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峰
摘 要:劉勰《文心雕龍》是一部論述文章寫作與文章批評的著作,無論創作動機還是寫作內容以及論文依據都受到儒家思想影響。《序志》篇是全書的序言,全面闡述了劉勰關于《文心雕龍》寫作動機、理念的思考,有助于我們了解儒家思想對劉勰的影響。從《序志》篇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寫作動機來源于儒家的立言理想,他的論文途徑來自對孔子的學習以及對儒家經典的尊崇,他論文的依據乃至篇章結構的設計,均是以儒家經典著作與人文理念為標準的。
關鍵詞:劉勰;文心雕龍;儒家思想;接受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4)04-0159-04
據《梁書》本傳記載,劉勰少孤家貧,終生未娶,曾依靠佛門僧佑十幾年。除篤信佛教外,他還精通各家經典。梁武帝時曾任奉朝請、東宮通事舍人、步兵校尉等職,晚年出家為僧,出家不到一年去世。史傳的簡單記載,不足以讓人對劉勰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的不朽,完全由于創作了《文心雕龍》。綜觀《文心雕龍》一書,字里行間蘊含著深刻的智慧和哲理。不同的人讀這部書會產生不同的感悟和理解。所以,人們常說《文心雕龍》不僅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文學理論著作,而且也是一部有著深刻的人文精神內涵的文化經典。那么,劉勰最初究竟為什么會寫這部書?他的寫作目的到底是什么?這部書中還有哪些內容是我們今天的人們應該吸取的寶貴遺產?要了解這些問題,還必須仔細研讀《文心雕龍·序志》。
《序志》篇是劉勰對《文心雕龍》寫作問題的全面總結與概括。從《序志》中,我們不僅可以認識劉勰《文心雕龍》的創作動機與具體的寫作內容,還能了解到,劉勰雖然因出身寒微而與佛門結緣,但是骨子里卻是真正的儒家思想繼承者。《文心雕龍》的寫作充分體現了劉勰對儒家思想的繼承與發揚。這其中蘊含的儒家的積極進取精神、不屈不撓追求理想的精神,無疑都是我們今天最值得學習和吸取的寶貴精神財富。
一、以儒家“立言不朽”的人生追求為目標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很早就有所謂“三不朽”的人生理想。據《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穆叔曾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①這正是儒家思想當中最重要的方面。劉勰在《序志》中全面總結與概括了自己寫作《文心雕龍》的目的。他說:
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拔萃出類,智術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夫人肖貌天地,稟性五才,擬耳目于日月,方聲氣乎風雷;其超出萬物,亦已靈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②
宇宙是無窮無盡的,但是人的生命卻不能永久存在。如果要使聲名和事業流傳,就只能依靠寫作來實現了。特別是作為一位有道君子,既然得以生于世上,就應該樹立功德,著書立言。而我劉勰顯然只能走著書立言一途了,這不是因為我好辯論,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在劉勰所處的時代,他想做一番事業的愿望實際上是很難實現的。根據清人劉毓菘的考證,《文心雕龍》完成于南齊末年,即齊明帝蕭鸞永泰元年(489)至齊代最后一位皇帝和帝蕭寶融中興二年(502)之間。這時正處于社會動蕩、政權更迭特別頻繁的時期,劉勰一介書生,又出身寒微,在當時幾乎就沒有進身出仕的機會。所以,劉勰選擇立言以求不朽,其實是在立德與立功無望的情況下,退而求其次不得已的選擇。《孟子·滕文公下》曾云: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③
孟子因不得已而辯而成圣人,劉勰也希望自己因不得已而辯而不朽。可見,劉勰的這種創作動機是對儒家“三不朽”觀念的直接繼承。他明確表示,我為什么要寫這部書?因為我的志向是要成為歷史上可以不朽的人物。帶著這樣的動機寫作,在《文心雕龍》其他各篇當中也就不免時時流露出強烈的對于立言不朽的渴望。如《諸子》篇云: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④
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⑤
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立德,其次是立言。千載之下,金石也會消散,唯有聲名可以不朽。在《程器》篇中,他表達了同樣的心聲:
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質,豫章其干。攡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⑥
“君子藏器,待時而動”出自《周易·系辭下》中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⑦,是說君子應該具有良好的才德,如懷抱利器一樣,等待時機,一旦機會來臨就施展才干,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因此,劉勰主張平時應該注意加強自身修養以增長學問,使自己充實才德于內,散發華采于外,就猶如楩樹、楠樹的材質一樣堅實,又如豫樹、章樹的樹干一樣高大⑧。如果寫作文章,就一定要有助于軍國大事;如果承擔國家重任則要成為棟梁。如果仕途不利的話,就保持節操獨善其身而寫作著書;如果仕途順利則馳騁才力而建功立業。
曹丕早在《典論·論文》中就說過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在這里,劉勰也把寫文章與軍國大事聯系在一起,意在強調自己在仕途失意的情況下選擇著書立說,不是消沉的表現,仍然不失為一種積極上進的人生態度。正因如此,他才把寫作《文心雕龍》這部著作作為自己精神和生命的寄托。在《序志》篇結尾他充滿深情地說:“文果載心,余心有寄。”如果這部書能夠真正表達自己的心意,我的精神和思想也就有所寄托了。這樣的人生態度,確實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二、論文立言途徑的選擇體現了對儒家傳統的繼承與發揚
既然立言可以不朽,那么如何立言,就是劉勰首先要回答的問題。劉勰在《序志》中描述了自己的一個夢:endprint
齒在逾立,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難見哉,乃小子之垂夢歟!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⑨
他追憶在30歲左右的時候夢見了孔子,為此他十分興奮,贊頌說自從有人類以來,沒有人如孔子一樣偉大。可見圣人是多么難見,而自己竟然夢見成為圣人的弟子,并協助圣人祭祀,這是多么令人興奮的事呀。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劉勰在這里安排這樣一個夢圣的情節,其實是表現出他對孔子的崇拜,對儒家思想的接受,進而表現為對儒家經典的尊崇。因為儒家的經典都是圣意的表達。圣人已經難以見到,而經典卻可以長存。圣人因經典而不朽,那么正確傳述經典、傳達圣意的人也就同樣可以不朽了。所以他說:
敷贊圣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⑩
注釋經書是發明圣意的最好方式,但是馬融、鄭玄等人都已經做得很好了。自己無法超越他們,即使有些新見解,也不足以成一家之言。于是想到文章的作用很大,它是有助于經典的,各種禮儀要靠它來完成,一切政務也要靠它來實施,君臣之業和軍國大事都要靠它來闡發清楚,然而追根溯源,它們都是從經書上發展出來的。可是圣人的時代已經離我們很遠了,現在文章的體制已遭到破壞。許多作家喜歡新奇,寫文章一味地追求浮華的言詞,以致文章越來越離開根本。這是《尚書》和孔子訓教中早就關照過的問題,雖然說法不同,但是仔細領會其中的主要精神還是可以做到的。
這里劉勰表達了兩重含義:第一,傳述經典是立言的很好途徑,但是已經有人做了,自己無法超越,也就不會達到立言的目的。第二,文章是經典的枝條,是從經典中發展出來的。可是現在的文章體制出了問題,越來越偏離了根本。基于以上兩點考慮,糾正文風、匡正文章寫作存在的時弊是現在需要做的事。“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B11也就是說,劉勰決定出于匡正時弊的目的來論文,從而達到自己立言不朽的目的。
劉勰這樣的選擇是在繼承儒家傳統基礎上的創新。孔子說自己“述而不作”(《論語·述而》),他對后世所做出的重要貢獻,就突出表現在通過自己的著述,傳承了中華民族優秀的文化精神。《孟子·滕文公下》曾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B12司馬遷也說:“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術,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於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紀于后世。”B13這些都說明孔子是由于擔憂中華優秀的禮樂文化在他所處的時代斷缺,而進行了文化典籍的修訂整理工作,如作《春秋》,整理《詩》《書》《易》等經籍。
孔子是最早通過著述而立言不朽的人。劉勰受孔子的影響而開始論文著述,并把它當作自己精神與心靈的寄托。我們通過“文果載心,余心有寄”這句充滿感情的話語,仿佛又聽到了孔子的聲音:“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然而,孔子所著所述的都是儒家的經典著作,劉勰所著所述的則是對經典以外的各體文章的創作經驗及相關規則的分析、總結與概括。這是他不同于圣人著述的創新之處。因此劉勰對自己所作之文能否傳于后世,能否被人們所接受并沒有把握。雖然努力想要通過立言求得不朽,但是未來畢竟還是未知數,所以他說:“茫茫往代,既沈予聞,眇眇來世,倘塵彼觀也。”(《序志》)B14“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知音》)B15劉勰把著書論文作為一種神圣的使命來完成,這種精神實在是令人感動。
據《梁書·劉勰傳》記載,劉勰經過五六年的努力寫成《文心雕龍》以后,在當時竟然“未為時流所稱”。在萬般無奈下,劉勰只好背上書稿,扮成小販,去叩當時文壇領袖、世家大族文人沈約的車駕,以求知音。沈約讀后,大為贊賞,認為“深得文理”而常陳諸幾案以便隨時翻閱。從中我們也可以真切體會到劉勰奮發上進的人生態度。
三、以儒家經典著作與人文理念作為論文的依據
劉勰一旦確定了論文著書的目標,接下來所要解決的就是怎樣論文、以什么標準著書論文的問題。在《序志》中,劉勰首先列舉總結了近代諸家論文的情況:
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瑒《文論》、陸機《文賦》、仲洽《流別》、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B16
可見,劉勰并不是第一個開始論文的人。在他的前面已經有曹丕、曹植等人做過了。但是他們做得不好,有很多毛病,歸根結底都是“未能很好地繼承過去圣賢的教導,因此對后代的人也不能給予多少幫助”B17。找出前人失誤所在,有利于自己的創新。因此,他為《文心雕龍》確立了寫作的標準,也就是論文的依據: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B18
《文心雕龍》的寫作,是從自然之道出發,以圣人為師,根據經典,參考緯書,并且尋究《楚辭》以下的變化。這樣對于文章的主要關鍵,是可以搞透徹的。B19
應該說,劉勰為《文心雕龍》的寫作所確定的文之樞紐,也就是他論文的依據。如何理解和有效運用這些依據來寫作、論文,他在《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辯騷》五篇中有深入分析。
《原道》篇提出圣人的經典之所以偉大,就在于是天地自然之道的呈現,圣人的意義在于秉承了天地自然之道。因此《宗經》篇就說:“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B20因為經書取法于天地,征驗于鬼神,深究事物的秩序,從而制定出人倫綱常;它們深入到人們的靈魂深處,并掌握了文章最根本的東西。儒家經典是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主流載體,是人性的奧區,也是文章的核心,具有穿透時空而得以世代傳承與光大的永恒魅力。因此,劉勰希望通過宗經來矯正當時渙散的文風,回歸自然與人性,從而擺脫當時“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的陋習。這也反映出劉勰的批判精神與創新勇氣,值得借鑒。
四、結語
綜上所述,劉勰《文心雕龍》一書的寫作,充分體現了劉勰對儒家思想的接受與認同。他的寫作動機來自于儒家的立言理想,他的論文途徑出自對孔子的學習以及對儒家經典的尊崇,他論文的依據仍然是以儒家的經典著作與人文理念為標準。即使是篇章結構的設計都出自于儒家所作的《周易·系辭》。《序志》云:“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B21譯為:安排內容,確定篇名,一共寫了五十篇,恰好符合“大衍”的數目;其中討論文章本身的,只有四十九篇。B22范文瀾注謂“大易,疑當作大衍”,《周易·系辭上》云:“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B23《文心雕龍》共五十篇,《序志》總論《文心雕龍》的創作動機等問題,相當于序言。而其余四十九篇是論文的主體部分,集中討論文章寫作、文章評論等問題。這種結構恰好與“大衍之數”相符。這些理念都反映出劉勰對儒家經典的認同、尊崇與發揚。
注釋
①③⑦B12B23(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979、2715、88、2714、80頁。
②④⑤⑥⑨⑩B11B14B15B16B17B18B19B20B21B22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齊魯書社,1995年,第602、253—254、261、599、603—604、604、604、610、581、606、607、607—608、609、110、608、610頁。
⑧楩、楠、豫、章,因其樹干高大挺直,皆可喻指棟梁之材。《淮南子·齊俗訓》:“伐楩楠豫樟而剖梨之,或為棺槨,或為柱梁。”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363頁;《南史·王儉傳》:“丹陽尹袁粲聞其名,及見之曰:‘宰相之門也。栝栢豫章雖小,已有棟梁氣矣,終當任人家國事。”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第590—591頁。
B13(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82年,第3310頁。
責任編輯:行 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