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談論起中國電影,王家衛就是個不得不提的名字。他風衣加墨鏡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不要劇本純憑感覺的創作方式也無人能及。美國鬼才導演昆町是他的忠實粉絲,當代藝術圈里也時常提及他的“明信片計劃”。他幾十年來換著時間、地點、人物、環境,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一段渴望而得不到的美滿。從六十年代的香港,到千禧年后的紐約,再到柔骨俠腸的佛山,蘇麗珍和周慕云的身影一直在王氏電影的場景轉換里來回穿梭。那段承諾過的愛情,和最終沒能實現的結局仿佛是王家衛一直以來解不開的心結。似乎在很多年里,他都只執著地做著一件事情,喃喃自語著一段回憶。一部又一部色彩濃烈的電影作品只不過是導演個人將那件理不清頭緒的過去用碎片的方式粘接起來私人實驗。
你說王家衛是專注也好,說他是自戀也不為過,但在如今這個商業操作的電影工業里,這個戴著墨鏡、用力吸煙的中年男人總有一些讓人琢磨不透的地方。那個煙霧裊裊的身影里似乎總隱藏著暗淡且執拗的時代情懷。也許,王真的是當代導演群體里為數不多的藝術家。
在世界范圍里,王家衛在2000年完成的《花樣年華》都可以算作是影響力最大的華語電影之一。你也許沒有完整地看過這部電影,但你一定聽過它的名字;你也許沒有記住故事的情節,但你一定不會忘記張曼玉穿著旗袍搖曳身姿的模樣;你也許不能理解故事結尾隱喻著的那段壓抑情感,但你一定會在聽到的電影音樂的瞬間陷入良久的悵然若失。《花樣年華》的創作、發表、討論都貫穿了一個電影時期,影響了中西方的幾代人。影評家可以研究色彩與光影在這部電影里的情緒化表現,文藝理論家可以探討法國新浪潮對這部電影敘述結構的影響,文化研究者可以闡述這部電影的視覺形象對大眾文化心理的巨大刺激,文藝男女青年可以繁復琢磨那第二張船票的意義,設計師可以在悠揚的歌聲里分析電影中黑底白字、醒目標語的運用。總之,如果在這個時候我們還專注于對這部電影內部元素的探討,那么,這種層面的解讀顯然是不夠的。
《花樣年華》的故事情節回想起來總讓人感覺十分遙遠。表面簡單甚至有些俗套的劇情總讓人懷疑自己的理解能力。任何試圖用蘇麗珍與周慕云兩人之間的關系來介紹這部電影的舉動都讓人感到膚淺。但任何層面的解讀都不能離開視覺信息的表象: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香港,梁朝偉飾演的報社編輯周慕云和太太搬進一間住戶多是上海人的公寓。在這里他遇到了由張曼玉飾演的陳太太蘇麗珍。在成為鄰居之后,他們各自發現了自己的另一半在外偷情的事實。兩個受傷且孤單的人走在了一起,在似有似無的傾訴與商討中談論著飄渺的未來和現實的瑣碎。面對配偶的出軌,蘇麗珍和周慕云的秘密相處多半有些報復且效仿的意味,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又是那么的平淡,那么的無聊,什么都沒有發生。在小心地試探婚外情的滋味里,兩人更多看到的是家庭社會對自己的束縛,自我內心的孤獨和無可奈何。最后兩人始終沒有走在一起,電影在什么都沒有發生里憂傷地結束。
所以說,與其在這里整理電影情節中對兩人情愫發生的描寫,倒不如細心品味那些沒有發生的留白。王在這段故事里講述的更多的是那些沒有發生的愛情,或者說那些需要借助“愛情”這個詞語來表達的情感。王家衛似乎總是試圖在電影里討論一種似有似無的存在,一種只能被感覺、但不能被表現的關系。從《花樣年華》到《2046》,再到后來的《藍莓之夜》,甚至是2013年的《一代宗師》都是如此。
就如同電影里蘇麗珍和周慕云似有似無的相處,和飄渺無蹤的愛情,他們的幽會淡的就像流水,日子的流逝猶如煙霧。一切事物或是關系的存在都讓人難以琢磨,不能掌握,不可挽留。王家衛的電影鏡頭仿佛一直在捕捉兩只相互纏繞的手,運用最美麗的角度和最魅惑的光線描繪這兩只手的相互吸引。但至始至終,這兩只手都沒有觸到對方,他們總在指尖即將碰到彼此的那一刻緩緩退去。觀眾滿懷期待地盼望看見他們牽手,但最終都是抱憾而歸。面對那種悵然若失的、無法填補的心中空白,我們作為觀者,只能在如夢如幻的光影舞蹈里自我安慰,不斷感嘆:太美了,這一切都美得太不真實。
蘇麗珍和周慕云一邊相互慰藉一邊相互回避,最終產生的便是刻骨銘心的思念,和不可取代的回憶。這種情愫是極度私人化的,不能被表達,不能被分享的。因此這種感覺也是脆弱的,憂傷的,孤獨的。這似乎是王家衛長久以來對于所謂“愛情”的定義:那種美好的,純粹的,不能被實現的情感。這種略顯造作矯情的心理其實潛藏于很多人的內心,只不過是王把它放大并過度美化了。人們看著電影里蘇與周來回躲閃的愛,也看著自己遙不可及的回憶。畢竟,每個人都年輕過,都愛慕過,都有些不能說的秘密,都有與“那些年”相關的心情。所以,人們愛這部電影,愛蘇與周之間不能實現的情意,更愛自己在這部電影里看到的關于自己的“遺失的美好”。談起《花樣年華》,人們都這樣形容自己的理解:最美好的年華與最糟糕的愛情,浮生若夢的藝術魅力,華麗的憂傷,愛情的形而上,為了道別的相遇,等等。如果用王家衛慣用的臺詞解說法,《一代宗師》里倒是有一句話很能點破他在電影創作里暗含的價值觀,那便是“人生若是無悔,那該有多無趣啊。”
《花樣年華》剛上映時的我還在讀小學,那時的我幾乎沒有看懂這部電影的能力。我只記得這部電影只有兩個演員,光線一直很暗,女主角的旗袍非常美。我相信不同年齡和身份的人對這部電影的記憶點和理解力都是不一樣的:年輕女孩兒在身體剛長出女人摸樣的時候都希望有一條如電影中那般剪裁有致、凸顯身段的印花旗袍,那低頭漫步的樣子、若有所思的神態就是所謂的“花樣年華”;上了年紀的家庭主婦也許會對女孩兒們跟風式的理解與效仿感到不屑一顧,畢竟,那種為了下樓買一碗混沌就精心打扮自己的寂寞不是所有年齡的女人都能懂的,那精致妝容下掩蓋的憂愁和等待丈夫電話的無奈才是他們逝去的“花樣年華”;而對于那些衣食無憂、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們來說,他們在記住張曼玉性感嫵媚的身姿之外,也許還能感受到一絲內心的惆悵,他們或許是感嘆自己當年的純真愛戀,也或許是在懷念那個年代的小資意味,總之那些讓他們沉默的東西都關乎一個已不存在“花樣年華”,只怪如今他們眼前的世界都太現實了,太浮躁了,太不浪漫了。
所以說,王家衛的《花樣年華》不僅是一部成功的電影,更是一種意義深遠的符號。不同年齡身份的人都能在蘇麗珍和周慕云的愛情悲劇里讀到一層關于自己的故事?!盎幽耆A”這四個字每每被提及,總會指向一些超越電影故事本身的社會意義。好比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在酒吧里,你還可以在小資的藍調音樂里,點一杯“花樣年華”,品嘗所謂寂寞的甜蜜或是苦澀;在手機軟件里,你也可以在自己的照片上加上“花樣年華”效果,頓時時光仿佛倒流,你的背影鑲嵌在了一個泛黃的、幽靜的、懷舊的年代里;在畢業舞會上,你也可以用“花樣年華”四個字給這場盛大的成人禮命名,到場的所有姑娘們必須身著旗袍,青年們必須架起紳士的西服和領結,在或是嬉鬧或是傾訴的環境里,少年開始步入成熟的世界,年輕的男女開始模仿起電視里成年人的樣子;在新建的商品房里,你也可以找到用“花樣年華”標榜自己的高檔住宅小區,這里的開發商告訴你,住進來你就可以享受奢華優雅的人生態度,精致的裝修格調只為生活從容的你而打造,住在這里的男男女女從不會為社會現實和生活壓力所困擾,他們的精神世界已經超越了物質的追求與享受,他們的情懷停留在一個懷舊的、紳士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好里,這里是心靈的避風港,是情調的溫柔鄉。
張曼玉身著精致旗袍的背影,梁朝偉緊鎖眉頭的深情,王家衛濃墨重彩的六十年代,這些深入人心的視覺形象只是《花樣年華》這個大符號下的小片段。如今“花樣年華”已成為了人們腦中心照不宣的知名品牌,它所意味的價值和含義是因人而異的,是千變萬化的,是不斷生長的。這部電影對與人們自身心理以及整個社會的視覺文化而言,在一個后資本主義的生產環境里,它的符號資本、或是象征意義已遠遠超過了它本身作為一部電影的使用和消費價值。這種視覺層面的符號資本,就是鮑德里亞所說的“仿像”(Simulacra)。
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是法國七十年代之后一位思想界的重要人物。他幾乎推翻了法蘭克福學派在二戰前批判資本主義大眾文化的理論方法,從一個全新的視角來分析高級資本主義的消費文化的意識形態。在如今這個后工業社會的現實環境里,中國的文化產業與其說是在遵循后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倒不如說是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經濟分析的缺失環節。我們每天正在生產制造和被消費的事物,與其說是體現了其經濟資本和實用價值,倒不如說是實現了其象征資本或符號價值。所以說,用鮑德里亞的“仿像”理論再來解讀《花樣年華》在當今社會里的符號價值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今天我們生活的城市早已不再是十九世紀的那樣:高聳入云的煙囪證明著人類工業的實力,漫天飛舞的傳單和宣講告知著世界政治革命的激動;如今的城市里住著匆忙奔波的中產階級,超級市場、快餐服務、網上購物節省了所有不必要的消費精力,人們為自己積蓄的更多的是自我的私人空間,用來建筑自己的精神世界,并在一個虛擬的平臺上和外界分享自己的“假象”。現代城市,是衣食無憂的人們快速制造生產符號、傳媒、密碼的場所。各種爆發式的流行文化的產生和社交網絡的不斷推廣,也在某種意義上揭示了這種后工業社會文化的本質。《花樣年華》里蘇麗珍和周慕云模仿著自己另一半偷情出軌的樣子,在幽暗的餐廳里吃飯,在秘密的酒店里碰面,他們看著一個遙不可及的愛人,想象著自己與她或是他相處時的樣子,聽著周璇迷幻悠長的歌聲描繪著一種虛無,蘇與周深陷在他們內心的遐想世界里,無法自拔,甚至忘記了面對面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和對話。于是,該說的話都沒有說,該做的事都沒有做。他們的幽會只是停留在外表的模仿上,真正的內心還是無法走出那個年代里社會傳統對于家庭觀念的束縛。在躲避鄰居的閑言碎語里,他們也相互躲避著彼此的感情。畢竟,奮不顧身的愛戀會讓人輸得身無分文,優雅的距離才是安全感的保證。于是,他們也不出意外地相互錯過了彼此最美好的花樣年華,如煙花般絢爛的愛情只存在于相互的躲閃與交鋒里,拖著長長的尾巴,情緒的悸動只是短暫的流星,而那最長久的,只是反復回味的過去與流星劃過后難以察覺的冰涼軌跡。
蘇和周模仿著出軌的樣子,偷偷嘗試著所謂“真愛”的感覺,品嘗到的只會是自己內心的寂寞和時代的無奈。我們作為多情的旁觀者,也會不自覺地模仿起他們想愛不敢愛的姿態,用于解釋那些如今讓我們悔恨的過去,沒實現的諾言,沒看完的電影,沒寄出去的信?;蚴歉幼詰俚匕炎约旱男蜗髱氲侥莻€過度裝飾的年代,在張曼玉搖曳的身姿里看到自己的模樣,在梁朝偉講究的發型里看到愛人的影子,然后因為他們的天各一方而哭得死去活來。從此之后,《花樣年華》的深紅色海報就像一個夢境,不斷地出現在自己悵然若失的時刻里。張曼玉下樓時彌漫空中的大提琴也似乎成為了心底的曲子,聽一聽就會勾魂似的忘了時間、忘了自己。我們就是這樣容易為虛假的美好而動情,為自己投射的影子而哭泣。從超現實的角度來看,我們對這部電影念念不忘的情感,究竟是因為我們可憐蘇與周沒能實現的愛情還是在可憐我們自身懷疑愛情存在的“真實性”?蘇和周模仿著他們理解的愛情的樣子,最終走向無果的懷念;而我們也定制了高級的旗袍,模仿著電影里他們眉目傳情的神態,但這種仿像的力量帶來的真實結果又有誰可以預言呢?或者是,有誰還在在意這種模仿的結果呢?只要模仿者能夠沉浸在那種模仿的行為所帶來的滿足感和懷舊的小資情懷里就夠了。
鮑德里亞在他的“仿像”(Simulacra)理論里一直在解釋“超現實”(Hyperreal)和“仿真”(Simulation)的概念。他多次強調在后工業時代的消費社會里,商品的實用功能意義正在趨于消失,商品的“仿像”文化消費則占居了消費行為的本質。人們喝的不再是百事可樂的味道,而是消費自己在喝百事可樂時的形象;年輕人不再是需要時尚服裝的保暖或舒適功能,而是在購買著自我個性展示的資源;人們觀看的也不再是《花樣年華》里蘇與周之間的愛情挽歌,而是在消費自身投射在那個形象、那個年代里的假想,甚至是在購買一種文藝情懷和懷舊情愫的體驗,把電影的本身轉化為自我感受的表達,甚至最終將它幻化為包裝自我精神世界的談資。
如今,人們在消費商品時如果還只是在購買事物的功能實用性,那就必須面對一個事實:承認一種物質消費和為了實現物質消費而工作的虛無感。這種為了物質而燃燒自我生命的虛無感是令人恐懼的。于是,現代消費文化的心理便在潛意識里努力將現代文明的物質消費逐步轉化為一種意識形態層面的美學消費。就好比名牌皮包的廣告告知人們的不再是產品的使用價值,而是宣揚著一種生活姿態,標榜著一種身份符號。而《花樣年華》那精致優美的視覺表達則傳遞出了一種超越電影敘事本身的,類似于時尚和廣告的影響力。旗袍,香煙,老唱片,甚至是“第二張船票”的表達,和結尾處在吳哥窟說出秘密的私人行為,這一切形象都極其有效地擊中了觀眾的內心。尤其是在追求文藝、渴望懷舊、思想小資的受眾群體里產生了一種不可估量的刺激。王家衛在用電影媒介實現自身愛情觀表達的同時,也描摹了一個憂傷而美麗的意象,在深情的大提琴音樂里,為觀眾呈現了一個華麗的而“無法實現的美好”的“仿真”世界。無數男女在這個仿真的六十年代香港樓房里,看到了自己可遇而不可求的理想形象,或是那些與故事相關的思念、感傷、悸動??傊?,經過每個觀看個體的私人化加工,無數個王麗珍,張麗珍,劉麗珍出現了,她們都踩著婉約的步子走在自己的臆想世界里,哼著只屬于那個年代的小曲。在《花樣年華》這個王家衛式的老香港“仿像”世界里,衍生出的,是由無數個大腦共同編織描繪的六十年代,愛的迷茫,心靈的孤寂,逝去的美好。這一切的一切都組合成了一個年代關于另一個年代的情愫,一個超越實現本身的,形而上的“超現實”世界。
在這個大眾文化消費的全球化年代里,電影、音樂、文學、設計以及各種廣告、時尚媒體和社交網絡對受眾的影響都已經先于具體產品而產生了。一句很流行的話說過,究竟是電視劇模仿現實,還是現實模仿電視劇啊?在中國觀眾看懂整部電影之前,張曼玉那柔情似水的樣子已經根植于每個人心底了。西方觀眾也一直在用這個身著旗袍的女人形象來描繪性感的東方女人的樣子。女人和旗袍,性感與嫵媚,這些組合就像自然規律一樣,被人們用解碼的方式呈現出來,像運用數學公式一樣用于對固定形象的描述里。張藝謀導演在《金陵十三釵》中對于南京女人的性感美麗的詮釋也沒有走出這個固定形象的理解模式。所以說,在如今的消費社會,文化敘事和視覺藝術的各種手段都慢慢轉化為了消費意識形態的潛層構造技巧。仿像文化在當今消費社會里,實際上已經主宰了我們的生存意義和意識形態。《花樣年華》里描述的那個王家衛的小資世界是一種對于現實的仿真,但我們的理解、效仿、衍生則是作為一種“超現實”的仿像文化而在不斷擴大并復雜化的。面對旗袍和性感,面對煙圈和深情,面對大提琴和懷舊情緒,在真實和擬真之間,我們的意識形態在理解和想象的深處已早就分不清他們的界限了。“仿像”被模仿到極度“真實”之后,它就是一種“超現實”的存在了。
蘇也,生于中國武漢,現在美國佛羅里達大學攻讀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