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圓媛
極致天真(外一章)
忻圓媛
B612。
這是偌大宇宙空間里至為不起眼的一顆小星球。就連編號也是由雜亂無章的數字和英文組成。它不叫什么“金木水火土”星,不叫“麥哲倫”之類的用來紀念偉大人物的名字,不叫“織女”之類的有美麗傳說的名字,不叫“中華”之類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名字。它僅是一顆那么小、那么小的星球。散發出來的光芒微弱而黯淡,被從這個龐大的運轉著的宇宙任何角落照耀過來的巨大光芒掩蓋掉,埋進這浩大的洪荒里面。可盡管它那么小,它依然有它的居住者——小小的、唯一的,居住者。
他帶著憂傷卻無比溫柔的微笑。
他天真、安靜、漂亮、溫和。
他從身后滿世界平鋪的熔金般的落日光芒里回身過來。
他說,你好,我是小王子。
他擁有全世界最美的玫瑰,他去了一個又一個星球最后在地球遇到小狐貍、蛇和飛行員。
最后,他死去。不留任何懸念,毫不跌宕起伏的,平鋪直敘的,言辭簡略的,就這么突兀的結局。
玫瑰深愛他,但又非常虛榮,倔強地讓他離開自己。小王子雖然很愛她,但仍然離開了他的小星球,獨自旅行。
后來他先后到了好幾個星球,遇見了酒鬼,國王,點燈人,愛慕虛榮的人,商人,還有地理學家。可這些人荒唐可笑,只有點燈人是一個值得信任的朋友。整個星球小得只能夠容得下一個人,一盞燈。但他還是孤寂的一次次點燃,熄滅。再點燃,再熄滅。又點燃,又熄滅……周而復始,永無止境。小王子與點燈人默契地達成了一致,并且深深懂得了彼此的孤獨與悲傷。可點燈人的星球太小容不下小王子,最后,他只能離開,最后在地理學家的指點下,到了地球。
在地球,他遇到了一只等愛的小狐貍,她對他說,請你馴養我。我看得快要掉下淚來。可小王子告訴她,他已經有了玫瑰。最后小狐貍把自己心中的秘密——肉眼看不見事物的本質,只有用心靈才能洞察一切——作為禮物,送給小王子。用這個秘密,小王子在撒哈拉大沙漠與遇險的飛行員一起找到了生命的泉水。再然后,“他像一棵樹一樣,輕柔地,向后倒下去”。他死了,靈魂飛回到他最眷戀的小星球——毫不起眼的B612。
多簡單的故事啊。
然而,這世界上利欲熏心的人們,有多少可以讀懂呢?
這世界已經不單純,又或許,它從來就不曾單純。任何孩童時看不見的殘忍,隨著我的成長,像丑陋的傷疤一樣鋪陳眼前,泛著令人作嘔的恐怖詭異的青黑色。陽光既然已經照亮了一面,那就永遠無法照亮陰影。暴風雨干脆凌厲地俯沖過來,兇狠地撕掉這世界在我幼時的虛偽模樣——它并非溫柔美麗如同悲憫圣潔的女神。燈紅酒綠的霓虹映照在人們漠然無表情的臉上,有什么東西是正在流失的呢?那么快,猶如水銀瀉地,然后一發不可收拾的,流失掉。
小王子,他如此安靜地觀望著人世,言語像少數人一樣天真善良像夢囈一樣的呢喃,最后連死亡都無聲無息像樹一樣輕柔。
我的小王子啊。
你可知,這世界如此殘忍,可你仍然極致天真。
一直以為自己不是那么輕易憂傷的人,可是夢境,卻是最不易騙人的。或許這世上真有什么“織夢者”,于是日復一日,將這些華美如詩如畫的夢境賜予我蒼白單薄的潛意識,猝不及防地,像一個意外的入侵者一樣闖進來。
闖進來。
怎樣的江南,怎樣的淡煙急雨,一切一切滿心滿目的溫柔,靜靜地流聚成銀白色月輝的河流,緩慢地匯集成我夢里面的樣子。暮色凝結在天際,遠處的蒼黑色山脈沉默地隱去顏色,天光漸暗,山的另一邊間或傳來一聲聲傷心的鶴唳。我停駐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前,仿佛突然忘記了該如何行走一般,像個迷路走失的孩子,不知所措。
可你是怎么出現在我眼前的呢?
一個影子就這么安靜地出現在了長街盡頭,淡煙急雨的暗淡霧氣背后,朦朧而親近的顏色,仿佛墨筆在時空里的輕輕一頓,無聲地留下一道淺淡如風的影子。我看著,開不了口。然后,我看到一盞朱紅色溫暖的宮燈,在靜謐的夜里燃起。隔著這段不長的距離,你為我點起的燈火,穿過霧氣,映入我黑夜一般的瞳孔里。
你是誰呢?是我遺失在歲月里的故人嗎?
可在夢里,我是沒有“詢問”的能力的。當然,你自也不回答。但是,看到一個等待你回家,為你點亮昏黃燈光的身影,即便不言說,也能夠輕而易舉地感知到無聲息的溫暖,像滲入水中的粉末顆粒,溶解在透明的顏色里。然后這種溶液就被慢慢灌入心臟里,隨著血液循環讓全身變得溫熱起來。
所以我一步步向你走來。一步步,篤定的,走向你。身邊低矮的房屋,暈染著灰暗的色彩,緩緩地平移過去,一如天空里緩緩切割過去的風光。你站在那端,一動不動的像一座靜默的雕塑,可我仿佛能夠看到你的微笑,足以擊穿我所有防備。
歲月漸次老去,褪盡了鉛華。
夢境之外,是否會有人這樣溫暖地等待我,待我歸來?
其實,我還是相信這世界有天真的一面,盡管它常常以殘忍的姿態面對所有人。無論你是誰,在哪里,看似一個人孤寂的生活,可回過頭,依然有一個身影在等待。你可以因為失落而哭泣,可以感覺孤單,可是你不能夠不相信,雖然這世界有灰暗的角落,但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你回頭就看得到。
當你從暮色里歸來,是否看到前方那道溫柔的燈光——即便因為歲月剝蝕而不復光華,卻依然散發著執著的、堅定的光芒。執著燈的人,一如既往地對你微笑。你累的時候,疲倦的時候,就一定會相信,他是能夠指引你走下去的,清澈的光芒。
暮色四合。
我歸來。
原載《梁祝》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