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亨利創作風格的變異——以《配備家具的出租屋》為例

⊙周紅莉［東華大學外語學院， 上海 201620］

歐·亨利是美國最杰出的短篇小說家之一，其作品風趣幽默，構思精巧，生動描寫了美國人民的生活尤其是下層小人物的生活狀態，被譽為“美國生活的幽默百科全書”。他的大多數作品體現了作家對人性之善和美好社會的強烈向往與追求。盡管不乏對黑暗冷漠社會的抨擊和諷刺，卻落足于人性的光輝，歌頌小人物在貧困生存中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崇高品格，在夸張、嘲諷、風趣、詼諧的幽默之中，飽含凄楚的情緒，充滿對美國社會千百萬小人物的極大同情，形成其獨特的“含淚的微笑”的藝術風格。

然而，小說《配備家具的出租屋》無論從主題思想還是寫作手法上，都堪稱歐·亨利風格變異的代表作。小說一掃往日作品的調侃與幽默風格，筆調更加酸楚凄涼，有的只是血與淚的奔流，痛苦的吶喊與控訴，表現了歐·亨利小說鮮有的悲愴的風格。這種變異，是“歐·亨利手法”同中見異的變奏，使歐·亨利的創作風格更加奇特，更加典型。正因如此，這部小說才具有很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被列為歐·亨利最佳短篇小說之一。

一、主題思想 在歐·亨利顛沛流離的一生中，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愛情生活，而正是這段愛情生活給他的愛情小說創作提供了靈感和源泉，如著名的《麥琪的禮物》《愛的犧牲》《配備家具的出租屋》等；《麥琪的禮物》和《愛的犧牲》給讀者講述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謳歌了堅貞的愛情和為了愛犧牲自我的精神，在淚光中讓讀者感受到陣陣溫馨與感動，無不表現了作者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和追求；然而，在《配備家具的出租屋》中，作者雖然同樣表達了愛情這一永恒的主題，卻只剩下深深的悲傷和強烈的諷刺與抨擊。小說男主人公苦苦追尋離家出走的愛人，歷經艱辛五個月，卻一無所獲，在內心極度失落、身體疲憊不堪的情況下來到下西區，租住了一間配備家具的房間。就在這潮濕陰暗、到處散發著霉味的屋子里，他突然聞到了愛人身上所特有的氣味——木樨草香，這股香味就像一陣風點燃了他心中全部的希望，他像獵狗一樣搜索著愛人在房間里留下的任何痕跡，一寸一寸，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可毫無結果；當他滿懷期待地跑下樓向女房東詢問曾經住過的人時，他多么希望能打聽到有關女友的哪怕是一點點的消息，但是女房東的回答讓他從欣喜的云端一下墜入絕望的深淵；當他有氣無力地回到房間，那唯一給他精神支持的木樨香味也已經飄散，就像他的愛人在這城市的某一個角落消失了，再也找尋不到，這一切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將他擊跨，萬念俱灰的他最終選擇了自殺。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女房東在與朋友的閑聊對話中說道出了事實真相，那就是他的愛人確實曾經住過，并且在上周也是那天在房間里自殺了。正是因為以女房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的自私、貪婪與殘酷，一對年輕愛人就這樣在謊言中相聚于天堂。小說作者雖然再現了年輕人對愛情的執著追求，可悲劇的主題之下讓人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與關懷，有的只是冷漠與無情，讓人窒息。

二、寫作手法 小說中，歐·亨利運用了各種寫作手法來烘托小說的悲劇氛圍，深化小說主題。

(一) 意識流描寫手法 小說中的意識流，是指小說敘事過程對于人物持續流動的意識過程的模仿。具體說來，就是圍繞人物表面看似隨機產生，且邏輯松散的意識為中心，將人物的觀察、回憶、聯想的全部場景與人物的感覺、思想、情緒等交織疊加在一起加以展示，以“原樣”準確地描摹人物的意識流動過程。意識流描寫手法注重人物意識活動本身，著重描寫人物心理的種種感受，挖掘深層的意識來展露隱蔽的靈魂和內心世界。

在《配備家具的出租屋》中，歐·亨利一反以前那種注重小說情節的寫作風格，而是不惜筆墨專注于氛圍的營造，用意識流手法詳細地描寫了男主人公租住房間外部和內部的環境，這些描述如此細膩生動，就好像讀者親臨現場，和男主人公一樣用自己的雙眼看到骯臟齷齪而又陰森可怕的場景，內心強烈感受到沉悶、壓抑的氣氛。樓道的地毯在陰暗的空氣中已經退化成“茂盛的地衣或蔓延的苔蘚”，“腳踩上去黏糊糊的，像是踩上了有機物”；在每層樓梯的轉角處，墻上壁龕都空著，或許曾經在里面放過的花草“早已在惡臭、污濁的空氣中死去”，“又或許曾放過圣人的塑像，但黑暗中的妖魔鬼怪早把他們拖到邪惡深淵中去了”；房間里臟兮兮的地席，破敗的家具，墻上濺開的污漬，穿衣鏡上的刻字，沙發上凸起的彈簧，空氣中散發的惡臭等等。作者將這些場景一一展現在讀者面前，就像電影鏡頭不斷地把鏡頭拉近，從不同的視角使讀者身臨其境，真切地感受到一個非人的地獄般的恐怖世界，增強了敘事的可信度，同時也為小說人物的命運提供了社會環境，奠定了悲劇基調。

此外，男主人公似睡非睡休憩時分，突然聞到一股木樨香味，當他開始像獵狗一樣搜索著愛人蹤跡時，意識流手法讓讀者得以一窺他的思維意識過程，完全明白他看到屋子里每件物品時腦海里冒出的各種想法以及做出的分析推斷，比如，梳妝臺上放著的發夾，他沒有去理會，“因為他知道這些東西顯然缺乏個性”；女人用的蝴蝶發結，在他看來“也只是女性端莊而不具個性的普通裝飾品，不能說明任何問題”；軟木塞和煙蒂他都“不屑一顧”，但當他發現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煙時，他咒罵著“用腳后跟把它踩了個稀巴爛……”所有這些意識流描寫使讀者感同身受男主人公內心極度渴望找到愛人留下一絲痕跡的迫切與焦慮的心情，更增強了小說的感染力與震撼力。

(二) 以小見大的象征性比喻手法 在《配備家具的出租屋》中，作者用以小見大的象征性比喻手法，從小處著手，大處著眼，巧妙地將一個虛偽、冷漠、自私、丑惡的城市濃縮到一個骯臟的配備家具的出租屋，對出租屋的詳盡描述實際上就是對整個唯利是圖、視金錢為上帝的紐約城市的真實面目的無情揭露與批判。小說一開始就對故事發生的社會環境進行了描述，寥寥數語勾勒出了下層人民居無定所、漂泊動蕩，輾轉于不同配備家具的出租房間的悲慘生存狀態，而小說中的年輕人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們在“巨大的流沙”的紐約市里，就像不停流動著的“沙?！?，不知何時就會被埋到淤泥和黏土里去，被丑惡的城市所吞噬，永遠消失了。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也就注定了男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在尋找昔日愛人失敗后最終選擇了死亡，成為了丑惡社會的犧牲品。另一方面，在描寫女房東時，歐·亨利毫不留情，將她比喻成令人作嘔的“不健康的、吃得太飽的蠕蟲”，嗓音像“蒙了層皮毛”，淋漓盡致地刻畫出女房東貪婪自私、麻木殘忍的本性。也正因如此，為了租錢，女房東向男青年隱瞞了關于他的戀人的事實真相，并且很悠閑隨意地將一個鮮活生命的消亡當作與朋友閑聊時的談資。在這里，冷酷無情的女房東象征了那些寄生于社會，靠剝削勞動者為生的剝削階級，是當時資產者們的縮影，他們極力榨干窮苦人民的每一滴血汗，將“果肉啃得只剩一層空殼”。作品中的兩個主人公都沒有具體的名字，卻分別代表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階級人士，體現了歐·亨利對以年輕人為代表的廣大受剝削、受奴役的社會底層小人物的深切同情，以及對以女房東為代表的剝削階級的痛恨與鞭笞。小小的配備家具的出租屋實際上是對當時丑陋社會的真實寫照，雖然偶爾也會有木樨的香氣，但無論香氣如何馥郁強烈，終將還是被惡臭所淹沒。小說使讀者真切地感受到當時社會的陰暗、腐朽與墮落，在蛀蟲的啃食下，逐漸坍塌。

(三) 反諷手法 反諷是小說中一種最為常見的微觀修辭技巧。它在敘述情節事件、塑造人物形象、表達作者的情感態度上，具有意婉旨微而又深刻有力、耐人尋味的特點。小說中作者開篇描寫了到處流浪漂泊、生活困窘的下層人民無力改變自身生存現狀，只能苦中作樂，聊以自慰，嘴里唱著“甜美的家”，帽子上裝飾著象征安定家庭生活的葡萄藤，這些無不道出了他們的心酸境遇以及對幸福穩定生活的無限渴望。在小說結尾處，一邊是女房東悠閑自得地與朋友聊天，炫耀自己順利地將那個配備家具的房間出租出去，并且輕描淡寫地將年輕男人苦苦尋找的戀人自殺的真相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將女房東對金錢的貪欲和對他人生命的漠視推向高潮；另一邊則是被女房東謊言欺騙跌入絕望深淵的年輕人卻“滿懷感激地”打開煤氣靜靜地躺在床上，死亡對年輕人而言竟然成了最好的解脫，反諷手法可謂達到極妙的效果。

在《配備家具的出租屋》中，歐·亨利沒有延續一貫的幽默、風趣的風格，而是用感傷的情調、沉郁的氛圍和強烈的反諷突出了小說的悲劇性，讓讀者自始至終無法在淚光中微笑，只有無盡的悲愴和對黑暗丑惡社會的憤懣，從而體現了作者創作風格的變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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