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珺
納博科夫:貧窮的貴族,天才的捕手
納博科夫,俄國最后一位貴族作家,如果有部關于他的電影,開場應該是這樣的:在柏林的俄國流亡貴族聚會上,他的小說朗誦獲得全場喝彩,但是走下臺的這位偉大作家卻穿著條蹩腳的褲子。這位“像一個天才一樣思考”的作家,23歲喪父并逃亡,靠家教、拳擊和寫作維生。在貌似奢華的沙龍里,他卻四處求助,“我現在生計艱難,得找一個工作,不管是什么。我的文學收入微不足道,連自己都養不活,何況妻子、兒子,至于處境糟糕的母親就更不用說了,總之……我境況危急”。40歲時不得不放棄俄語,開始用英語寫作,“一直堅持不懈,早晨從7點工作到10點,然后在海灘上待兩個小時,直到中午的炮聲響起,下午3點又坐到寫字臺旁,一直到夜里11點半,上床后又跟嗡嗡的冬蚊開始夜戰”。可憐法國拒絕給他工作許可,他只有攜帶俄、法、英三種語言趕赴美國。顯然,這些大挫折都為他文學之路的推進加了一把力。而在那個亂世,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前進,離開柏林,逃離巴黎,最終命運巧妙地引導他躲開了希特勒對猶太人的迫害,達到自由,甚至經濟和榮譽的自由。
納博科夫如今被譽為那個時代最優秀的文體大師,事實上那個時代科沃德是世界上最賺錢的作家,如同我們正身處在鄭淵潔是中國最富有作家的時代一樣,將藝術拉進小說的作家注定是微暗的火。納博科夫不僅被貧窮逼迫,他身邊的作家也不乏刻薄,俄國流亡女詩人吉皮烏斯直接批評20多歲的納博科夫為平庸,蒲寧稱“你會在極度的痛苦和徹底的孤獨中死去”。多可憐的小納。此外,他還受到肋間神經痛的折磨,“這種病很罕見,就像我遇到的所有事情一樣”。當俄國貴族天才茨維塔耶娃被貧窮逼迫回了蘇聯,而納博科夫這位貴族,出乎意料地有著更強硬的秉性,他帶著孩子妻子不僅流亡到柏林、巴黎生活,甚至奔向美國,還在晚年住進了瑞士昂貴的度假酒店,繼續用紫墨水寫作。
40歲之后,貧窮依舊讓他四處搬家,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寫作。在遙遠的養老院的母親看完手稿,還會和他討論作品的象征意義。在流亡的生活中,他用瘋狂的天才般的自負給作家定位:“作家應在自身的領域不斷開拓,就像鍋爐工只知道照看他們的爐子一樣,不管甲板上或海上發生了什么。他們僅僅關心他們自己的那種沒有意思,天真而令人陶醉的事業,只是在認可那些在現實中根本無須證明的那一切的時候——這種存在的陌生性、困苦、孤獨……藏在心底的快樂——他們才是正當的。”
寫作,寫出一部部小說,憑此他抵抗所有時勢逼迫。小納創造的小說,確切的稱呼為藝術,他崇尚的藝術,喚醒我們對細節、完整、和諧的注意,讓我們認識到它們是生活內在藝術性的一部分。傳記作者布賴恩顯然對他的每一部小說就像拋在屠宰店里的鮮牛肉,每一塊都能看到美的精神,是從忙亂的世界中超脫出來的精神,重新打量它,且去品味小納筆下那無價、無用又無饜的生活。獨特,是納博科夫的真理。他強調的是思想的無拘無束,所以他的句子可以從夏日的天空跳到教堂的拱頂;語言的表達方式,他重視花樣和設計,從樂句和離合字的拼寫中尋找花樣;而他的創作就是吸納大法,“……我必須要讓所有的空間和所有的時間都加入到我的感情中來,加入到我的塵世之愛中來,這樣,愛的塵世邊緣就會消散,就會幫助我去戰勝十足的墮落、譏嘲與恐懼,在有限的存在中培養無限的感受和思想”。
這就是他的創作源泉,足以抵抗整個世界不幸的無限的感受和思想,納博科夫的塵世之愛。作為人,納博科夫是個出色的文學天才,同時也是個追求個人幸福的天才。
契訶夫的心靈蝴蝶
在俄國,當托爾斯泰縱橫文壇的時候,只有一個契訶夫可以與之較量,靠他的小說、戲劇,還有他一流的文學評論,這場“拳擊賽”中小契比較可憐,他一個窮光蛋,居無定所,初中就開始蹭住蹭吃,一有錢就得養一家子人,初懂人事就瘋寫小說,一年可以寫出129篇小說、短劇和雜文,平均三天就是一篇。這樣一個文學狂人,要寫他的傳記,你如何穿透這些浩瀚的小說和戲劇,直取其心靈最柔軟的部分?
“所有和契訶夫有過密切交往的人都會說到他身上某種像水晶一樣經久不變的冷漠。”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幾乎中了一種厭倦、冷漠和敵意的毒。庫普林說他“能夠善良、慷慨,但是沒有愛;溫柔、慷慨,但是不眷戀”。布寧,一位無比透徹精辟的批評家說“即使在最親近他的人當中,也沒有一個人曾真正了解他靈魂深處的全部想法”。這樣一個將自己極度節制和隱藏的心靈,后世者怎么探索其間?
契訶夫去世后,伊萊娜·內米洛夫斯基才出生,這位流著俄羅斯血液的女作家,即使身處法國,依舊從高爾基、托爾斯泰的評論,契訶夫的好友《新時報》社長蘇沃林的回憶錄以及契訶夫兄弟的來信中,沙里淘金,點滴成像。她就像一位心靈偵探,將小說、戲劇后面的契訶夫,拼接而成,逐步還原。
契訶夫只活了44年,而這位細膩的女作家內米洛夫斯基卻將大部分筆墨花在他悲慘的少年。契訶夫開始寫作就是奔稿費,寫了五年,他依舊不敢用自己的真名。但是他26歲就出名了。和張愛玲“出名要乘早”不一樣的是,他有個被感情迷亂而生活不堪的大哥,一個才華橫溢卻咳血潦倒的二哥,還有需要贍養的一家子。“只要我活著,并且身體健康,全家人的生活就有保障……如今,我使一切供給保持正常,我們用現金付款。”
他在那個時代遇到了19世紀最偉大的大師托爾斯泰。托翁教育人要忘記自身,把全部生命奉獻給苦難的人類。而契訶夫本身就來自苦難的人群。托翁充滿激情和執拗的崇高,邊行醫邊寫作的小契則充滿懷疑和冷漠,“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需要。活著的時候,就要全部,要整個人間”。在托翁的陰影下,他開始旅行。接著,榮譽導致的妒嫉,他寫的大戲都遭受嘲笑,比如《伊凡諾夫》《海鷗》的首演。坐在包廂里的他,必須面對,必須為此找到再次奮戰的理由。不用擔心,他還是會寫的,他有“爸爸媽媽要吃飯”。
他寫得飛快,“開頭總是滿滿當當的許諾……中段便變得皺巴巴怯生生,到結尾……煙花一場”。他獲得了塵世的榮譽,他的文學世界里沒有大事發生,甚至沒有最小的事件,只是一場可怕的命運。“總之,只用半頁紙來寫他的人物,他也能夠成功地讓我們感受到人物的內在。”對他而言,生活沒有任何意義。不,他對自己的小說太苛刻了,同時他又能驕傲地順手拿起煙缸寫一部關于煙缸的小說。
他的勤奮讓他咳出的血宛如火苗,當他為家人買下一塊地,他的身體卻日漸衰老。“請給我一個月亮般的妻子,不會總是出現在我的地平線上。她在莫斯科,而我在鄉下。”愛情,最讓我們洞見他心靈的柔美。這個漂亮的女演員偷偷跑到他的莊園里和他約會,展示著好斗的力量、青春的熱情以及對生活的熱愛,這都是他喜歡的。可是,當他再次邀請她來鄉下,她拒絕了。她要的是婚姻,而不是約會。這個自控和節制情感的男人,終于請求辦一場形如秘密儀式的婚禮。
毫無疑問,愛情是小契整出人生大戲的高潮。此時,他擁有了人世間的所有,榮譽、金錢、莊園、愛人,親人的敬愛,眾人的敬仰,但是他的肺也爛透了。
那個七月,他推開妻子放在他心口上的冰,喝了杯香檳,說了句德語,“我要死了”。就如《契訶夫的一生》的結尾“正當此刻,一只巨大的黑色夜蝴蝶飛進了屋內”,內米洛夫斯基終于從這堆歷史碎片中放飛出一只哀傷的俄羅斯黑蝴蝶,翅膀振動,沒有大事情,只有一場可怕的命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