的路還很長,長到夠滄海桑田幾個來回,善惡也將被三番五次沖刷。但是保護她活下去,是文明化進程中比無人區里的甲乙丙丁以及被騙賣到無人區的女人跑在更前面的律師徐錚在經歷爆裂后的不二選擇。大善的驅動力緣于人性深處還是人性中端,還是一早就已因緣際會被安頓于此?我還真是無解。有時膚淺到底的,反而深不可則。而深到深處,殊途同歸。善,何嘗不能于鷹販子多布杰的人性深處存活?是從來沒有還是沒能開花生長?當多布杰無解于徐錚可以逃路卻為何又回來與他死磕到底,徐錚的回答是“你和我們不一樣”。是在哪里顛沛到人性蛻變到徹底的獸性,導致不一樣?還是沒機會一樣。錢顯然不是原罪。欲望是嗎?欲望也是分品種的。如果沒有更好的替代,粗陋的欲望便會野蠻生長。文明擅長處理沖動,沖動也會自絕于文明。人潮洶涌處有惡善起伏也有機會讓惡善自理。因果循環或者福禍切換,文明滾滾向前,縱使依然陡峭但有歌舞升平,安全到不用以死亡為惟一的代價。而遠方仍有一塊無人區,以死亡再次挑動一次善惡相爭。驢馬不分時,拉出來遛遛是一場局外人的勘測?還是,局內人的印證?
曾有人說:人保持八分飽可以磨淬生而為人必要的清明。但是常在饑餓狀態的人如何拿捏八分飽的尺度?一吃就往撐了吃——這是宿命還是考驗?鷹販子多布杰那條戴著假肢的殘腿總比他的臉先出場。于無人區里于人性獸性交界處沉浮輾轉,傷與被傷,這條腿里有比他的臉更多的滄桑,死掉的神經空洞里也有無盡哀鳴。這讓我連帶著想起他說到那輛車是紅色的因為他老婆喜歡紅色的——僵硬中的一截柔軟。只是這份柔軟因為自身欲望的失控以及他人對失控的審判而無以延展最終死無對證。
黃沙從來漫漫,風聲永遠蕭蕭。夜晚如期而至,黑暗無邊,善惡隱形;太陽照常升起,光耀四方,新舊更迭。我們循環在同一個體系里。哪里是根源,哪里是盡頭?人性可以無盡探討,但是并非輕易有解。展示的極端程度并不同探索的深度成正比。讓鷹販子兄弟、加油站老板、小賣部老板娘演繹貪婪兇惡是對人性的中端的展覽。起承轉合中,徐錚的柔軟和善才最終被促動以及發生。掘地三尺有水是嗎?干涸的地方你要掘地六尺。善是水,放棄是你的錯。有時惡是缺少力量,以及一道及時的光。對人性失望嗎?本不該只懷揣希望上路。這一路旅程一路試煉里,自己和他人的平衡關系就是一個放哨一個摘桃。當然我們比猴高級,正如徐錚片里所說:人懂得用火。火能制造一場毀滅也能成就光明。
據說此片讓人看到寧浩的另一個方向,探討原罪和救贖——“原罪只能靠一種東西去解脫,就是救贖,就是極致的奉獻,要有殺掉原罪的勇氣,滅掉自我的勇氣,你才能夠救贖你的靈魂。”好吧,這可以成為一部電影的立意。盡管未必達成。所有精確的抵達都需要邏輯的完備和智能與技術的相得益彰,且前提是,立意本身是無可撼動的。原罪和救贖,多么恢弘的主題。經年被無數人上下求索。而個體的局限卻始終是屏障。在這個主題的探索上,個體加個體再加個體是不等于數字的逐漸增大的,這個加法最終還是等于“一”。
寧浩在這件事情的探討上并沒有脫穎而出。但是他均衡的力氣使他得以完成一個很有情節很有人味的故事,西部蒼涼中的絕望和希望都被處理得還算貼服。這已難能可貴。還有人再在他是不是模仿蓋里奇或科恩等等人物的事情上糾纏嗎?寧浩已然可以有寧浩的選擇。當他的選擇及呈現足夠強悍和深刻,必然會遭遇高濃度的打量和探究。如果有人表示“電影要積極向上,贊頌人的無私奉獻”從而對那個原始的版本封殺擋路,或許我們不要急著攻擊他為剪刀手。剪刀手或者也曾執著于冷感理性和深刻。只是,那東西半路夭折了,死在迎面而來的人群里,而那些容易憤怒卻不容易散發光明的人們即為幫兇。對一部電影充滿擁戴的激情,成全不了你成為光源。更多的試煉還在因為懂得而有慈悲、因為慈悲而有的寬容之路上。
人性或許無解,絕處必須有光。
片尾余男和舞蹈老師對話并留下做助理的一段,有人微詞,覺得多余。我倒喜歡。余男看著孩子們,跳舞,站起身拉開窗簾,讓光進來。很好,尤其于時下,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