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突然遇到這種情況,我還是有些措手不及。從站上講臺的那一天起,我就感受到了這樣的目光。幾年來,也斷斷續續收到過一些夾在作業本里的紙條,辦公室偷塞進來的信封,以及匿名發來的手機短信。
實事求是地講,我有一些幸福感。這種幸福并不是體現在滿足一顆虛榮心上,它更多地檢測著我作為“靈魂工程師”這一行業的專業能力和個人修為。它提醒我,我還算靠譜。一個少女生命最美的萌動,像草原盛開的最純潔的百合,探頭探腦羞澀綻放的第一朵花兒,雖然稚嫩,但是足夠炫美。
當然,這并不是我多優秀,而是我占優勢。因為老師這個行業,就是以年齡與成熟度之差異,去影響別人的行當。教師要用自己的人格言行,用端正、平等、善良、隨和、幽默、真誠、率真、坦蕩等等諸如此類品質,含有正能量的人性去示范去影響去感染去引領后來者,所以,得到這樣的待遇實屬正常。我常常認為,一生中如果沒有受到任何一個學生的暗戀的教師,不會是優秀的,甚至不會是稱職的。因為,你以先他們許多年的生活磨礪、知識蓄養、人格修為在她們最容易情竇初開的年紀陪伴她們,也不能被她們崇敬,這個職業的失敗是不言而喻的。特別是,一個披著文學光環的語文教師,以其優雅的談吐、淡泊的品格、昂揚的精神、高蹈的情懷,傳道給那些尚未受到物質熏染的豆蔻年紀的少女,尤能打動她們的似火芳心。
語文課的功用在這個意義上說是久遠的,它不像數學那么枯燥,不像物理那么功利,不像化學那樣乏味,它有故事有品格有襟懷有境界有風范,是人的精神瑰寶。
我有幸教了語文,把偌大的社會、人生和自我解剖給她們,將書中的正義、真理、善良、誠懇分析給她們,將那些化蝶雙飛、倩女幽魂的愛情傾訴給她們,以致她們為之所動,多愁善感,也屬正常。一張紙條,一紙信箋,娟秀的字體,寫上含蓄曖昧的“老師,我們喜歡您”“老師,我喜歡您的課”“老師,我喜歡……”,她們慣用的小伎倆,是加上“們”,加上“您”來偷偷傳達她們的情感,我自然明白。其實,不用這些,課堂上的一個眼神,一個舉動,過來人如我者,能不明白?但我只能裝聾作啞。從深深的內心,我感激她們,感激這種對我工作付出的最高貴美好的回報。
但這也讓我陷入深深的負疚中,這自然不是我會動心,也不會有任何的非分之想,這是我的職業操守,更是我的內心底線。我的負疚在于,我這樣非主觀地進入她們的世界,成為她們的牽掛和關注,會不會對她們的人生造成傷害?對她們的學習造成影響?她們像春天里長出嫩尖的小芽兒,試探著窺測這個世界,我的拒絕算不算是一陣狂風,殘忍地摧折她們的愛情希望與生命美好呢?
對于那樣的暗示和曖昧,我多數置之不理,微笑了之。再見到彼時,似懂非懂地笑笑,不予回答,她們也就懂了。生命的沖動轉化為學習的正能量,成為他們更加積極的成長維生素,這樣的例子不少。按我的理解,她們更多地是被老師年齡的差距、知識和所謂才華的光環蒙蔽了眼睛,時過經年,回頭看我,也不過是凡夫俗子、酒囊飯袋。學問也只是雕蟲小技,才華也只是花拳繡腿,情懷和精神也不過爾爾,唯一可取的大概還是我平易近人的態度和隨和可親的樂觀淡然心態——這是每個語文老師都具有的。
但,這次是太直接了。她好厲害。90后的女孩子,有不顧一切的堅毅和勇敢,目光中閃爍著無畏的美。
是晚自習,我一個人的辦公室,她悄悄地走進來,蝴蝶一般飄到我跟前,直視著我的眼睛,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老師,我愛你!”
看我愣住了,她繼續微笑著說,你聽著,沒有“我們”的“們”,是“我”,不是“您”,是“你”。說完這話,她像一個無辜的孩子,水汪汪地看著我,似乎等待著我的宣判。
“謝謝你。”我回過神來,王顧左右而言他。
“這不是我要的回答。”她直視著我。
“你是學生,我是,我是老師。”我有些結巴,心砰砰地跳著。我選擇措辭,盡量不傷害她又可以拒絕她。
“陳詞濫調。沒什么新意。”她露出一些不屑。
“這,這是你的權利。”我說,“我很高興。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喜歡我?”她像一只帶刺的玫瑰。她的確夠美,亭亭玉立,氣質優雅,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淺淺的,漾著醉人的美酒。如果不是師生,我想我會愛她的。
“是老師對學生的喜歡,你很優秀,”我說,“不僅成績名列前茅,秀外慧中,而且,你品質很好。”
“我不要老師的評語,我要的是你對我的感覺。說吧,你愛不愛我?”她毫不退讓。
“——你還小,你目前的任務是……”我想扯開話題。她是語文課代表,具有超群的文學感覺和藝術天賦,她學習也很不錯。
“好啦,不要說了,你故意的!”她想哭。
“我就問你一句,你愛不愛我?”她掉淚了。
“我,我——,我——不愛。”以我的經驗,在男女戀愛問題上千萬不可含糊其辭,要長痛不如短痛,我要斬斷她的一切念想,雖然我很心痛,也知道要傷害到她。
“是不愛,還是不能?”她繼續追問。現在的90后都是這樣嗎?要是我得到這樣回答,我早就飛奔而跑了,可是她依然不相信。她幾乎是班花級別,班里有許多男生喜歡她,她估計只拒絕過別人,沒有被人拒絕過。
“你還小。”我說。
“我可以長大。”她回答。
“我是老師,不能這樣。”我狡辯。
“但你不能因為這勉強自己。”她像一個拯救者。
“你還不懂,你大了就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只是……”我試圖以理性攻破她。
“我只是想問你一句,你愛我嗎?我并不要你去做什么。”她不后退。
“……”我瀕臨懸崖,“不。”我說。
她哭了,眼淚無聲地掉下來,癱軟下去。我手足無措,不敢扶她。
“我明白了。”她哭夠了。站好了,笑笑。
“這才是你,笑起來多漂亮。”我說。
“嗯。”她調皮地笑。但我知道她內心一定在滴血,但我只能附和著笑,要是有鏡子,一定很難看。
“我想讓你抱抱。”她似笑非笑,直視我。
“這……”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
“別那么小氣!像大人抱孩子也行。”她依然不依不饒。“抱完就算翻篇,說話算話。”她像是乞求。
我張開雙臂,她撲過來,抱住我,我緩緩地放下胳膊,拍了拍她的后背和肩膀。天呢,要是這時候校長進來,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好了。”我拍拍她。她起身。像只小鹿,彈跳著,青春洋溢。“謝謝您。”她說。
看著她走出去的身影,我大汗淋淋。有一種充實而又放松的幸福感。“愿你幸福。”我在心里祝福她。
一轉眼,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讀完大學,她去支教一年,然后到了南方去工作,就在前些天,她結婚了,給我發來一個短信:
老喬,我要結婚了,感覺好幸福。祝福我吧。
看著短信,想起那一張青春的臉龐,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來。我突然覺得,都以為最冷的這個冬天并不冷。
(作者單位:蒙陰一中 山東臨沂 276200)
責任編輯 余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