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靜軒
我所在的地方叫倫敦,乍一看一定會誤以為是英國的首都,就連愛麗絲·門羅在小說里提到它,也得解釋一番。它位于加拿大的安大略省,被譽為森林城市,植被繁茂,空氣清新,若在北京居住過,定是以為來到了天堂。倫敦這個地名的來歷也不難想到,是英國在加國殖民時期,想把這個地方作為首都,每一條街道每一條河流的名字都照搬倫敦,于是在這里可以聽到泰晤士河、牛津這樣的字眼。
倫敦是個小城鎮(zhèn),若不是西大所在地,恐怕頂著這樣的名字很容易被人遺忘。西大全名西安大略大學,是加拿大排名前三的大學,最有名的是Ivey商學院,聽說畢業(yè)生都是被美國各大公司搶著要的。我在學校輔修金融,主業(yè)還是英語文學。我所在的休倫學院附屬于西大,歷史最為悠久,成立于1863年,是西大的前身。休倫學院學生少教授充裕,實行小班教學。文科類學科很強勢,尤其是神學,圖書館對門就是一個教堂,我每天早上穿過教堂去圖書館或教室,一不小心就能碰到身材龐大的主教,聽到教堂傳來的禱告和圣音。
安大略的門羅與勞倫斯
兩周多的寒假,我一個人在大房子里讀第二學期的必讀閱讀材料。艾麗絲·門羅的《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勞倫斯·希爾的《黑人之書》。門羅的語言平實但精致,不溫不火地講著一個個生活小故事,一個小女孩從生活中學到成人世界的規(guī)則而漸漸改變,就像倫敦的天氣,眼前總是一片雪白,可是一眼瞟到天氣牌,零下三十度已躍升到零下五度,才得知,這已經(jīng)是春天。一位食堂阿姨在三月的下旬興奮地對我說:“聽說今天是冬天的最后一天,明天將是春暖花開!”她說她在后廚跳起了舞步,雖然外面仍然刮著永不歇息的刺骨的風。
門羅和勞倫斯都是安大略本地人,他們的描述常讓我想象一個小木屋,外面是不密集的楓樹林,彌漫著清晨清冷的霧氣,對面是風拂過的冰面,底下暗流涌動。幾只天鵝剛從南邊飛回來,伸長脖子呆望遠方,時而低頭搜尋地上遺留的食物。木屋有一個煙囪,不是英國工業(yè)革命時期的工廠煙囪,也不是那些飽受苦難的孩子被迫要掃的煙囪。煙氣和楓漿煎餅的香味裊裊升起。作家們應該就住在這樣的木屋,靜靜地寫作,就像我時常記得的加拿大印象,安靜,慢節(jié)奏,一個人的生活。灑幾方陽光就能催起睡意。
于是我看著小說,停停斷斷。
我的外國老師
文學老師皮特先生特征明顯,腆著大肚子,但是肚子以上卻是胖瘦剛好。頭發(fā)略長,三七分,已是銀白,若是戴上一頂英國紳士的帽子,一定十分適合。他常穿一件休閑版的西服,手插在褲袋,慢慢地走,看上去居然有幾分輕巧。
皮特先生是個典型的拒絕科技者,上課從來不用PPT,只是拿著文本,或放在講臺上,第一句話開始就進入了正題。作業(yè)也都要求親自上交,不準通過電腦郵件。他時常惱怒上一個教授留下來的,開著的電腦和投影屏幕,他數(shù)次叫學生提醒那個教授卻無濟于事。他憤憤地說:“你們說我是不是應該把他堵在門口,然后叫他把這些玩意兒關了呢,這樣會不會顯得我很無情呢?”自那以后,總有學生在他進教室前主動把所有電子設備都關了。
“我料想你們一定還沒讀完小說吧,我問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嘛。你們的未來在你們自己手中,不是我手中。我可是這個學期就要退休的人啦,我的未來嘛……退休以后把自己灌醉至死吧。”他總是這樣半戲謔半批評的口氣,大家哈哈笑了以后都會乖乖把書讀完,無論是大部頭還是精致的小短篇。
皮特先生在英國土生土長,對莎士比亞了如指掌,仿佛他們同在一個時代生活過。他推崇和莎翁大致同時期的約翰·丹,一個玄學派詩人,也欣賞自稱比莎翁厲害的詩人本·約翰生。同學們料到他會在期中考試中把這兩人的詩搬出來,都早早地準備好了。
皮特先生的夫人是我的寫作老師特瑞莎女士。他們倆真是天作之合,有一個兒子也是大學的日本電影教授,總體來說全家都是教授級,文學功底深厚,說英語就像唱著美妙的歌。他們夫婦都會五種語言,十分讓人羨慕。皮特先生有時在文學課上會談論某部電影,分析劇情和人物;特瑞莎女士有時則在寫作課上大談戲劇,娓娓道來。他們讓我相信文學和藝術是互通的,一部電影,一幅畫作,一場戲劇或一首歌,若是欣賞到淚流滿面并能準確把握其精妙之處,即是得到此間精髓了。
教法語的戴安娜老師是四國混血,金黃發(fā)亮的頭發(fā),藍眼睛,額頭有些皺紋。她的法語口音十分純正。上課前,我擔心自己的零基礎跟不上這里或多或少都學過些的本地人,發(fā)了一封郵件請求老師關照。沒想到自此戴安娜老師每次課后都給我開小灶,美名為法語發(fā)音俱樂部,其實只有我和另一個好學的本地生Kassandra每次都參加,還有另一個中國學生參加,不過后來沒有堅持下來。
戴安娜好像習慣了學生對語言學習的慵懶,卻從未減弱教法語的熱情,即使教室里只坐著零零散散的個位數(shù)。這里的學生大多將語言學習當作興趣課或者拿學分的好選擇,因為相對簡單輕松,于是經(jīng)常有逃課的情況,與北語氛圍大不相同。戴安娜為挽留學生,隔三差五地發(fā)精美的巧克力獎勵出勤,或者放法語歌曲,在課上自我陶醉。對于我這個下決心學好法語的學生,她甚是驚喜,總是笑吟吟耐心至極。
雖然在我看來缺席的情況有些令人沮喪,但戴安娜總能沉浸在教書的快樂中。臨近期末,她家里出了事故,停了兩周課。我常記起她的面龐,一個字一個字教我發(fā)音的耐心,讓我在異國他鄉(xiāng)感到溫暖。
我的各國同學
藍色是染上去的,她是新加坡華人,南洋理工歷史系的,也是交換生,大致能流利地用中文交流。我除了課上與一群白人探討文學,和隊友打打球,空余時間都與來自世界各地的交換生度過。藍發(fā)女孩的頭發(fā)在第一天就吸引了我,我覺出她有極強的個性,我說:“我喜歡你的頭發(fā)。”她總能制訂出不誤學習又可盡興玩樂的方案。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有時候說話不顧別人的感受,但是有時候也會讓人莫名感動,例如某天被兩場考試碾軋后,她說了一句“你可以的”。或許我只對別人的好意敏感,以至于后來她與我突然鬧翻,我卻全無一絲先兆的察覺。我性格溫和,不喜歡和人鬧翻,雖然有些遺憾但是心中對她并無反感。藍發(fā)女孩,像一顆藍寶石,美麗而刺眼。
當然我所接觸的留學生大多沒有像她一樣張揚的個性。他們大多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著每一堂熟悉的或陌生的課,就像東財?shù)哪菐秃⒆樱偸呛坪剖幨幨畟€人占了半個教室。我曾經(jīng)遇到另一個和東財?shù)暮⒆右黄鹕险n的新加坡人,她對我的只有一個亞洲人的文學課滿心羨慕,因為她來加拿大是想感受和西方人在一起的課堂氛圍,而她如今的課堂里一半是中國人,和在新加坡無異。
Yukiho來自京都外國語大學,學世界研究這宏大的專業(yè),有著我聽到的最好的日式英語,活潑開朗。認識她是在機場等接機老師的時候,閑著無事我嘗試說著學了一年半的蹩腳日語,她就十分好奇驚喜地聽著。會說一個國家的語言是認識這個國家的人最快捷的方式,很快我們就熟了。她有個同伴一起來交換,叫Mayi,日文名中的漢字是野牧舞。Mayi是歷史系的,但選了一門兒童文學。日本同學的英文水平在交換生中是不好的一檔,但他們個個態(tài)度認真,一絲不茍。我時常在圖書館撞見他們,昏黃的燈光照著書本和他們疲倦而皺著眉頭的臉。日本同學舉手投足間都透出沉穩(wěn)和謹慎。一次課堂上,Yukiho的手提電腦因為連上公共網(wǎng)絡跳出安全警告。這安全警告在中國學生看來稀松平常,按掉關閉鍵即可。可是Yukiho急了,滿心疑惑地看著電腦,摸索了好久仍然不敢點下鼠標。我和另一個中國學生在一旁支吾著日語和英語,勸她盡可以放心使用,她使勁搖著頭,半天說不出一個字,雙唇緊閉,臉色慘白。最后她還是果斷關掉電腦,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把電腦整理好,輕輕放進一塵不染的電腦包,然后飽含歉意地用起了老師的電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