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此地的蚊子

魏東寧

這幾天可把老洪累壞了。沒黑沒白地設計圖紙、無盡無休地審核預算、點頭哈腰地走動關系、不惜健康地觥籌交錯……在不斷重復的具有機械性的運轉中，老洪的生物鐘和固有的生活節奏，全都進入了紊亂不堪的軌道。

老洪如此不惜血本地大動干戈，是為了一家大機關辦公大樓的裝修項目。機關裝修工程是塊令人垂涎三尺的大肥肉，它有三個顯著的特點，讓人不能不為之心動。一是活兒好干，二是錢好掙，三是好驗收。

唯一不好搞定的就是工程太不好拿。既然是一塊肥肉，盡管有虛無飄渺的定語限制，許多裝修公司還是開始了前仆后繼般壯烈的明爭暗斗。作為一家省內外馳名的裝修公司，“大風裝修工程公司”自然也高調地加入到這場搶肉的慘烈競爭中。任務，也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老洪的頭上。

除了老洪的業務水平在全公司出類拔萃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老洪和這家機關的一把手劉局長是大學同學。這些年，他們一直沒斷聯系，關系走動得非常密切。這年頭，沒點關系，就想干成點事情，那是多么異想天開的癡心妄想啊！

經過近兩周夜以繼日地精雕細琢，老洪的團隊高質量地完成了工程投標所需的全部文件。老板看罷，一臉的陶醉。但他沒給老洪一絲喘息的機會，就讓約劉局長在方便的時候吃個“便飯”。資本家榨取雇傭者的剩余價值的毛病，在任何時候都是不留余地的。

為了公司的利益和自己的業績，老洪給劉局長打了個電話。老同學似乎對他的盛情背后的意圖心照不宣，他非常熱情地邀請老洪下午到機關見面，以此來表達對他們這些年友誼的重視。

下午，老洪如約來到劉局長的辦公室。他的秘書像迎接貴賓似的恭候在門口，好像專門等待他的到來。秘書虔誠地把老洪讓進劉局長宛如宮殿一樣的辦公室，告訴他，劉局長臨時召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讓老洪在辦公室里稍等片刻。秘書倒完茶水，就懂事地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老洪一人，他環視了一下屋里的擺設，墻上有名人字畫，地上有奇花異草，高檔的老板臺上擺放著一只碩大的和田玉貔貅，書柜里是各種裝幀精美的厚黑學等時下流行的書籍，里屋有一張大床和一個功能齊全的衛生間。這么好的條件還要重新裝修？不知道這位同學錢多得花不了，還是為了更上一層樓，或者另有他圖？

一連串的問題讓本來就頭昏腦漲的老洪頭腦更加渾沌了，久違的困意隨之而來，他頑強地抗爭了一下，怎奈這幾天太疲勞了，他的抵抗隨之變成了妥協直至投降。老洪別無選擇地躺在老同學寬大的床上，他愜意的鼾聲和他的倒下幾乎是同時發生的，節奏上出奇的一致，讓臨時光臨的睡眠異常的和諧。

他亢奮的鼾聲，怎么變成了蚊子的嗡嗡聲，他又怎么變成了一只輕盈的蚊子？事后，老洪都覺得有些蹊蹺。但當時，他千真萬確地記得，他一躺下，就變成了一只蚊子。

他從老同學辦公室的窗戶飛出了窗外，居高臨下的感覺和天空的遼闊，讓他的飛翔有些忘乎所以。他得意忘形地飛翔在兩地的交界處，被一隊當地巡邏的蚊子毫不留情面地阻攔了。一個頭領模樣的蚊子趾高氣揚地問：“口令！”他莫名其妙地搖搖頭，頭領接著問：“知道此地的規矩嗎？”他又搖了搖頭，重復多遍的愚蠢動作，讓頭領感到十分生氣，它不高興地說：“你是不是吃了搖頭丸？”他委屈地說：“對不起，我只知道天下蚊子是一家，不知道什么口令和規矩?！?/p>

頭領為有機會在異地同類面前展現自己卓越的記憶功夫，臉上擁有了一絲燦爛的笑容。它津津有味地炫耀道：“我告訴你吧，也算給你補上一堂普法教育課。本地法律規定：凡是想從此地經過的蚊子，必須向我們敬愛的首領交納健康人的血液一桶方可通行?！蔽米永虾槔碇睔鈮训胤瘩g：“想當年唐僧到西天取經，走了那么遠的路，也沒聽說他向誰交納過買路錢呀！”頭領不屑地一笑說：“他有孫大圣保駕護航，你有嗎？”蚊子老洪理屈辭窮地說：“那我只好無條件地執行貴地的法律了?！鳖^領把早以準備好的小桶遞給它，叮囑道：“小心點，別弄壞了。這可是高科技產品，自動吸血桶。得到過ISO9002國際認證的喲！”

蚊子老洪拎著桶，沮喪地飛離了地面，他越飛心里越不是滋味。一個壞主意在他氣急敗壞的時候，像火山爆發一樣噴涌而出。

他看見不遠處有個卦攤，便一頭扎下來。盡管它的飛翔盡可能低調，但盲人攤主還是預感到他的來臨，慈祥地問：“你想知道現在、還是預知未來？”老洪恭敬地問：“先生，我只想知道，哪兒有AIDS患者？”盲人攤主有些茫然：“什么是AIDS？是一種奢侈品的品牌嗎？”他賣弄地說：“AIDS翻譯過來就是愛滋病的意思，我是想問問你，哪里有這種病人？”盲人攤主說：“公開的到傳染病院，秘密的世界各地每個角落到處都有?！?/p>

他謝過盲人攤主，直奔傳染病院。在高危病患區，輕松地找到了一個他中意的犧牲品。他把自動吸血桶的針頭，順利地刺進他的體內，頃刻間，滿滿的一桶鮮血，在陽光下炫耀著血染的風采。

他的目的很簡單，毒死那個坐地揩油的首領。

蚊子老洪小心翼翼地飛到邊境檢查站，將滿滿一桶血液交給那個頭領，如愿以償地得到了一張通行證。意想不到的插曲，讓他的陰謀有了得逞的機會，他沒有理由不繼續他歡天喜地的航程。

他愉快的飛翔沒持續多長時間，又被剛才的巡邏隊攔住了。頭領怒氣沖沖地說：”我們敬愛的首領喝過你進貢的血液后評價說，這是它喝過的最沒有營養的垃圾食品，它老人家命令你重新采集。”蚊子老洪的陰謀雖然沒有得逞，但他還是因為陰謀沒有敗露而慶幸不已。當他再拎起自動吸血桶時，動作已經非常熟練了。

蚊子老洪飛進一個裝修豪華的辦公室里，看見頤指氣使的劉局長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一份投標書，他的對面畢恭畢敬地坐著連大氣都不敢出的自己。劉局長看完投標書，隨意把它扔在茶幾上，它墜落的動作更像是一堵倒塌的墻。

他看見自己滿臉堆笑地遞過一個厚厚的紅包，恰到好處地放進劉局長的皮包里。劉局長不高興地說：“咱們是老同學，還用這一套嗎？”他聽見自己諂媚地說：“你為公司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這是公司給你的回報，屬于合理收入?！眲⒕珠L滿意地說：“大樓裝修的事兒，我心里有數！”

蚊子老洪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憤怒地將自動吸血桶扣在劉局長的后背上，等劉局長感覺到后背發癢時，他已經成功地吸足了一桶血液。劉局長邊撓癢邊罵道：“好像有只該死的蚊子！”他聽見自己討好地說：“你辦公室這么干凈，哪來的蚊子！”

蚊子老洪再一次領到了繼續飛行的通行證。因為耽誤了行程，所以它有意加快了翅膀扇動的頻率。他俯瞰身下，幸福地體會一切在他翅膀下渺小可憐的感覺。忽然，那支討厭的巡邏隊像神兵天降一樣，又一次興師動眾地出現在它的面前。這次，它看見了一個體態碩大的同類。他想，這一定就是喝血無度的首領。

首領和藹地拉著他的手，說：“感謝你進貢的血液，我們敬愛的首領喝完后猝死床上。御醫們也沒能查出敬愛首領的死因，但它們做過實驗，凡是喝過那個桶里血液的蚊子們統統都死掉了?？梢哉f，你為我的登基，做出了突出的貢獻。為了獎賞你，我任命你為采血形象大使，多采集些這種血液。將來，大大的有用啊！”他沒想到，愛滋病患者的血液沒能置首領于死地，體格富態的劉局長的血液，卻輕而易舉地要了它的卿卿性命。而且，神不知，鬼不覺，不說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新首領專門給他派了十幾只身強體壯的衛兵，它們排著整齊的隊形，拎著同樣的桶，像表演一場耗資巨大的開幕式的團體操一樣，浩浩蕩蕩地向那個辦公室挺進。它們飛臨到大樓附近時，正好看見劉局長鉆進一輛豪華的轎車，那輛轎車的減震效果真好，他肥胖身軀的進入，讓車體微瀾蕩漾。蚊子老洪率領眾衛兵，忠誠地尾隨著豪華轎車，不敢有絲毫怠慢。它們無形中的友情加入，讓劉局長的出行既很隆重又另類。

豪華轎車在大禮堂門前穩穩停住，劉局長神采奕奕地走下汽車。汽車的底盤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恢復了原來的形態。這時，一群拿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們蜂擁而上，光芒四射的閃光燈，把他臃腫的身體照耀得光彩奪目。

前呼后擁的工作人員把劉局長請到了會場，在人們熱烈的掌聲中，劉局長儀態幽雅地走上主席臺。他穩重地環視四周，會場內擁擠的眼睛一下子集中在他的身上，使他的體態更顯臃腫。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疊信紙，用充滿磁性的聲音大聲地念道：“同志們，我們今天召開的這個反腐倡廉的大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

蚊子老洪向衛兵們發出了進攻的信號，十幾只蚊子拎著自動吸血桶，義無反顧地撲向侃侃而談的劉局長。它們翅膀振顫時發出的不和諧的嗡嗡聲，干擾了劉局長磁性的聲音在會場里的傳播。劉局長有些煩躁地用胖手驅趕著他身邊盤旋的蚊子，主席臺上的其他人，也興高采烈地加入了撲打蚊子的行列。

會場秩序哄然大亂。

蚊子老洪想趁混亂之機逃之夭夭，誰知，劉局長敏捷地站起身，兩只胖手有力地一拍，準確無誤地將他拍在兩只胖手之中，會場上空傾情地回蕩著這聲清脆的聲音。清脆的聲音中，無序的場面恢復了平靜。旋即，經久不息的掌聲潮水般從臺下涌來。劉局長在掌聲中展開手掌，他肥沃的掌心里，橫臥著蚊子老洪不堪一擊的尸體。劉局長十分解氣地罵道：這就是吸血鬼可恥的下場！

老洪一激靈從夢中驚醒，他看見劉局長正站在他的面前，老洪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睡著了?！眲⒕珠L和藹地說：“你睡得可真香啊，如果不是我拍死了一只偷襲你的蚊子，你能一覺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