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中有淚 樂中有悲——淺析白樸《墻頭馬上》之悲情蘊涵

⊙唐雪瑩 廖金容［湛江師范學(xué)院， 廣東 湛江 524048］

作 者：唐雪瑩，華東師范大學(xué)博士后，湛江師范學(xué)院教授；廖金容，湛江師范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學(xué)生。

蒙古貴族入主中原，把成千上萬的無辜百姓推入戰(zhàn)火，造成漢唐以來高度發(fā)展的經(jīng)濟與文化的斷裂乃至崩毀，這對長期生活在井然有序的封建倫理制度下的各族人民，尤其是知識分子階層，無疑是巨大的心靈震撼，從而引發(fā)出深沉悲郁的歷史憂患意識和難以遏制的抗?fàn)幰庾R。元劇四大家之一的白樸，在其雜劇中所渲染的更多的是國破家亡所產(chǎn)生的世事難料、興亡無定、人生命運難以把握的悲慨和怨嘆，以及知音難覓、好夢難圓的失落感和幻滅感。不管是悲傷蒼涼的分離，還是傷情歡喜的團圓，白樸心中的滄桑感，細細流入戲劇舞臺。

一、傷情的《墻頭馬上》

《墻頭馬上》是白樸的代表作之一，與關(guān)漢卿的《拜月亭》、王實甫的《西廂記》、鄭光祖的《倩女離魂》并稱為“元曲四大愛情劇”。劇作取材于唐代白居易的樂府詩《井底引銀瓶》，白居易詩作“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開啟了裴少俊和李千金一段來之不易的愛情婚姻。

作為一部出色的喜劇，它的成功不僅在于巧妙的藝術(shù)構(gòu)思，更重要的是作者充分調(diào)動諸多藝術(shù)手段，在悲喜交織中為我們塑造了一個鮮活生動的藝術(shù)典型———李千金。

對李千金的評價，可謂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吳新雷先生稱“李千金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充滿斗爭性的婦女形象”，“在大膽爭取自由戀愛和堅決反抗封建勢力這一基本點上，與話本《碾玉觀音》中的秀秀很相似”①。袁行霈也認為，“李千金的形象十分突出。她不僅希望得到愛情，而且把婚姻自主看成是人生的權(quán)益……和一般的懷春少女不同，她有著更加著重人格的尊嚴”②。李千金堪稱我國古代戲曲大觀園中“為由暗香來”的一支奇葩③，但劇作大團圓的喜劇結(jié)局，卻依然蘊含著濃郁的悲劇色彩，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性和生命價值的深刻思考。其悲劇意蘊表現(xiàn)在：

1.閨房中的人性扼殺

作為封建禮教束縛下的大家閨秀，待字閨中的李千金，“為甚消瘦春風(fēng)玉一圍？又不曾染病疾……害的來不疼不癢難醫(yī)治，吃了些好茶好飯無滋味。似舟中載倩女魂，天邊盼織女期：這些時困騰騰每日家貪春睡，看時節(jié)針線強收拾”，將閨中少女的孤獨幽怨袒露無余。當(dāng)她與青春年少的裴少俊馬上墻頭四目相視之時，李千金則是“休道是轉(zhuǎn)星眸上下窺，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錦被翻紅浪，羅裙作地席”。裴少俊在“雙眸星轉(zhuǎn)，花開媚臉”的李千金的書信中感嘆，“這小姐有傾城之態(tài)，出世之才，可為囊篋寶玩”。比之杜麗娘，李千金可謂幸中不幸：在佇立墻頭的剎那，李千金心有所屬，卻難逃“囊篋寶玩”的悲劇命運。

2.幽居中的無奈幸福

為了自己的愛情理想，李千金毅然選擇了私奔，這是她叛逆性格的充分展示。私奔后的李千金在裴府后花園一藏就是七年，在這期間，她生兒育女，享受著自由戀愛婚姻的幸福，但又是如此的不幸：“數(shù)年一枕夢莊蝶，過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想父母關(guān)山途路遠，魚雁音信絕。為甚感嘆咨嗟？甚日得離書舍!”七年的隱匿，過的是不人不鬼、不明不白的生活，得到了愛情卻失去了親情，這樣的生活，充滿著癡情卻又是如此的痛苦無奈。

3.休棄而歸的痛楚和不屈

在度過了七年莊周夢蝶般的“不明白好天良夜”后，李千金與裴少俊的幽居生活終于被裴尚書撞破，面對院公的掩飾，裴尚書的責(zé)問，李千金毅然大膽向前置詞：“相公可憐見，妾是少俊的妻室。”自由愛情的追求者與封建禮教的捍衛(wèi)者第一次正面交鋒，結(jié)果是裴少俊的“軟揣揣”早已屈服：“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為一婦人，受官司凌辱？情愿寫于休書便了，告父親寬恕!”愛人的懦弱和毫無顧念之情，是李千金最大的悲哀和痛楚。但面對不幸，她沒有哀傷的哭泣，而是怒斥懦弱的丈夫：“休把似殘花敗柳冤仇結(jié)，我與你生男長女填還徹。指望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唱道題柱胸襟，當(dāng)壚的志節(jié)。也是前世前緣，今生今世。少俊呵，與你干駕了會香車，把這個沒氣性的文君送了也!”以此來宣示著她的剛烈與不屈。

4.大團圓的悲哀與無奈

無情被逐的悲劇命運讓李千金對自己的人生價值有了冷靜的思考。裴少俊及第之后去尋妻：“小姐，你是個讀書的聰明人，豈不聞：‘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則行夫婦之禮焉，終身不衰。’”心靈的傷痕并沒有因裴少俊及第而撫平。但面對哀哀哭泣的一對兒女，心情矛盾的李千金終為骨肉至親所感而認親團圓，是兒女喚醒李千金的母愛而悲喜相聚，這樣的團圓，卻是如此的無奈，一種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滄桑之嘆。

就結(jié)局而言，母子相認，生旦團圓，但喜劇的表面難以掩藏內(nèi)在的悲酸：最終勝利的，不過是李千金的身份和地位。作為個體的生命，李千金仍是一個受封建禮教壓迫的悲劇女性。大團圓的結(jié)局無法掩飾其濃郁而又深厚的傳統(tǒng)女性的悲劇命運。當(dāng)裴父得知李千金是官宦之女時，不惜一切代價放下所謂的長輩尊嚴，請求李千金回家。而這一舉動恰是對李千金追求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根本否定，更是對李千金出于無私的母愛而團聚的褻瀆！盡管她頭腦中充滿了對封建思想的不滿與鄙視，但仍無法沖破封建婚姻制度的壓迫。從李千金與裴少俊的愛情婚姻來看，所謂自由幸福的愛情經(jīng)不起裴父的一聲怒吼，“愛情”頓時化為烏有，在封建婚姻觀念的重重包圍下，李千金有選擇愛情的自由和權(quán)力，卻沒有選擇婚姻的自由和權(quán)力。森嚴的封建等級秩序、門第觀念和封建禮教對人們思想的腐蝕，這就是造成李千金的悲劇原因所在，也是封建時代女性愛情婚姻悲劇的根源。

二、劇作滄桑情懷之緣

高爾基說過：“文學(xué)是人的文學(xué)，是人類心靈的產(chǎn)物。”朝代更替帶來的動蕩與離亂，無不影響著文人們的敏感神經(jīng)。在中國這個有著深厚儒家傳統(tǒng)的國度，“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這是儒家的人生理念。封建社會衡量一個人社會價值高低的尺度，不是其主體的素質(zhì)——才學(xué)和能力，而是官位。文人儒士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就是參政，即“入仕”。元代卻視知識為糞土，視文人為草芥，文人顛倒不如人，所以元代文人是時代的失意者，時代的亂離與個人的不幸郁結(jié)于心，形成了悲涼而又沉重的滄桑情結(jié)。

1.時代的烙印

中國文學(xué)向來以抒情為主，特別是在社會動蕩、矛盾激烈的易代之際，常有一些心懷隱痛的作家，在作品中或撫今追昔，寓身世之悲；或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蒙古統(tǒng)治下的元朝，粗獷尚武，侍力輕文。政治上奉行民族壓迫政策，人分四等十級，文人的地位從“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拋入了社會的最底層。漢族文人已經(jīng)沒有了昔日的自豪，沒有了曾經(jīng)的自信，剩下的僅僅是處于社會底層的人世滄桑之感。同時科舉制度的廢止，使元朝的士子形成了怨世、避世、玩世、超世等復(fù)雜的心態(tài)。不可排遣的憂郁、軟弱而執(zhí)著的追求、深刻而復(fù)雜的悲情，使得士子文人的心理失衡，在突如巨變的現(xiàn)實面前他們無所適從：迷茫、苦悶、怨恨、孤獨、恐懼，于是借手中之筆表達心中郁結(jié)之情，對社會種種不平進行辛辣的嘲諷。借劇中之人唱出“冷暖世人情”的悲愴心情，流露出了士子在冷漠的人世間的感傷卻又無奈何的心境。時代的烙印帶給士子的是巨大的精神壓力和心靈創(chuàng)傷，生活在其中的白樸無不受其濡染。

2.中國文人的滄桑情結(jié)

中國文人對運動不息的宇宙有著特殊的敏感，尤其是時間的不可把持、人生的變幻不定。孔子發(fā)出“逝者如斯”的興嘆之后，中國文人就不曾間斷過這種生命難持的悲嘆，變幻不定的滄桑感慨。因此，中國文學(xué)始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感傷情調(diào)，傾訴著一種無常，無望又無告的人生痛苦和生命憂患。文學(xué)的感傷與文人的多愁善感互為表里，感傷的文學(xué)和文學(xué)的感傷都是文人自覺的追求，中國文人的心理世界，總有著一片驅(qū)不散、化不開的愁云，這是文人所特有的滄桑情結(jié)。

感傷生命的流逝，悲哀美好事物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感傷人生的缺憾，追求完美卻發(fā)現(xiàn)生活中不如意十有八九，正如蘇軾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識文入仕，卻是“宦海浮沉終非學(xué)人所宜”④，圣賢孤傲耿直人格的鑄造，又往往使他們在官場上遭遇不幸，更具有憂患意識。文人作品中的感傷情調(diào)，不僅是個人的寫心，也是時代的代言，由一己的人生悲涼推及到宇宙的物是人非，眼前的感懷和歷史的感慨融為一體。白樸，年幼喪親，在詩人元好問的栽培下，自小博覽全書，中國文人感傷、悲涼、滄桑的情感也在其思想上打下深深的烙印。

3.白樸自身感懷

白樸一生，少年親歷國破家亡的民族喪亂，中年目睹元滅南宋的朝代更替，可以說是飽經(jīng)憂患，百味俱嘗。幼年罹亂，“倉皇失母”，顛沛流離，“一身九患”，心靈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父親本為金朝重臣，于國家敗亡之際，身如轉(zhuǎn)蓬，兩度易主，終以亡國遺臣而忍辱含垢地托命于新朝，“士大夫以華夙儒貴顯，國危不能以義自處為貶”。這對于看重家聲名節(jié)的宦門子弟來說，無疑是刻骨銘心的刺痛和羞辱，以致釀成了終生難以排遣的“百年孤憤”，終生“有山川滿目之嘆”。這一點，恐怕是白樸屢次拒絕出任新朝官職的深層原因。盡管其父對他曾寄予“鵬摶萬里程”的厚望，但白樸一生孤高自守，淡泊名利，超塵絕俗，崇尚“放浪形骸，期于適意”，他的《沁園春》詞：“自古賢能，壯歲飛騰，老來退閑。念一身九患。天教寂寞；百年孤憤，日就衰殘。麋鹿難訓(xùn)，金鑣縱好，志在長林豐草間。唐虞世，也曾聞巢許，遁跡萁山。越人無用殷冠。怕機事纏頭不耐煩。對詩書滿架，子孫可教，琴樽一室，親舊相歡。況屬清時，得延殘喘，魚鳥溪山任往還，還知否，有絕交書在，細與君看。”這種貴己重身、蔑視榮祿、率意自適的處世態(tài)度，固然可以看作在金元易代之際，沉淪下僚的落魄文士普遍的行為方式，但又明顯有別于關(guān)漢卿、楊顯之等人的滑稽戲謔、玩世不恭，帶有遭受世變摧折的名門秀士的個性特征。

伴隨著儒家倫理體系的解紐以致崩毀，白樸對封建政治的價值觀和歷代儒生謹遵恪守的人生理想模式產(chǎn)生了懷疑和動搖，與處在動蕩紛擾中的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白樸痛感生涯之艱難：“世故重重厄網(wǎng)，生涯小小漁船”，“三年浪走，有心遁世，無地棲身”。

綜上所述，作為元代未入仕而游離于世俗社會之外的文人群體中的一員，白樸有著與眾不同的地方，“自幼經(jīng)喪亂，倉皇失母，便有山川滿目之嘆，逮亡國，恒郁郁不樂，以故放浪形骸，期于適宜”(王博文《天籟集》序言)。喪親與國家的破敗，連年的戰(zhàn)爭，讓白樸看到人世間的冷暖，以及感懷身世，訴諸于筆端，便有了《墻頭馬上》這部名作，喜劇性的結(jié)局難掩其筆調(diào)之下的蒼涼悲愴，穿透著白樸內(nèi)心的那份蒼涼和對人生無定的一種幻滅之感，訴說著人生的顛沛流離，人世滄桑的感懷，流露出的不單是對故國的懷戀，還有白樸用悲情演繹著的滄桑情懷。國家不幸詩家興，白樸以自己的人生悲劇與滄桑情懷鑄就了戲曲史上一座豐碑。

① 吳新雷：《試論白樸的〈墻頭馬上〉》，《光明日報》1960年11月13日。

② 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0頁。

③ 吳永萍：《試論〈墻頭馬上〉中李千金形象的悲劇色彩》，《社科縱橫》2006年第10期。

④ 蔡哼、高益榮：《會通中西》，中原農(nóng)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