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小天地,做足大文章。這應該是對短篇小說較為苛刻的要求。當然,如果同時能以文學的方式有效地回應社會議題,最終且能回到對人的認知和感受上,這樣的短篇越來越少見。不過,余一鳴的《閃電》卻是一篇能“啪”得照亮我的“閃電小說”。
前不久,東莞掃黃事件可以說是沸沸揚揚,一度成為搶人眼球的爆炸新聞。但很快這個新聞就銷聲匿跡了,沒有人再去過多討論東莞小姐們的生活,也就是說作為新聞她們淡出了民眾的視野,但是作為人,她們被遭到了忽略。作者余一鳴是最早迅速將東莞小姐作為主人公之一來進行文學創作的,他不僅是一位長著敏感觸角的作家,更是具有大情懷的作家。
如果說媒體的高度發達和快速傳播造成了信息的泛濫,這在相當程度上鈍化了我們的感覺,因為畢竟新聞是對事件的記錄和再現,感染力和文學不可同日而語。本雅明曾對文學和新聞在題材的規定性、寫作方式、閱讀效果等方面進行過區分。他認為文學就內涵而言,其容量要大于新聞。假如新聞是一杯水,那么文學的水一定會從杯沿溢出來。新聞是可以即時消耗的,文學則不會被閱讀所窮盡。換句話說,新聞在文學的書寫中獲得了一種“生長性”。這種“生長性”并不是一種孤立的自我成長,而是一種復雜的態勢。它不僅指作品自身的蓬勃生機,而且還指它介入社會的有效性。
《閃電》是屬于具有茁壯生長態勢的文學作品,但作者敘事的開始卻是低調而傳統的。小說從和生滿師那天開始講起,他認真地等待著師傅最重要的一手,沒想到師傅的叮囑竟然是不能用刀挑客人的腳筋。貌似玩笑,卻是微言大義。和生在高揚州店里干了五年,春花的到來打亂了他的計劃,因為他著迷于春花的美腳。然而,春花卻是南邊掃黃逃散的敗兵。寬容的和生認下了她。表面上看,春花有解脫或超越的契機,但因受到強大欲望和慣性的支配,依然故我,選擇了當王總短暫的情人,然后用捷徑得來的財富與和生在老家過上了貌似滋潤的幸福生活。其實這一切和生是心知肚明的,因為“閃電”的到來告知了他一切?!伴W電”是廣告牌中女人的代號,也是王總的情人。她選擇死亡,是因為她無法接受王總和春花在一起。和生、春花、閃電不同的選擇映照出了他們的靈魂所在。作者在文本敘事上沒有離開日常生活本身,字字句句落在實處,見聞之常。但對作品而言,一種超越性的力量卻彌漫于字里行間,發人深省?!伴W電”以死亡來證明她的自尊和高貴,然而卻被觀者誤認為是沒有肚量的女人;春花以撤出的方式完成了她規劃中的生活,變成了神氣的老板娘;和生以忍受的態度向春花妥協,學會了應酬,可卻得了閃電恐懼癥。
“閃電”是小說的核心意象。它既是廣告牌上模特美女的綽號,也是當下流行語中“瘦成一道閃電”的審美標準??勺罱K閃電指向的是照徹世界和靈魂的象征和隱喻。“閃電”來到高足店,和生應該替客人拖鞋襪,但作者忽然筆勢一宕,閃電要求自己來,細細回味,則是錦繡傳彩之筆。正因如此,才能明白“閃電”對人的尊嚴的追求。在傳統文學中,不管是日月所照,還是風雨所至,皆充滿了情致。尤其是月亮已經成了一個被賦予無數情感意義的典故,但閃電作為意象更是暗藏力量,是小說中秘密的容器。作者在寫作中的情感控制以及種種復雜情感的呈現方式非常得體而有分寸,如果說其作品《不二》是一場暴風雨的疼痛,如同東牛在瘋狂和痛苦中砌了一夜的墻,那么《閃電》就是僧廬下聽雨式的凄涼,暴風雨的擊打有急有緩,但雨后的平靜卻醞釀著諸多不安,“鯨魚的嫵媚”就此閃現。
閱讀中的真真假假歷歷在目,小說和現實在交錯中重疊,春花的生活背景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感,但小說的虛構又讓人走得更遠,因為真相往往是在破碎中呈現的。作者觀察并記錄了他們的生活,但遠離結論性的東西,“閃電”的過往和死亡,和生的憤怒與妥協,春花的屈辱和安定,這一切都不能蓋棺而論,每個人都有真誠的一面,也都有難以啟齒的痛。雖然作者沒有要求人物應該做什么,但是這些人物都按照自己的性格邏輯和現實生活的邏輯,正在做著什么。因此,可以說,作者寫出了這個污濁世界的復雜性,寫出了身處其中的人都有過的掙扎?!伴W電”死亡,人雖自絕,何傷日月?毫無疑問,“迷路”仍會伴隨每個現代人。精神上的迷失是這個時代典型的特質和病癥,唯獨閃電的光芒是瞬間而短暫的,也是無處安放的。
安靜,文學評論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