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著名文學教育家,本刊顧問。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武漢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世紀末文化思潮史》《別了,20世紀》等書,并在《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文藝評論》等刊發表論文百余篇。曾獲湖北省文聯“文藝明星獎”“屈原文藝創作獎”“湖北省優秀博士學位論文獎”“湖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湖北省師德先進個人”稱號及“中國文聯2000年度優秀文藝論文獎”。
尋找能夠影響自己一生的書
有時候一本書可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甚至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問題是怎么找到這本書?每個人的情況是因人而異的,所以真正找到這本書最終還是要靠自己。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寫過一篇很短的小說,題目叫《混亂的圖書館》。小說寫出了許多讀者有過的人生體驗:面對迷宮一樣的書林,該借哪一本呢?大家在圖書館里漫無邊際地找呀,找。有時,你想借的書圖書館里沒有,或者有,卻被別人借走了。而那些沒有被借走的書,自己一時又沒有讀的欲望。當然也有不少讀者很快找到了自己喜歡的書。但對人生感到悲觀的博爾赫斯是將人生看作一座“混亂的圖書館”的。在他看來,人生如迷宮。在人生的道路上,人們常常找不到出路。
然而,還是有許多人成功地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人生寶典。
有時,一本書可以使人發現做學問的新大陸。例如哲學家康德,他的生活一向很有規律,甚至規律到刻板的程度。他每天散步的時間十分準點,以至于鄰居到了他散步的時間就知道是幾點鐘了。可是有一天,康德破例,沒有準時出來散步,因為一本書深深吸引了他。那本書就是是法國思想家盧梭的教育學著作《愛彌兒》。《愛彌兒》是以一部小說體裁寫成的教育學著作。盧梭在書中設計了一個孩子,叫愛彌兒,并通過教育愛彌兒的過程,表達了盧梭的教育思想:孩子學知識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要明白做人的道理,所以書里有非常有名的一些話:“良心是最善于替我們決疑解惑的”,“良心呀!良心!你是圣潔的本能,永不消逝的天國的聲音。……是你使人的天性善良和行為合乎道德。”因此,良知比知識更重要。康德是研究哲學的。他一直沉浸在對“純粹理性”的研究中,思考著人是如何認識世界、世界的本體到底是什么等等高深的問題,一直到讀《愛彌兒》,才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人是什么?他后來專門寫了一本書《實踐理性批判》,就談一個核心的問題——“人是目的”,人是至高無上的,這是人道主義的觀念。《愛彌兒》這本書就這樣幫助康德在做學問的道路上打開了另一扇大門,也使他的哲學體系得到了完善。
“文革”中,當代思想家李澤厚下放“干校”,反復讀的一本書就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康德的思想啟迪他思考人的問題,并悄悄寫下了《批判哲學的批判》一書,于“文革”結束之際出版。該書為“文革”后重建人的主體性提供了思想資源,在思想解放的年代里影響了許多人。思想界里“康德熱”的高漲成為1980年代的一件盛事。后來,文學評論家劉再復研究文學的主體性,就是受到李澤厚的影響。
而更多時候,一本好書常常像一面鏡子一樣,可以使人認識人生、發現自我。
都知道魯迅“反傳統”。可是他其實對傳統經典是很有研究的。例如他曾經七校《嵇康集》。嵇康是魏晉時代的名士,既是文學家又是音樂家,還是教育家,因此很多大官都想拉攏嵇康,但是嵇康對從政不感興趣。他一直保持了自己的獨立人格,隱居竹林,逍遙自在。雖然最后因為得罪了權貴死于非命,卻流芳百世。魯迅七校《嵇康集》,顯然是寄托了自己的人格理想的。魯迅硬骨頭精神的源泉,就在嵇康那里。魯迅還有一篇很有名的演講稿——《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其中也談到了嵇康。魯迅的好友許壽裳說過:“魯迅對于漢魏文章,素所愛誦,尤其稱許孔融和嵇康的文章……就因為魯迅的性質,嚴氣正性,寧愿覆折,憎惡權勢,視若蔑如,皜皜焉堅貞如白玉,懔懔焉勁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類似的緣故。”①詩人馮至也贊賞魏晉風度,心儀于“魏晉人物晚唐詩”;②美學家宗白華在1940年發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稱贊“魏晉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晉人以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起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③《傅雷家書》中記錄了翻譯家傅雷向兒子推薦《世說新語》的文字:“《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他當作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1954年12月27日信)“近來常翻閱《世說新語》……覺得那時的風流文采既有點兒近古希臘,也有點象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但那種高遠、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文明的時候會那么文明,談玄說理會那么雋永,野蠻的時候又同野獸毫無分別,甚至更殘酷。奇怪的是這兩個極端就表現在同一批人同一時代的人身上。兩晉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奪天下、稱孤道寡的人,坐下來清談竟是深通老莊與佛教哲學的哲人!”(1961年6月26日信)還有這一段:“《世說新語》久已想寄你一部……我常常認為這部書可與古希臘的《對話錄》媲美,怪不得日本人歷來作為枕中秘笈,作為床頭常讀的書。”(1962年9月23日信)④由此可見:盡管世道滄桑,盡管在1957年傅雷被打成了“右派”,可他仍然在內心深處追慕魏晉風度。顯然,他的士大夫氣節并沒有被當時的政治高壓扭曲。還有李澤厚也在《美的歷程》中談到魏晉時期是“人的覺醒”時期,“一個哲學重新解放,思想非常活躍,問題提出很多,收獲甚為豐碩的時期。……”也是一個“思辯哲學所達到的純粹性和深度上,卻是空前的”時期。在他看來,陶淵明和阮籍“是魏晉風度的最高優秀代表”,因為他們“分別創造了兩種迥然不同的藝術境界,一超然事外,平淡沖和;一憂憤無端,慷慨任氣。”⑤——匆匆一瞥,不難看出:多少現代學者、作家心中都有“魏晉情結”。他們學貫中西,對傳統有特別的理解與依戀;他們身逢動蕩之世,卻依然像魏晉名士那樣心懷浪漫、卓然不群。
再看臺灣作家三毛。三毛的一生很浪漫吧!和一個荷蘭青年有過一次感天動地的愛情,到處旅行,浪跡天涯。三毛寫了很多書,以浪漫的風格影響了無數少男少女。但是非常有意思,知道三毛最喜歡哪本書嗎?是大陸作家賈平凹的中篇小說《天狗》。她說她把那本書一口氣看了十二遍,看了以后又把賈平凹所有的書都找來了讀了。讀了以后,她認為最好的還是《天狗》。這就是獨到的眼光了。因為《天狗》顯然不是賈平凹最有名的作品。這就是一個人找到了心中的寶典的感覺。《天狗》講述了這么一個感人的故事:一個鄉村少年,沒有讀什么書,早早去當學徒,跟著師傅學打井。可是師傅脾氣暴躁,經常喝酒、打老婆。善良的天狗會悄悄地安慰師娘,使師娘很受感動。她居然慢慢對天狗產生了好感,而這個“好感”當然是傳統道德所不允許的。天狗知道自己應該恪守做人的準則。因此他抵擋住了愛的誘惑。——就是這個東西打動了三毛,使她感到了純樸的力量。小說成功之處就在于塑造了一個普通農民的形象,這個農民沒有念過什么書,但是他有儒家文化的美德。這樣,小說就寫出了中國傳統美德在社會生活中的根深蒂固。我們在生活當中也常常可以看到,很多普通人雖然談不上什么事業的成功,但是有一點:他們做人一輩子都規規矩矩,這種人總是會得到大家的贊揚。
三毛是一位浪漫的作家。可她特別喜歡的,卻是這么一部風格樸素、意境崇高的作品。《天狗》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三毛浪漫性格的另一面。這樣的現象耐人尋味。
類似的例子還有:拿破侖最喜歡的,是歌德的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拿破侖是政治家、軍事家。可他最喜歡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卻是一本愛情小說。據他自己說,他把這本書讀了十幾遍,甚至在行軍打仗的時候也把這本書帶在自己的行囊里。因為喜歡這本書,他很想見歌德一面。由此可見,在拿破侖的內心深處,也有對愛的渴望。理解拿破侖的人都應該知道,他的情感生活其實是不完美的。他的真愛是一位寡婦,可他的婚姻卻是出于政治聯姻的考慮。如此說來,他愛讀《少年維特的煩惱》是不是也折射出他的情感愁思?
還有毛澤東。都知道他是雄才大略的馬克思主義者、政治家、軍事家,可他最喜歡的書卻常常是古典文史著作。他就一生很喜歡讀《紅樓夢》,曾經多次號召他的部下讀《紅樓夢》。在毛澤東看來,《紅樓夢》是研究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要了解中國歷史就要讀《紅樓夢》。這表明他是從社會、歷史的角度看《紅樓夢》的。他還經常引用《紅樓夢》里的話,例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還有“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欣賞賈寶玉、王熙鳳,都獨備一格。一個革命家也喜歡《紅樓夢》,可以說流露出毛澤東特別的文化趣味。
由此可以催生這樣的話題:在我們讀過的書中,哪一本或者哪幾本給我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許多同學喜歡金庸的武俠小說,表明這些同學有浪漫情懷。也有不少同學喜歡張愛玲,這些“張迷”顯然是認同張愛玲的“小資情調”的。還有很多同學喜歡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有的研究生同學甚至告訴我,他每當遇到挫折時,讀一遍《平凡的世界》,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能夠找到對自己做人、寫作有決定性影響的書,無疑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一大樂事。
如何找到那本書
那么,如何找到對自己做人、寫作有決定性影響的那些書呢?
上面談到的“金庸熱”、“張愛玲熱”、“路遙熱”,都是當代讀書界的熱點。關注那些熱點,至少能夠使我們了解文化思潮的發展狀態。都知道這是個世俗化的年代,可“金庸熱”顯然昭示了當代人的浪漫情懷,“路遙熱”也顯示了不可小看的正能量。都知道這是個風云變幻無常的年代,可“金庸熱”、“張愛玲熱”、“路遙熱”的持續不衰卻證明了經典的魅力常在。
另一方面,教育家、評論家們常常向青年推薦經典,也值得注意。1925年,北京《京報副刊》請作家和學者推薦“青年必讀書”。眾多名家積極響應。林語堂就推薦了兩本書,一本是《莊子》,一本是《昭明文選》。2000年9月16日,上海《文匯報》公布了由上海作協和《文匯報》聯合發起組織的全國百名評論家推薦1990年代最有影響的作家作品的結果。最有影響的十位作家為:王安憶、余華、陳忠實、韓少功、史鐵生、賈平凹、張煒、張承志、莫言、余秋雨。最有影響的十部作品為:王安憶的《長恨歌》、陳忠實的《白鹿原》、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張煒的《九月寓言》、張承志的《心靈史》、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余華的《活著》、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史鐵生的《務虛筆記》。還有,2009年,《長篇小說選刊》雜志社、中文在線主辦的“網絡文學十年盤點”活動,經過“海選”,專家與網友共同推出了十佳優秀作品:江南的《此間的少年》,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阿越的《新宋》,灰熊貓的《竊明》,晴川的武俠小說《韋帥望的江湖》,煙雨江南的仙俠傳奇《塵緣》,酒徒的隋末英雄傳奇《家園》,老豬的魔幻傳奇《紫川》,雪夜冰河的《無家》,還有葉聽雨講述一位底層青年奮斗經歷的《臉譜》。可見網絡文學也在打造經典了。此外,《中國青年報》2004年8月8日曾經公布了美國高中生必讀書目,也引人注目: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哈姆雷特》、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彌爾頓的《失樂園》、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斯多德的《政治學》、維吉爾的《伊尼特》、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托克維爾的《美國民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托馬斯·杰弗遜的《美國獨立宣言》、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惠特曼的《草葉集》、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霍桑的《紅字》和斯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我記得,書單中還應該有《圣經》。
上面這些書單,都是讀經典、讀好書的指南。
好書這么多,看得過來嗎
有前輩學者就認為,書是讀得完的。金克木先生就在《書讀完了》一文中介紹了歷史學家夏曾佑、陳寅恪的觀點,認為中國古書不過是那幾十種,是讀得完的。⑥這當然是指那些最重要的經典。而西方那些有口皆碑的經典,其實也不過幾十種吧。如果讀這一百多本經典,其實不需要太多時間。如果一個星期讀一本書,一年大約有五十多個星期吧,這樣一年就可以讀五十幾部經典了吧!花上兩、三年業余時間,讀一批影響了人類文化發展進程的經典,并不是多么難的事。同時,在了解最重要的經典的基礎上,再去發現一批自己特別喜歡的書,就可以打下治學、寫作、生活的基礎了吧。我注意到這些年,一批很有眼光的本科生、研究生既了解讀書的熱點,也發現了自己特別喜歡的名著,例如有剛上大一的本科生就告訴我,他特別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我也注意到有的文學院本科生上課前讀錢穆的《國史大綱》。這些都令人欣慰:讀書事業,后繼有人。在一個人們普遍忙忙碌碌、感到生存的壓力山大的年代里,在一個得空就狂歡的年代里,能靜下心來讀一些書的人,是延續文明薪火的希望。
注 釋
①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9頁,。
②見周棉:《馮至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31頁。
③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8—179頁。
④《傅雷家書》,三聯書店1981年版,第33、189—190、244頁。
⑤《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86—87、106頁。
⑥《書讀完了》,《讀書》198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