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斌
內容摘要:作家所屬的意識形態、感受到的文化沖突、敘事的立場和情感取向等因素都會影響到其敘事視野的變化。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白先勇自身的身份、經歷、審美趣味和對性倫常的理解使得他的敘事呈現出與同時期大陸文學迥異的家國視野、文化視野、女性視野和倫理視野,這也使得白先勇的敘事從意識形態、中西文化沖突、悲憫意識和“人”的終極關懷層面為當代文學提供了一種多元的視角和豐富的內涵。
關鍵詞:白先勇 家國視野 文化視野 女性視野 倫理視野
新中國成立以后,大陸文學的敘事主題逐漸趨于集中,因而文學史的面貌也較為單一。新時期初期,雖然撥亂反正帶來了思想觀念的解放及文藝政策的解禁,但由于之前意識形態慣性的影響,對港臺作家作品依然持有一種漠視甚至忽視的態度。自80年代中后期研究者們文學史觀念的變化以及各種版本的文學史著作涌現之后,港臺作家及其作品才得以進入普通讀者的閱讀視野。
說到港臺的小說創作,白先勇當然是少數繞不過的當代作家之一。海外及港臺文壇前輩梁實秋、夏志清及同輩學者如歐陽子、李歐梵、葉維廉等人均有專論或專著述及白先勇的才氣與成就,甚至有學者認為白先勇“早已成為臺港及海外華文文壇小說家中的佼佼者之一,”[1](P1)夏濟安先生更是毫不吝嗇地稱白先勇為“想為當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后世誦讀的作品”的臺灣重要作家。然而,大陸學界對白先勇的研究直到90年代以后才得到較為充分的展開。從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來看,主要集中在論述白先勇敘事技巧上的西方現代主義表現手段,運用傳統的細膩筆調、深刻描繪人生悲劇等等方面。的確,從其早期的《金大奶奶》到離臺后的《臺北人》、《紐約客》、《孽子》,及近期的《Danny Boy》、《Tea for Two》等作品中,白先勇所致力描述的也是他所謂的憂天(命運)、憂時(歲月)和憂生(眾人) 等三種憂患情緒,[2](P238)而其敘事中流露出的這種“憂患”氣質甚至被詩人余光中稱為“中國最敏感的傷心人”。[3](P268)應當說,這些解讀很準確地切中了白先勇小說精神氣質的核心,但我們也發現,白先勇的敘事之于中國當代文學史學科建設或寫作的參照意義似乎沒有被有意識或系統地論及?;诖?,本文試圖以文化研究結合文本分析的方法論述白先勇小說所提供給當代大陸作家與文學史不曾有的別樣敘事視野。
一.國共分野中的家國視野
從中國歷史來看,特別是社會離亂時期,傳統知識分子都有一種感時傷懷或濃郁的家國意識,或者說一種家國同構的思想深深影響著他們。杜甫的《春望》,陸游的《示兒》,辛棄疾、李清照、秋瑾等都寫過或雄奇、或婉約的抒發家國意識的作品。上世紀30年代的東北作家群也流露出國土淪陷的家國之痛。建國后,社會文化環境的變化使得家國意識被一些集體和公共的經驗所置換,國共兩黨的政治分野使得兩岸作家在文學敘事上表現出不同的視野:大陸作家目光投向的是革命歷史斗爭、社會主義建設、知識分子改造等場景,而同一時期流落到臺灣的如白先勇等作家,由于特殊的身份與經歷,自然地將敘事視野轉向國民黨殘部以及大批被推下了歷史舞臺的前國民黨黨政軍要人及其依附者,與新中國的成立及社會主義建設等敘事場景不同的則是伴隨國民黨政權潰退而來的民國權貴家族的凋敗。因而,白先勇眼中與筆下的家與國,自然會是別樣的感受。
在小說集《臺北人》中,白先勇就以慨嘆的筆調敘寫了40年代末的那些國民黨達官貴人們的衰亡悲劇。在這類曾經華貴的人物命運軌跡中,政治和歷史的變幻始終被置于情節沖突的前臺,《梁父吟》《思舊賦》《國葬》等作品便是這方面的代表篇目。如《梁父吟》,其題目就具有深刻的蘊涵和寓意,所謂梁父或稱梁甫,在《樂府詩集》中題解為人死時的葬歌。由此可見,白先勇《梁父吟》中所記述的葬禮,無疑是想借葬歌來抒發“壯志未酬”的憤激心緒和悲悼情懷。但小說中葬禮的風光與隆重卻掩蓋不住現實的頹敗和凄涼之勢,其傳達的是人縱有一世英名,卻最終難逃“一杯黃土掩風流”的運命與感念。
再如《思舊賦》中,以老女仆順恩嫂的所見所聞來見證了國民黨舊官僚及其家屬晚年生活的潦倒:夫人故亡,小姐去家,少爺成癡,長官雖肉軀尚在,也決意要出家向佛;下人們也樹倒猢猻散,趁機竊了財物四散而走;昔日的富麗堂皇的李宅最后只剩下“沁出點點霉斑的檜木大門”一塊刻著“李公館”三碑體字的烏銅大門。有學者評價這個短篇相當深切地反映了白先勇心底里那“刻骨的蒼涼感和對世事無常的深沉感慨”,[4](P188)這無疑深刻地把握并解析了白先勇敘事的靈魂底色。
《國葬》雖然篇幅較短,但臺灣學者歐陽子對其評價相當高,認為其“是臺北人墓碑上雕刻的志文”。[5](P426)這篇小說在出版時編訂為《臺北人》的最后部分,無疑也讓《臺北人》有了某種敘事意義上“結語”的意蘊。從內容上看,《國葬》寫的仍然是葬禮,可與《梁父吟》中的場面描寫又有區別,敘事主要以老副官秦義方的視角來對前陸軍一級上將李浩然的過往回敘并抒懷。昔日的李浩然將軍無論在北伐還是抗日等戰爭中,都立下赫赫戰功,在國民黨退守臺灣之后抑郁而亡。他手下曾經的三員猛將,或因病、或去國、或遠離俗世,大都籠罩著被權力場冷落的哀愁。白先勇自己說過,《國葬》所要傳達的意旨是在今日這個偏重肉體現實的世界里,以其完成對靈魂的救贖。[6](P435)其實,倘若以純文學的角度來解析白先勇表現“民國史”的小說,其文字寄托的大多類傳統文人關乎人生變遷的唏噓,就更深層次內蘊來說,他所基于家國視野記敘的“不遺忘、不斬斷過去”,乃是一種對人性尊嚴的記憶和禮敬。
二.中西沖撞下的文化視野
新中國成立后的六、七十年代,正是大陸“大躍進”和“文革”進行得轟轟烈烈的時期,同時也是大陸政治、經濟和文化極度封閉的時期,加上當時的中國大陸因為極端政治風潮及與臺灣在政治制度上的對立,兩岸這種隔絕的狀態于臺灣青年而言,大陸無疑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抽象名詞。而當時的臺灣因與美國的特殊關系,使得臺島青年得以涌向海外。然而,那些身處異國漂泊的海外游子們發現,在文化上他們無法徹底告別過去,深深的鄉愁使其在異域經歷和感受的是西方文化沖撞下失根的尷尬與尋根的艱難。
《芝加哥之死》是白先勇“紐約客”系列中最早的一篇作品,主人公吳漢魂在芝加哥大學苦讀六年獲得了文學博士??稍讷@得學位之后,他卻沒有任何成就感,因為他發現即使擁有美國學位,依然難以融入美國社會,就如文中寫道“整個城市就像一座地獄,這也不是他想要的根”。在某種意義上,吳漢魂拿到博士學位意味著其完成了對美國(西方)文化的追求,然而,如影隨形的中國文化讓他難以擺脫也難以忘懷。在血脈親情方面,吳漢魂對其生母未能承歡膝下、生養死葬;在血肉情感方面,對深深掛念的女友也并未給予深情慰藉,最后,這種愧疚心理促使他只能以一種蒼涼和迷茫的心境沉湖而死。吳漢魂,何嘗不隱喻著斷根與失魂的深慟。
《謫仙記》中出身名門、容貌出眾的李彤,去國后不久之后父母罹難、家財散盡。曾在出國時自稱是“中國”的她在心靈的巨大壓抑與矛盾下,以不停地與美國人談戀愛來向主流社會中心靠攏,且時時以一種放縱的、玩世不恭的生活態度來掩飾內心的失意與落寞。在她狂舞豪賭縱酒的背后,卻是內心的脆弱、空虛和痛苦。李彤的沉淪,一方面因為家族的沒落、愛情的聚散,更多的則是身處異域的她成為一個漂泊無依的精神流浪者,沒有精神彼岸、沒有生活目標,喪失了生命本源的人生因此而虛無。所以,當熬盡了青春的活力與生命激情,留存的也僅有精神的苦痛,最終,無法卸去沉重負擔的她選擇了投河。
又如《安樂鄉的一日》中的依萍,在紐約市近郊的安樂鄉建起了一個舒適的家,離臺多年的丈夫偉成早已習慣了美國式的生活,并勸告依萍應該盡早適應。依萍也積極參加鄰居們的社交活動,然而,她總是無法在各種活動中融入身邊的群體,更重要的是,那些美國太太們根本沒有真誠地把依萍當作親密的朋友,這就愈發使得依萍覺到人在異鄉的孤獨。表面上看來偉成和寶莉融進了美國社會,但當女兒寶莉認為自己是美國人時,她的自我認定卻遭致其美國同學毫不留情的否認。依萍的丈夫偉成和女兒寶莉被否認的美國身份,何嘗不是一種“無根”的尷尬?
再看《火島之行》描繪的也是中國傳統文化在西方文化背景下所遭遇到的困境。定居紐約、擁有高薪并混得如魚得水的林剛,良善、熱情好客、安守君子之理,不計得失也不慕功利,不乏女性喜歡卻始終沒娶到太太,就因為他擁有國人傳統的樂善好施與依順隨和。他這種東方式的文化性格恰恰拉大了和西方朋友在種族身份的距離而成了一種無處不在的文化鴻溝。如在林剛去“火島之行”的旅程中,他那種任勞任怨的中國式待客方式,非但沒有讓他收獲一份尊敬,得到的反而是無處不在的抱怨。
對于吳漢魂、李彤、依萍和林剛們這些流落海外的華人而言,他們的精神血脈與身份標識讓他們備顯尷尬,如依從于傳統中國的召喚,夢想便無法實現;倘若皈依于美國現代文明,又將與自身文化產生根本抵觸。這些“失根者”們都曾試圖擺脫在美國的“他者”身份,融入西方文明與社會中去,但這些“紐約客”們偏又得不到異域文化的接納,在傳統文化之根和西方文明的夾縫之中,要么只能以死抗衡,要么只有棄根隨波逐流。
白先勇曾承認,文化鄉愁是他創作《紐約客》的泉源,[7](P11)這與他本人逃離大陸——棲居臺灣——浪跡美國的生活經歷帶來的文化困惑有很大關系。作為臺灣的“外省人”,他的血脈之根留在了大陸;作為“紐約客”,他的文化之根又系于大洋彼岸的中國。兩岸三地的現實隔膜與身份認同的危機與困惑將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無根者”。故而,白先勇用一種站在文化邊緣的姿態來關注這些產生認同危機的華人,在表達出文化之根的失落與尋找的同時,分明又可體味出“失根者”們在異國被擠壓變形的疼痛。
三.寵辱落差里的女性視野
傳統文人大都有為女性代言的作品。晏殊、韋莊、溫庭筠等人的詞作甚至大多都是書寫當時貴族女性的閨怨與相思的作品。可見,傳統文學中女性特別是上層女子的情感命運不乏文人的關注。五四期間,出于個性解放的需要,使得那些上層達官貴人的太太小姐們或被塑造成反抗封建家庭、或追求個性自由的先鋒女性形象;而現代小說啟蒙敘事觀照的對象則逐漸轉向中下層女性,至于她們肉身的情感和命運,反倒被有意懸置了。建國以后,文學功能的工具性轉向,這些顯貴的太太小姐們不僅退出了敘事中的日常生活,也退出了革命的或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視野,即便有出身顯貴的女性,也要被作為無產階級文學對立的形象批判她們的生活方式或腐朽思想,鮮有對上層女性的情感遭際和命運波折進行正面表現的敘事。或許是自身經歷過由繁華墮入平常人生活的巨大命運落差,白先勇將憐惜的目光投向這些曾經擁有榮華富貴卻遭遇命運無情捉弄的遲暮美人。
在《永遠的尹雪艷》這部小說中,主人公尹雪艷是舊上海百樂門舞廳紅極一時的名舞女,想要得到她的男性都沒有一個有好的人生歸宿:上海棉紗財閥的少老板王貴生被下獄槍斃;上海金融界的洪處長“一年丟官,兩年破產”;而臺北的實業巨子徐壯圖也落了個慘死的下場。從上海到臺灣后,尹雪艷拒絕融入現實的生活,她對往昔的重憶,既暗示“臺北人”對從前京滬錦繡生活回歸的渴望,也傳達了女性青春難再的惆悵。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金大班,在大陸時期,“拜倒她裙下”的人簡直數不過來,遷臺之后,十年前的上海百樂門變成了臺灣的夜巴黎,然而,金大班卻已徐娘半老,她不再渴望感情,僅是想盡快找個人把自己嫁掉。小說渲染的也是一個出身卑微的舞女在十里洋場輾轉一生、韶華逝去之后籠罩在身邊的孤清與寂寞。
白先勇最具懷舊氣息的小說當數《游園驚夢》,在這部小說中,敘述了曾經的 “藍田玉”——一位昆曲名伶錢夫人的人世滄桑。在小說中,當錢夫人一腳踏入竇夫人家的宴會時,便發觀自己容顏已逝、榮耀難續,姐妹情分終結。以前在宴會場合處在最尊貴的位置的總是錢夫人,由于丈夫逝去而失去了顯赫的身份、榮華的生活和高貴的社會地位,今日的輝煌換成了錢夫人的昔日姐妹。小說以“游園驚夢”這出昆曲貫穿于作品始終,錢夫人一生的命運興衰無疑也與其緊密相連。然而,優雅的壓軸昆曲最終被余軍長粗俗的《八大錘》所代替,這不禁讓人感嘆錢夫人的那個時代確實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是“錢夫人”的故事卻還在繼續,今日的竇夫人或許重演的正是當年錢夫人的故事,誰能保證今日的竇夫人不就是明日的錢夫人呢?
與錢夫人同樣命運的還有《秋思》中同為將軍遺孀的華夫人,雖然出身名門,從小錦衣玉食,而嫁給達官貴人的婚姻可以說是金玉良緣??扇A將軍一死,失去了靠山的華夫人沒有了在上流社會的地位與威風,于是她處處謙讓萬大使夫人,面對惹她氣惱、口口稱她為“摩登外婆”的萬夫人,也只好自認下風了。有了身份上的退落,這就不難理解她見到花叢中那些“已經腐爛死去的花苞子”時,便觸景生情而產生莫名的感傷了。
在這些以遲暮美人為主人公的小說中,白先勇沒有指摘她們的人生態度和依附型人格,而是將敘事的焦點集中在這些失去青春、美貌以及命運陡轉的生命之痛等感受之上,表現作為蕓蕓眾生的她們生命中的曾得與所失,曾經華貴、艷麗后的黯然褪色和神傷。
四.?;麡藴释獾膫惱硪曇?/p>
文學要“寓教于樂”,其“教”中的倫理道德表現就是需要人類加諸于彼此及自身的規范與評價,因而文學所表現出的道德須符合日常生活中的倫常。傳統文人的“修”、“齊”、“治”、“平”意識使得即使其作品所表現的形象或思想有違倫常,他們也隨即會在文中發表議論或評價,可以說,符合日常倫理一直潛隱于作家的思想或者敘事話語之中。
在中國當代十七年和文革的敘事中,日常倫理開始被革命倫理所覆蓋,同性間的性愛關系就更不可能見容于現實或敘事之中。同性個體之間的性行為一度被認為有違倫常,因為同性戀行為違背了性行為的常態標準,所以長期以來被大部分社會人士認為是一種畸形與變態的行為。即使是思想觀念足夠開放的當下,同性之間的性關系仍然會被認為是畸形的。傳統文學與現代文學也鮮見對同性間情感的書寫,即或有也便是作為奇聞或談資一帶而過。隨著人們思想觀念、性觀念和生育觀念的變化,同性戀情及同性間的性關系也逐漸浮出日常生活地表。同性戀者通過各種途徑和方式表達他(她)們的性取向和吁求,他(她)們的生活與情感選擇在不少西方國家得到了認同與理解。由于臺灣與西方的特殊關系及思想意識形態方面的輸送與接納,對同性戀的倫理判斷也相對寬容,故同性戀題材小說出現得比較早。林懷民、李昂、朱天心等作家都曾經有過同性戀題材的敘事。白先勇早期也曾在《月夢》、《青春》、《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孤戀花》等小說中寫到過同性戀情。到了1983年,其長篇小說《孽子》發表,才顯示了他以真正超越?;麄惱淼臉藴蕘黻P照這群處于社會倫理邊緣的同性戀者。
男性同性戀者會面臨各方面的嚴峻考驗,特別是各種世俗現實的原因,都會是同性戀走向終生伴侶路途中的障礙,故而,男同性戀者面對世俗或得到承認的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在白先勇小說《孽子》的敘事中,所敘述的就是臺灣島內世俗及現實社會對男同性戀者身份的歧視。從心路歷程的相似性來說,白先勇最能體恤這些青春華年中的同性戀者們的際遇,他筆下那些淪為倫理邊緣人的生活經歷,語詞和情感立場間體現出他對這些被社會倫理所排斥群體的最深切的同情。
在白先勇小說《孽子》中,那一群同性戀者如小青、小玉、老鼠、阿風等人以及其他在新公園里彷徨的那些“青春鳥”,都是來自各種問題家庭的孩子,他們被迫流浪到那個男同性戀者聚集的場所,過著屈辱而放浪的任人踐踏、隨人蹂躪的男妓生活。盡管《孽子》中的“青春鳥”之間的愛是全心投入的,但為了愛,他們也摧殘過愛人的生命、乃至犧牲自己的自由。如王夔龍就是在與親密愛人阿風的戀情起了沖突后,在絕望中用匕首直接插進阿風的胸膛,導致阿風成為自己強烈占有欲望下的冤魂。刺死阿風之后,王夔龍被家人驅趕到國外過著顛簸流離的生活,直到父親死的那天才能回來。如果說王夔龍是傷害他人的話,另一位癡情小伙子桃太郎,則是被男性愛人放棄后放逐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在興高采烈地參加同性伴侶十三號理發師的婚禮,吃完一對新人的結婚酒席后,桃太郎選擇投河自盡,并且決意令十三號理發師此后永遠都沒有機會見到他的尸體。
《Danny Boy》中的云哥,也是同性戀者的另一種人生悲劇。當他對K做出瘋狂的同性戀舉動被投告后,只得遽然遠赴紐約,從此再也沒有機會回過臺灣探望親人。經過自殺不遂的事件之后,云哥趁著臨終前僅有的時間,去香提醫院照顧病危的艾滋病人。丹尼雖然在云哥的細心照顧下體會到一絲安慰,但在艾滋病的折磨下,拖著僅剩皮包骨的身軀和丑陋不堪的面容痛苦地離開人世。不久后,云哥也步上和丹尼的后塵。
在另一部表現同志題材的作品《Tea For Two》中,白先勇敘寫的是東尼、大偉和其他幾位男同性戀者的情感和命運,這些男同性戀者雖然渡過了數年甜蜜恩愛的“夫妻”生活,但最后還是未能逃出艾滋病的魔掌。
學者曾秀萍曾在《孤臣·孽子·臺北人——白先勇同志小說論》中指出:“孽子是被看成孽子的”。[8](P116)這既是白先勇小說中“孽子”們的處境,也是現實生活中“青春鳥”們無奈的生存困境。一般來說,同性戀者面臨著雙重困境:一是在生存環境的圍逼和歧視;二是倫理道德層面的冷漠,這二者使得“青春鳥”們別無他途地步入命運的終點,在這些不被尋常倫理所認同的群體中,白先勇沒有用日常倫理的標準來衡量或評價其筆下的青春鳥們,相反,他能深切體會到他們悲哀與心酸,所以,在敘事話語中投以極大的理解與寬容來書寫這群在傳統現實生活中看來不合倫常的畸戀及死殤。
五.結語
白先勇自己曾說過,他不擅長描寫“大多數”,就覺得Marginal Man最有意思。“家國”變故、海外漂泊、失去倚靠的落寞孤清以及特殊的情感取向等感觸,使得他精微地擇取了那些處于政治、文化、社交圈和倫理領域的“邊緣人”作為敘事的主人公;在人性廣度的展現與深度開掘方面,他敏感而飽具憂患的氣質又使其專注于對“痛苦多,歡樂少”的人生體驗及人物命運的透視與把握。不妨說,正是對邊緣人的自覺關注與悲劇意蘊的有意鋪展,才成就了白先勇小說獨特的敘事視野。
白先勇小說獨有的敘事視野的意義,就創作本身來看,在于其傳達了真實的人生體驗和人性的復雜性,他在小說里將人類心靈中最無言的痛楚表達出來時體現的悲憫情懷和終極關懷意識,不僅接續了自五四肇始的“人的文學”及自由主義人文傳統,也使得文人代言得到現代意義上的重啟;從豐富文學史的可能性角度來看,白先勇的敘事對于意識形態分野里的家國之感、中西文化沖撞下的失根焦慮、上層女性的情感命運變遷以及對同性戀情的體恤等層面都暗合了社會發展與文學審美的現代性歷程。正是在此意義上,白先勇的小說敘事在折射同時期大陸文學表現人性、人生及倫理方面單一和缺少變化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使得中國當代文學史獲得了另一種觀照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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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內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文學博士,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化與文學思潮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