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悲歌動天地——讀何夕《愛別離》

北京 李英

作 者：李英，中國科普研究所博士后。

在第二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頒獎盛典上，新生代科幻作家何夕與王晉康、韓松、劉慈欣并稱“四大天王”。有讀者將他的創作風格與王晉康、劉慈欣作比：“如果王晉康是中國科幻的大地，劉慈欣是中國科幻的天空，那么何夕就是飄在天地之間的白云。”這些贊譽充分體現了讀者對他的認可和喜愛。

何夕從1991年開始涉足科幻創作，迄今已發表了二十余篇作品，獲科幻“銀河獎”十余次。他的小說以“情”動人，擅長將人與人之間深沉的感情放到宇宙大背景之下，營造出感天動地、催人淚下的故事氛圍。正如王晉康所評價：“何夕作品奇崛清麗，如神龍夭矯天外。他善于把艱深的物理理論糅合到情節中，更善于在科幻的構架內構建回腸蕩氣的感人故事，撥彈讀者心弦。”著名科幻評論家董仁威將何夕稱作“中國言情科幻第一人”，認為《愛別離》是何夕最成功的言情科幻小說。

《愛別離》初載于《科幻世界》2000年第9期，獲當年“銀河獎”一等獎。它講述的是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主人公葉青衫因偶然一次放縱，感染了艾滋病，還無意中傳染給了自己的妻子林小菲。由于葉青衫的血液與眾不同，他成了世界上首個對HIV病毒具有免疫性的人，他的血也因此變得異常寶貴：研究員何夕想用葉青衫的血液研制疫苗，億萬富豪裴運山不擇手段要抽取葉青衫的血液以延長自己的壽命，葉青衫本人則想把血液輸給瀕臨死亡的林小菲。善良的林小菲放棄了自己的生存機會，鼓勵丈夫去拯救千千萬萬深受艾滋病折磨的人們。最后，葉青衫在幫助何夕試制出疫苗之后，將自己的鮮血全部抽干，洗凈自己的骯臟和罪孽，去追隨天國的妻子。

《愛別離》涉及一個大多數作家不愿談論的邊緣性話題：艾滋病。以艾滋病為題材的科幻小說在中國并不多見，最早的一篇是葉永烈1985年創作的《愛之病》，描寫的是隨著中國國門的打開，對外開放，艾滋病也隨之傳入。為了對付這一絕癥，衛生部決定在北京建立艾滋病研究所，在新疆沙漠深處建立艾滋病醫院，并成功地用中藥研制出了治療艾滋病的特效藥“反滋一號”。此事被外國得知，派遣女特務潛入沙漠，試圖盜取配方。我國公安部門抓獲了女特務，無罪釋放，衛生部宣布公開配方，并免費培訓外國醫生，因為，對抗艾滋病是人類共同的責任和義務。葉老創作這篇小說時，中國還沒有出現一個艾滋病患者，如今二十余年過去了，再讀這篇小說，感覺簡直是神級預言。還有一篇是韓松2002年寫的《艾滋病：一種能夠通過空氣傳播的疾病》，小說描寫在日本宇航員首次進入太空的那一年，艾滋病病毒發生突變，能夠通過空氣傳播，在日本爆發了大流行，并很快危及了全人類的生存。地球上一片混亂，企業倒閉、商店關門，殺人、放火、強奸、爆炸、搶劫，比比皆是。聯合國召開會議，決定為所有尚未感染的人建造一大批密封的玻璃房子。一個由日美生物學家組成的研究小組，提出了“救救孩子”的計劃，利用生物技術，使感染了的孩子在三歲時達到性成熟，在四歲時完成生育。然而，艾滋病病毒像是有靈性一樣，又演化出了新的突變基因，大大縮短了潛伏周期，加快了發作的速率。于是，富士山成了無數死嬰的墳墓。瀕臨滅絕的地球人，發射了宇宙飛船，想到太陽系外去尋找救兵，得救的希望卻十分渺茫。這部小說基調十分沉郁，旨在諷刺國民的劣根性。

“聽著就臟！”這是葉青衫初次聽到妻子做HIV血液檢查時說的話，這也是社會中大多數人對艾滋病的看法。中國一度對艾滋病采取了恐嚇式的宣傳方法，導致大部分人對艾滋病既無知又恐慌，開始以為那是外國人才得的病，后來又與吸毒、賣血、濫交、嫖娼等行為完全畫上等號，使艾滋病帶有一種原罪的烙印，民眾視之為洪水猛獸，連談論都覺得可怕，遑論去了解了。實際上，HIV感染者的境況正在好轉：華裔科學家何大一于1996年發明了“雞尾酒療法”，將幾種抗病毒藥物像調制雞尾酒那樣搭配起來，聯合使用，能夠有效控制HIV病毒的復制，重建免疫系統，延長患者的壽命；洗精術和母嬰阻斷技術，則可以使HIV感染者擁有自己的健康后代。可以說，艾滋病現在基本是一種慢性病，服藥之后，病毒載量能夠達到常規方法檢測不出來的程度，傳染性也隨之大大降低。雖然至今尚無法徹底消滅艾滋病病毒，但是由于政府的支持，實行免費檢測和治療，感染者的生命安全有了保障。國內外的很多機構，也一直在努力研制HIV疫苗，未來總還是充滿希望的。相關機構的一些研究數據充分表明，在接受治療的過程中，感染者的精神和信念非常重要，能夠直接影響他們的免疫系統。而這種精神和信念，除了本人的意志之外，也來自家人和朋友的支持。要知道，對于他們來說，在度過最初的恐慌之后，真正害怕的，不再是生命的縮短，而是周圍人歧視的目光，工作、榮譽、家庭……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在這種目光里都可能瞬間土崩瓦解。

正是由于對艾滋病的種種歧視揮之不去，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很少出現艾滋病感染者的形象，即使偶爾出現，也往往是被扭曲的。甚至近幾年的一些帶有公益性質的影片，如2010年上映的電影《罪愛》，在描寫HIV感染者的愛情時，仍不免以一種凄涼、怪異、恐怖、卑微的手法去表現他們，使人感到他們是一群可憐蟲和瘋子，在“艾”與罪的糾纏中走向死亡；在國內第一部以艾滋病為題材的電視劇《失樂園》里，濮存昕飾演的主人公在得知自己感染HIV之后，震驚、困惑、無奈和絕望如洪水襲來，他竟然雇用殺手謀殺自己，以便掩蓋自己的艾滋病感染者身份……諸如此類，簡單說來，這些和艾滋病相關的作品都有一個特點：缺乏正能量。似乎沒有陽光能夠照進這個陰暗的角落。而何夕的《愛別離》，恰恰相反，是充滿陽光和溫暖的，帶給我們愛的力量和生活的勇氣。小說開頭寫到葉青衫和林小菲快樂地并肩站立，“身后是明媚的秋陽”。兩個人的生活曾經是那樣美好，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無一不表達出對彼此的愛意。盡管葉青衫將艾滋病傳染給了林小菲，她卻并不后悔嫁給他。林小菲的美麗不僅在于她的外表，更在于她純潔無瑕的心靈，她為了其他人的幸福，甘愿自己承受可怕的死亡。當林小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在葉青衫的眼里，此時卻是她一生當中最美麗的時刻，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放出圣潔之光的女神。最后，葉青衫決定幫助何夕研究出疫苗之后，陪著愛人一起死去。這份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蕩滌了讀者的靈魂。何夕在《愛別離》后記中說：“愛別離是佛家所謂人生八苦之一，此八苦為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一語道明小說的悲劇性質。然而，在這種悲涼的基調和傷感的情緒里，愛情超越了世俗的目光，超越了短暫的輪回，化為亙古不變的星辰。愛情的溫度，也正如那抹明媚的秋陽，照在每一個讀者的心頭，使我們在滄桑的人生里，依然能夠感覺到這世界的美好，感覺到生活帶給我們的點滴幸福。

《愛別離》將艾滋病與罪惡剝離，使之回歸本來面目。主人公葉青衫有強烈的罪惡感，但這種罪惡并不是基于自身感染艾滋病，而是基于對愛情的背叛和對妻子的傷害。所以他說，對愛情的背叛像一個大毒瘤，使他的血變得骯臟，只有重新找回昔日的干凈之軀，才能如釋重負，帶著新生的喜悅，與妻子在天堂重聚。同樣感染艾滋病的裴運山，想抽干葉青衫的血好讓自己多活十年八年，對他來說，別人的生死、好壞根本毫無意義，他很自私，而這種自私是他本來就有的，并不是因為感染艾滋病才這樣。另一方面，小說中其他人物雖然沒有感染艾滋病，卻都有“病”：一直對葉青衫很好的肖野，其實收了裴運山的錢，把葉青衫出賣了；作為研究者的何夕，從發現葉青衫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像是發現了一座大金礦，他想到的不是葉青衫和林小菲的痛苦，而是自己的事業。他的血是冷酷的。而林小菲，盡管感染了艾滋病，卻絲毫無損于她的純潔。真正能使人成為惡魔的，不是血液里的HIV病毒，而是心靈的污染和墮落。讀完這部小說，相信我們對生命、愛情、人性都會多一份反思，反思我們在短暫的人生里，是否活得有價值、有尊嚴、有色彩；反思我們在平凡的生活里，是否忽略了身邊值得珍惜的人，背棄了那份曾經美好的愛情；反思在我們的血液里，是否也有可怕的病毒，腐蝕了我們，使我們不再堅信正義，變得自私、膽怯、懦弱、庸俗……當我們跟隨主人公一起經歷生離死別之時，我們的心靈，也開始了一場凈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