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慧
內容摘要:自傳體小說誕生于18世紀初,是小說和自傳結合產生的一種新的文學形式。目前,對自傳體小說敘事藝術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傳統與現代兩個階段,較少涉及后現代的部分。本文以后現代自傳體小說《曾經滄海》為例,從敘事視角、敘事身份、敘事時間三個維度出發,分析其在敘事藝術上的承繼與革新,以期凸顯后現代自傳體小說迥異于傳統和現代自傳體小說的敘事特點。
關鍵詞:后現代自傳體小說 敘事藝術 《曾經滄海》
約翰·巴思被認為是后現代派小說家中的活化石,他運用后現代主義的敘事手法使自傳體小說《曾經滄海:一出漂浮的歌劇》(以下簡稱《曾經滄海》)具有了元小說得特征,如文本碎片化,人物平面化、符號化等。其敘事策略成為后現代小說創作的典范,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后現代自傳體小說敘事藝術的基本特征,表現為:采用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敘事;作者、敘述者和主人公敘事身份存在能指與所指的關系;敘事時間多元化,回顧性敘事中包含同步敘事和預示敘事。這都體現了后現代自傳體小說對自傳體敘事的遵從與創新。
一.敘事視角: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
傳統自傳體小說大多以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進行敘事,存在經驗自我與敘述自我的雙重聚焦。但兩者存在不同的表現方式:在人物年幼時,對世界的認識方式是感官為媒介,表現為經驗自我;而人物成年后以理性的思辨認知,體現為敘述自我。人物認識世界由感性到理性的變化,既是人物話語成熟的過程,又是人物成長的歷程。因此,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存在的雙重聚焦,對應著兩種不同的認識方式——感性認知與理性認知。而《曾經滄海》也遵循這一特征,在敘述自我與經驗自我的交錯運用中,注重身份構建,顯示人物的成長歷程。
在小說第一幕中,作者以寫實的筆觸敘述了“我”的人生歷程。并在唱段中以“我”的兒童視角觀察伙伴施賴伯破舊的家。生于富足家庭的“我”在驚駭于這個狹窄、破敗的房子的同時,卻流露出對朋友擁有私人房間的羨慕。而這源于“我”對獨立自由空間的渴望。
在“我”講述完那段經歷后,敘述者在另一個唱段中以成年后“我”的口吻責怪父母在我們年幼“同胞相爭”時的不作為,使“我”和兄姐在欺侮和指責中毀壞了童年生活,扭曲了個性。這是從敘述自我的角度解釋了經驗自我羨慕施賴伯的原因。隨后,以“我”成為父親后的眼光重新審視了雙胞胎(我和吉爾)的誕生對比爾的影響:“他絕不是一個‘壞家伙,只是一個因為他弟妹們的出生而變成‘孤兒的獨生子。”同時批評他的父母在處理同胞相爭問題上的不足,認為比爾應該獲得更多的關愛。
敘述者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追憶性視角,使讀者感受到敘述者與往事的距離。年少難堪的往事與同胞相爭,透過孩子的眼睛,流露出的委屈和無助,顯得格外真切;而記憶中的創傷和無法改變的現狀(比爾疏離了我們),在“我”已為人父后的審視下,表露出“我”對兄姐同胞相爭的厭惡和對父母教育的不滿。從兒童感官的認知到成年理性的審視,經驗自我與敘述自我的轉變,增大了文本的張力。
后現代自傳體小說在敘事視角上基本保留了傳統自傳體小說的特征。通過經驗自我和敘述自我的轉換,展現人物自我意識及邏輯思維的形成過程,反映出人物的成長。彰顯了自傳體小說在特定情境中去探索經歷對于個人的意義,在發現自我中,完成自我身份的構建和表現出對成長過程的關切。
二.敘事身份:作者、敘述者和人物具有能指與所指的關系
“自傳體小說不具有作者、敘述者和人物的同一性的特征。”[2]但由于后現代自傳體小說的作者、敘述者和人物互相侵入式敘事,導致三者的不同一性發展為能指與所指的關系。為弄清三者的關系,我們不妨劃分三者的身份:作者即現實中生活中的約翰·巴思,敘述者“我”,人物主要為杰伊·斯克里布納/杰里·施賴伯。
1.作者與人物的關系:我的另一個自我
首先,作者在小說開始前就對小說的虛構性做了說明:“《曾經滄海》‘并非我的人生故事,為了更好地吟唱它,我忽略或者很少唱響其他主題,并對它肆意改編,以符合我的創作目的。”并且在小說敘事進程中,作者還不時跳出來強調:“盡管(《曾經滄海》)在風格和形式上屬于自傳,但本‘序幕與緊隨其后的歌劇實際上都屬于小說:一個我的人生故事,絕非真實的我的人生故事。”
作者的介入敘事,使他逐漸成為書寫的主體,控制著寫作過程。他既成為故事中的人物,又與敘述保持一定的距離。他的敘述屬于真實的敘述層,但時斷時續。
小說中的人物巴思的好朋友——杰伊·斯克里布納/杰羅姆·施賴伯。作者在小說中經常提到“我的另一個自我”,乍讀小說,讀者會認為這就是杰伊·斯克里布納或杰羅姆·施賴伯,但實際上,他們在不同語境下蘊含著不同的含義。在序幕中,作者指出,“杰羅姆/杰里/杰伊,施賴伯/斯克里布納:本地的加百列,吹響最后審判之號的號手……”在注解里,譯者解釋道:施賴伯,原文為德語詞“Schreiber”, 斯克里布納,原文為德語詞“Scribner”兩者都譯為“寫作者”。
細讀文本,不難發現杰伊·斯克里布納/杰里·施賴伯這個能指在不同的敘事片段中可以指向好幾個所指:有時是作者虛構的一個朋友,有時是敘述者“我”的童年玩伴,有時又是作者的另一個自我。但在巴思的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正如敘述者同吉爾談論杰伊的專門唱段,說道:“但是我現在開始明白杰羅姆·施賴伯代表什么了。”/“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我們的故事中:一切虛構之母。[1]并且作者還在第二幕的唱段中直言不諱的轉述杰伊的話:我是個虛構的角色。
人物具有的多個所指功能使人物成為一種符號,這是后現代小說的一大特征。由于人物具有能指與所指的關系,在小說中扮演了多個角色,使作者和人物互相進入彼此的世界,巴思就生活在文本世界里, 直接和人物進行接觸。“施賴伯”既是巴思創造的另一個自我,又是巴思的敘述接受者。作者巴思在作品中不時跳出來向讀者介紹他的寫作意圖和構思,同時小說中的人物“施賴伯”也參與了文本創作。但是,人物的這種創作不是原創作,而是作者巴思的設計與想象;小說中的人物還參與閱讀巴思作品的接受活動,不時跳出文本,對他的創作評頭論足, 甚至還建議作者該如何安排情節等等。如在序幕中,杰伊就建議我“該轉身了,同志……”而巴思有時也會根據這種反饋或建議進行修改。由寫作——閱讀反饋、建議——修改的歷程,其實是一種再創作過程。endprint
從文本中可看出,施賴伯是作家虛構的的聲音,而且是能和“我”直接交流的人物(另一個自我)。施賴伯有較強的敘事權威,他既熟悉真實作者、敘述者的內心思想,又了解故事的過去和現在,還能預測將來,具有全知敘述者的功能。正如作者在第二幕里指出:我虛構杰里·施賴伯/杰伊·斯克里布納這個人物,主要是出于情節推進的需要和歌劇的框架。“他的存在是對自傳體寫作的一個監控和協調,是對作者生活和歷史的局外人視角,他的歷史映照著作者本人的生活。”[2]
2.作者與敘述者:雙重敘述
在《曾經滄海》中,小說的敘述者主要以第一人稱“我”主導整個敘事進程,敘述者在不同唱段中敘述著真實與虛構的故事。敘述者也常常與作者的身份聯系在一起,因為作者的身份是由整個敘述過程中的“我”來界定的,但它不是作者巴思。因此,這個過程中區分敘述主體“我”與作者之間的關系問題成了難題。
小說一開始就在序幕中,詳細地敘述了“我”和謝莉在1992年哥倫布紀念日中起航,并在經歷了風暴等一連串虛構的事件后,最終失散的情景。然而,當敘述“我”陷入沼澤困境時,作者卻跳出來說道:“我認識這個地方。”一轉筆鋒,把場景投射到曾經創作的小說中的某段背景。而陷入困境的“我”以后的情況被作者故意斷開,成為一座孤島,在后文中不再敘述。這都導致讀者對敘述者身份的懷疑,并產生混亂感。
從第一幕到尾聲,作者講述自己從童年到現在的人生經歷。結構較為完整,敘述也不再出現斷裂和中止。而關于序幕與第一至第三幕之間的斷裂關系以及作者和敘述者的混亂關系,讀者直到第三幕中才明白作者的創作意圖:這出三幕歌劇如同時間的沼澤島嶼,每一幕的跨度為二十年,而在每個島嶼各有一名向導,引導者所謂的主人公——不是我,而是“我”,在“吉爾”和“杰伊·斯克里布納”的引導中依次走完 “島嶼一”和“島嶼二”的歷程。
《曾經滄海》在敘述上的斷裂、中止,在后現代小說中普遍存在,凸顯了后現代小說在結構的破碎、空缺、不完整性。“而這往往是人為(作者)作用造成鏈條的缺失,使整個事件的統一性被瓦解,歷史變得不可靠。”[3]由此說明,序幕中的航行活動是作者虛構的,是作者與敘述者進行的雙重敘述。而這在一定程度上指涉了后現代小說超越虛構與真實界限的特點。
作者、敘述者和人物存在的能指與所指的關系,使得文本在迎合歌劇音樂性的基礎上,不斷變換敘述層。一方面,突破敘述者類型的束縛,解構傳統小說的直線型敘事線索,導致多重敘事線索的出現;另一方面,擴大了敘述視角,使故事中人物、事件得到多角度的表現。同時致使真實與虛構界限的混淆,加強文本的陌生化,使作品呈現荒誕的藝術效果。體現巴思對敘述者功能的探索,彰顯后現代敘事學元小說的敘事特征。但由于敘事者身份的混亂與不確定性,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讀者的閱讀難度。
三.敘事時間:回顧性敘事中包含同步敘事與預示敘事
傳統自傳體小說多以回顧敘述的線性時間為脈絡,根據個人生平的素材建構完整的人生歷程。不僅保持了清晰的線性時間脈絡,而且符合因果關系的情節框架,彰顯人物成長歷程的曲折性。但后現代自傳體小說繼承了元小說的元素,使文本具有碎片式的特征。小說跳出以人生歷程為脈絡的敘事結構和線性時間的束縛,在繼承回顧性敘事的基礎上又添加了同步敘述和預示敘述,使主人公自由穿梭于現在、過去與未來之間。
小說的敘述在1992年哥倫布紀念日的慶典中拉開序幕,敘述者“我”和妻子謝莉搭乘“US號”開始航海。在航行中遇到了風暴,歷經種種艱險,脫離困境后又失散。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第一幕。然而在第一幕中,并沒有延續序幕的情景,而是從一張嬰兒照片中追憶了自己的童年生活,回顧敘述了“我”從童年到工作的人生歷程,敘述由此轉入較為寫實的片斷,并一直延續到第三幕。而同步敘事則從敘述者的質問中展開:“如今的《曾經滄海》到了什么時候?”并在而后的唱段中步入了作者現在創作的現場,在虛構人物點評中探討自己的創作,使得寫實性的敘述變得亦真亦幻。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尾聲中交代,該作品的創作始于1990年10月12日,但在序幕中作者的航海旅行卻在1992年10月12日的黎明開始。時間上的混亂指涉了作者的航海是發生在未來的、具有夢幻性質的旅行。而穿插于其中的預示敘述從一開始就給作品蒙上神秘的面紗。因后現代小說的文本碎片性,從第一幕就中斷了序幕的預示敘述層,進入到回顧人生歷程的回顧敘述階段,再由此進入第三幕的同步敘述中。預示敘述——回顧敘述——同步敘述,使作者擺脫了線性時間的束縛,自由地出入人生的不同階段,重溫人生的悲歡喜樂,使幻想、現實、過往與未來的片斷交織疊映。
具有文本碎片性的后現代自傳體小說,其敘事時間不再拘泥于傳統自傳體小說的回顧性敘事結構。在回顧性敘事基礎上添加了同步敘事和預示敘事,使作者在故事中審視過去的經歷,把過去視為一個正在被書寫和被閱讀的文本。從而使回顧性敘事具有了雙重含義:通過記憶整合文化資本,同時以文學的自我審視來檢查個人和文化的歷史。”[4]
由以上分析可知,《曾經滄海》在敘事策略上具有元小說的特征,文本的碎片性表現在敘事結構和時間上,敘事身份中人物蘊含能指與所指的關系,使其平面化和符號化,而作者的介入敘事又解構了作品創作機理。同時,其作為后現代自傳體小說的經典之作,表現出對自傳體敘事的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的承繼,在敘事身份上(作者、敘述者和主人公)由不同一性發展為不確定性的變化,以及在敘事時間上由單一走向多元化的創新,彰顯了后現代自傳體小說在自傳體敘事藝術上的遵守、承繼與革新的特征。但現代自傳體小說與后現代自傳體小說在敘事策略上的流變也表現出較多的共性與個性,值得我們深入探討。但由于篇幅有限,不能加以映現。
參考文獻:
[1][美]約翰·巴斯,吳其堯譯:《曾經滄海:一出漂浮的歌劇》,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5月。
[2][法]菲力浦·勒熱訥,楊國政譯:《自傳契約》,北京,三聯書店, 2001年10月。
[3]王建平:《約翰·巴斯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8年。
[4]張立群:《“類后現代敘事”與中國當代小說》,《江蘇社會科學學報》,2005年第2期。
(作者介紹: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試驗班學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