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光

害死我哥哥的外星戰犯
“我要見世安。”我告訴獄警。其實,我是不想叫這個名字的,這是個沒有冠上姓氏的名字,聽起來太親密了。但那個外星戰犯入獄的時候不肯使用自己的母語名字,堅持要使用這個漢語名字,我就算不情愿,也只能用這個名字稱呼他。
獄警理解地點點頭,把我帶進會客室。“請稍等。”會客室被厚厚的防彈玻璃隔成兩半,我和他只能見面會談,而不會有肢體沖突,像他那樣的重犯一直都被嚴加看管。其實,像他那樣的重犯,也根本不允許探監,但作為地球保衛戰的戰斗英雄和一名烈士家屬,我有提審他的特權。而且,獄警們都很理解我的心情,愿意讓我看一眼那個害死我哥哥的敵方戰犯。
戴著手銬的世安在兩名獄警的押送下,從玻璃對面的側門里走進來。這個高個子的外星人有著跟地球人極其相似的外形,輪廓分明的完美五官讓他看起來像一座希臘雕塑,雖然他臉上傷痕累累,跛了一條腿,還不斷咳嗽,但他依然高昂著頭,保持了學者的驕傲和優雅。多年的戰爭讓地球人受盡磨難,當我們終于贏得勝利后,滿懷憤怒的地球人多少會讓這些外星戰犯吃點苦頭,“優待俘虜”的原則在民族仇恨面前也顯得格外沒有說服力。
世安在獄警的注視下坐在玻璃對面的一張椅子上,輕松自如地拿起了電話。“你一定就是靖明。鳳岐經常跟我提起你。”
我只覺得一股怒氣直沖腦門,恨不得馬上把眼前的玻璃打碎,沖過去把這該死的外星人活活掐死。“畜生!你怎么還有臉提我哥哥的名字!是你把他害死的!”我一拳狠狠打在面前的玻璃上,一個獄警趕緊上前勸我安靜。
我坐下喝了幾口水。我知道我過于激動了,世安這樣的重犯本來就不允許探監,我這已經是違規了,如果再在監獄吵鬧,獄警們也只能請我離開了。我對他們抱歉地笑笑,對電話那頭的世安冷冷說道:“別叫我叫得那么親密,叫我秦上校或者秦靖明。”
世安平靜地點點頭。“我理解你的情緒。我也知道我的同胞在地球做了什么事情,但我們的所作所為也并非全是壞事。至少,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們是得到了一小部分地球人的支持和擁護的。”
“我們已經得到教訓了。天下沒有白掉下來的餡餅。”我冷冷看著他。當時地球正面臨著環境污染、氣候失調、自然災害、經濟危機等一系列問題,人們怨聲載道,埋怨當地政府的無能。當時,那些擁有高科技的外星人鼓吹自己可以幫助地球人解決這一系列問題,如果讓他們掌管地球政權,他們會讓地球人過上更好的生活。不少地球人都被他們的花言巧語蒙騙,對他們無比信任,開門揖盜,而當我們發現他們的真正目的時,他們已經在軍事和政權上占據了優勢。大片的地球土地成了他們的殖民地,無數地球人淪為奴隸。盡管地球人迅速建立起軍隊,跟外星侵略者進行了數十場大大小小的戰爭,仍然在擁有高科技武器的外星人面前節節敗退。我還記得那段黑暗恐怖的時期,雖然我一直生活在地球統治區,但也從網絡上、電視上知道敵占區的慘狀,天天都提心吊膽,擔心哪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生活的城市也淪陷了。
“我并不否認我們的侵略行為。但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們改善了地球人的生活水平,占領區的糧食問題和環境問題得到了很好的解決,而且占領區地球人的體質也更加強壯健康。”世安平靜地說。
我哼了一聲:“你們對敵占區的地球人進行基因改造,只是為了得到更加強壯的奴隸而已。那些被強行改造過的地球人身高兩米,滿身肌肉,長得就像恐怖電影里的怪人。他們的外貌給他們帶來極大的精神痛苦。而其他地球人也對你們這些所謂的軍方科學家恨之入骨。”
我想起了我哥哥離家那天的情景,我堵在家門口,聲嘶力竭地對拖著行李箱的哥哥大叫:“你要去外星侵略者那里工作,得先把我打趴下才行!”哥哥一向都屬于文弱書生的類型,我從小就是肌肉發達的那類人,力氣一向比他大,但那天我還是輸了。我向來無法拒絕哥哥的所有請求,他只是平靜地看了我很久,直到我終于屈服,低著頭,退到門邊給他讓出一條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因為我,你將來的日子會很艱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附近的人們知道我哥哥去敵占區的軍事基地工作后,我們家的窗戶總被人打破,從破洞里扔進垃圾、穢物和死老鼠。我理解他們的憤怒,他們都認為哥哥是助紂為虐的叛徒。直到哥哥殘缺不全的尸體被送回家里,這種暴行才停止。
戰犯世安的辯白
“我們都沒有選擇。”世安臉上仍是波瀾不驚,“我在我們星球上是科學院的院士,從沒想到會為軍方工作。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我接受到參軍的命令,被征入軍隊,派遣來地球。說實話,我當時還是有點興奮的,因為我在我們星球的時候就對地球文化很感興趣,還自學過幾種地球上的語言。我希望我能在地球上暢游風景名勝,交一些地球朋友,學習地球上的歷史、文化。
“但是來到地球之后,我一步都沒離開過軍事基地,每天的工作就是對地球俘虜進行基因改造,沒有片刻空閑。而且我不大適應地球的生活,我自學的幾種地球語言也學得不好,根本沒法和地球人交流。我覺得我需要一個能替我分擔工作,而且熟悉地球環境的助手。秦鳳岐曾經以星際留學生的身份在我們星球留學,我在家鄉的時候也讀過他發表的論文,覺得他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所以,我給他發了郵件,邀請他為我工作。他立馬接受了我的邀請。唉,他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優秀的生物學家。”
世安的語氣里充滿了苦澀和自責。我也沉默了。我想起我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哥哥就喜歡生物學方面的書,我還記得他一邊看一邊教我:“生物的遺傳物質是DNA,也就是脫氧核糖核酸。不同的核酸分子含有不同的堿基,堿基一共有四種,腺嘌呤,鳥嘌呤,胞嘧啶和胸腺嘧啶,分別用字母A,G,C,T表示。核酸分子通過堿基互補兩兩配對,形成DNA雙螺旋長鏈,存在于生物的細胞核中。堿基A只能跟堿基T互補配對,而堿基G只能跟堿基C互補配對,分別被稱為AT對和CG對……”他讀得津津有味,我卻在一邊打哈欠。后來,他真的報考了生物專業,再后來,他成了一名星際留學生。可是,他學成歸來沒多久,地球就爆發了戰爭,因為戰爭時期物資匱乏,他也被迫停止了他的課題。
“我現在還記得我第一次看見鳳岐時的情景,” 世安回憶著,就像在回憶一件失去多年的珍寶,“他還很年輕,根據地球人的壽命,他的年齡在當時還是個孩子,一個極有天賦,溫文爾雅的孩子。他跟我在軍事基地經常打交道的軍官完全不一樣,比起我那些嚴厲、冷漠的同胞,我更喜歡他。可以說,他是我在地球上唯一的朋友了。他工作很努力,好像總有用不完的精力。他還問我,他能不能在下班后借用我的實驗室,繼續他因為戰爭而中斷的實驗課題。我還記得,我答應他的時候,他激動得雙眼發亮的神情。
“在工作間隙,我和他會談論地球上的風土人情,我對這些很感興趣。他告訴我很多地球上的歷史典故和人文知識,教我說漢語和英語,這是地球上最常用的兩種語言。我說我也想取一個地球名字,他給我起了個漢語名字,叫世安。‘永世安寧,也許這就是他想要的吧。我一直認為我們是朋友,直到一年之后,我發現他在竊取軍事機密。我早該想到的,我們實驗室在軍事基地里,他很容易借工作的便利獲取情報……”
“你向上級告發了他。”我冷冷打斷了世安的話。
“我必須保護我的同胞的利益。鳳岐被我抓住的時候非常冷靜,他只是說‘能不能給我點時間,讓我把我的實驗課題做完。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為足以讓他被判死刑,而我為了自己的民族利益,也不可能對他的罪行視而不見。所以,他希望我給他留點最后的時間,讓他把他的研究做完。他這是個不合理的要求,但我還是答應了。我知道他熱愛科學,他曾經給我講過阿基米的故事。”
“是阿基米德。”我糾正道。
“對。”世安微微點頭,“阿基米德居住的城市被羅馬軍隊攻破,他當時還在演算他的最后一個算式,但羅馬士兵不等他完成就砍下了他的腦袋。我不想跟那個羅馬士兵一樣。我想給鳳岐留點時間,也給自己留點時間,因為告發一個親密朋友,把他送上斷頭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想把這份痛苦延后幾天。我把鳳岐單獨關在實驗室里,告訴他,我三天后正式向軍方告發他的行為,讓他在這三天時間內把實驗做完。這在你們地球人看來很冒險,是不是?如果他在實驗室里培養出什么致命病菌傳播出去,我們就全軍覆沒了。但我很放心,因為我的同胞對所有細菌和病毒都是免疫的,無論多致命的病菌都無法傷害我們。而且,他被關在實驗室里,沒有任何通訊設備,也無法把信息傳出去。到了第三天,鳳岐告訴我,他準備好了。他還跟我提出最后一個請求:處決后,把他的遺體送回給家人。如你所見,我滿足了他的遺愿。”
我沉默了。也許,我們應該多少對世安心存感激,因為他無意中的幫助,讓我們獲得了我哥哥以生命為代價獲得的軍事情報,讓地球軍隊打贏了決定性的一場戰爭,扭轉了戰爭的局面。從那以后,外星侵略軍元氣大傷,節節敗退,而地球人乘勝追擊,在短短幾年內就收復了所有殖民地,侵略軍也多數被俘,送上軍事法庭。像世安那樣強行改造了無數地球奴隸的軍方科學家,根據他的罪行和地球人對他的痛恨,自然是被判死刑。法警押他離庭時,圍觀的人群一路都在追著他扔石頭,法警并沒有阻止。
那個刻骨銘心的秘密
“為了防止鳳岐把軍事情報藏在身體里送回家,我們在把他的尸體送回去之前進行了認真的檢查,但是一無所獲。我知道,他玩不了花招的,因為我們的科技比地球的更加先進,如果他真藏了什么,我們的儀器絕對能檢測出來。我們甚至拔掉了他的頭發、牙齒、指甲,因為他也有可能用激光微雕技術把情報雕刻在這些地方。但是,我們的軍事機密還是泄露出去了,戰爭的局勢也因此而改變。我們輸了戰爭。我現在是雙重罪人,對我的同胞來說,我是幫助鳳岐把軍事機密泄露給地球人的叛徒;對地球人來說,我是個可惡的侵略者。”
世安深吸一口氣,拼命眨著眼睛,把淚光忍了回去。我知道他承受的巨大壓力,淪為戰俘的恥辱,對自己同胞的內疚,被摯友背叛和利用的痛苦。但是,我又怎么能同情他?這都是他罪有應得,他必須為他在地球上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那些被他進行過身體改造的地球奴隸,永遠都不能恢復正常人的外貌。這些奴隸和他們的后代都將永遠是一副身高兩米,肌肉橫生的猙獰模樣,永遠都不能融入正常人的社會。這些軍方科學家死有余辜。
世安直盯著我的眼睛,此時,他已恢復了平靜,眼里沒有半點淚光。“我不知道鳳岐是把我當成朋友,還是純粹在利用我,但現在他已經死了,沒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管我對我的同胞和地球人做了多少難以原諒的事,至少我對鳳岐是盡了一個朋友的本分。現在我只想知道一個問題:他是怎么把軍事情報送出去的?秦上校,請你告訴我——看在我是一個即將被處決的死刑犯的份上,請滿足我最后一個要求。”
望著他湛藍的眼睛,我覺得我無法拒絕他的請求。
“我哥哥臨死前在實驗室里合成了一段外源性的DNA片段,并把這個片段整合到他自己的染色體DNA里。在那段DNA片段里,一個AT對代表一個點,一個CG對代表一條線,把這個DNA片段翻譯出來,就是一段摩斯密碼。把摩斯密碼破譯出來,就是軍事情報。我哥哥用這種方式,把軍事情報‘寫入他的DNA里。當他的尸體被送回家后,我用他留在家里的儀器分析出那段外源DNA的片段,從而得知你們的軍事機密。是的,這都是我哥哥計劃好的。他在離家之前告訴過我,如果他不能活著回來,我該怎么做。”我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哽咽了。
我還記得哥哥告訴我這個計劃時的情景,他冷靜得仿佛不是一個即將去送死的人,我聲淚俱下地跟他爭辯,但是無濟于事。他知道,無論我怎么厭惡這個計劃,也會照辦。我從小就沒違抗過他,即使他這是去送死,我也只能遵照他的命令辦事。
世安慢慢低下頭,把臉埋在雙手之間,無聲地抽泣著。他最恐懼的事情成為現實了,他們的軍事機密果然是我哥哥在他不知情的幫助下泄露出去的。
我站起身來。我該走了,讓這個害死我哥哥的外星人生命中的最后時光都生活在痛苦和自責中吧,這是他應得的報應。是,我哥哥是喜歡他,就像他喜歡我哥哥一樣,但我為什么要告訴他?讓他得不到半點安慰,處于痛苦絕望的深淵里,難道不是對他害死我哥哥的最好懲罰嗎?
我大步走到監獄外,望著廣闊的藍天。哥哥生前的確是把那外星人當成朋友了,他給那外星人取名叫世安。我哥哥名叫秦鳳岐,小名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