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直期望電影不是教科書,不是讓人們指點江山的工具,而是藝術情感凝聚的作品!但當下總有一些對于藝術精致表現誤解的現象,自問我們是不是被好萊塢類型弄得神魂顛倒?或者被娛樂愚化得不知道藝術表現何者為根本?
2014年5月20日,終于偷得半日閑,下午怡然到小西天中影影院看電影,復看張藝謀導演的《歸來》和香港電影彭浩翔的《人間 ·小團圓》,后者對于人間常態生活的多樣狀態也有一些特點表現:如小時候陰影、現實偷情、疑惑性情感危機、老來情感追求等等聚合表現。但從一開始生活化的松散呈現,就無法與《歸來》相提并論。大白話的顯示生活矛盾也許是追求自然,但就算是自然形態生活呈現,失卻藝術味道也就失去韻味。這樣看,《人間 ·小團圓》的票房低落并非全是杜汶澤被抵制所導致,實在是缺乏藝術修煉的結果。我看《小團圓》是為了研究,并非是想支持或者抵制杜汶澤;但再一次看《歸來》卻既有支持票房、也有情感期望的意味。就后者,半個月前和香港專家研討《歸來》時曾順便“打賭”,他認為《歸來》太文藝,大眾未必支持到 2億票房,我就以 3億為限度,超了他請客,下于此我請客,但其實內心的藝術判斷遠超于此,如此獨特的藝術創作票房應該有 3.5億。雖然這個數字對于那些動輒七八億的電影會不以為然,但藝術創作片的受眾還沒有培養好,所以我心理雖期望更多卻不能過于奢望,畢竟現實需要顧及,因為好電影需要看是否有好觀眾。
一
影院中多是上了年紀的人,安靜而時有抽泣聲。這部影片從影像出現開始,就是精心鍛造的抓人細節,你會感受到認真的藝術創作遠非所謂的生活化隨意鋪陳可堪比擬。自然,新“謀女郎”比較出色,舞蹈演員出身的那種氣質,使得她在練功房中的《紅色梁子軍》舞劇角色的表現刻意感十足,眼神雕刻般閃現——單就眼神的獨具特色讓你看到張藝謀在角色(包括配角)選擇上的精心。劇情的這一段落緊湊而具有時代氣。隨后,焉識逃亡的雨夜,壓抑而獨具特色的情境令人入境,逃跑的消息帶來的沖突的緊張開始呈現:第一個極其動人的段落是陸焉識雨夜回家,他遮蔽嚴實,攀過屋頂、門窗來到家門口,卻遭遇意外的情境,是一種藝術放大人心的過程。這是那個時代人的命運的縮影,也正是張藝謀藝術精神的回歸。影片在這一刻呈現出的靜寂既是屋里妻子馮婉瑜的內心矛盾——開門還是不開的糾結,更是屋外陸焉識欲進不得的急切,而大世界緊張的抓捕在時刻逼近,令人驚悸的可怕。戲劇張力的把握使得那門里門外被放大的緊張具有窒息感,沒有音樂的自然音響讓觀眾置身其間不由自主擔憂。劇作出色的文人氣,幾乎是中國電影失傳的文學細致表現,是那樣的有別于好萊塢,實在是本土電影傳統需要回歸的一種氣質。女兒回來警覺擦身而過忽然叫出“陸焉識”三個字,使得不相識的父女第一次在這樣環境中相認,“我是你爸”的渴求,和女兒“我不認識你”的決絕,讓人冰封雪原!然而父親一個愛撫的眼神、女兒一個拒斥的目光,讓背后的殘酷折射而出!極其推崇影片那緊張后第一聲音樂單音節劃出來的美妙感覺,
如此清純溫暖,是藝術家運用聲響的出色體現,單音階讓殘酷年代的柔和出現。而最為動人的是情境的無限放大,將屋里屋外的人的心理探尋和被時代扭曲的人性有了無以復加的體現。劇情一點都不含糊的絲絲入扣的描繪,使作品呈現出不是史詩卻具有史詩般的歷史厚重感。
劇情撕心裂肺的是天橋 ——躲藏橋底的人的卑微,用臟兮兮毛巾拖拉地上雨水搽飾臉面的細節充滿了悲哀和溫情的交織。妻子急切尋找和丈夫急切的眼神,充滿時代感的環境,母親急切走向天橋,女兒騎行急切趕往天橋,力圖阻止父母相見特別是追捕隊列匆匆趕來時,馮婉瑜不惜一切呼喊陸焉識逃離,陸焉識不顧一切沖上天橋相見妻子,妻子不顧一切撲向追捕隊伍,女兒不顧一切沖向橋上阻止母親,抓捕隊伍兇悍的沖過來捕捉等,都構成了那個年代——不只是那個年代對于“敵人 ”的可怕行為的呈現。個體基本的人身權利受到如此激烈的對待,我們撕心裂肺的悲傷。在陸焉識邊呼喊邊側身盯著妻子邊奮步沖向危險,尤其是陸焉識被兇狠地抓住頭發往后拉去的情節,一瞬間就定格在當年畫家何多苓的油畫悲戚的感覺。我覺得單憑此就是張藝謀對于那個時代的控訴!文化大革命的瘋狂和非人性——張藝謀在把握這個段落中,相當有歷史感地表現了時代,其評判的態度恰到好處。而我們的一些觀眾卻還在無聊的談論什么沒有歷史感的缺陷不足,以及所謂的理性分析需要加強云云,卻不知道這一個形象畫面中包含怎樣可以表現的極限?理性需要
隱藏,而這種情感被摧折的精神折磨,哪里是理性分析的得意可以比附的——需要從情感上看清歷史和我們自身!
是的,一些批評家無論成熟還是幼稚,卻幾乎一樣的在討論電影不完全的表現原著,津津樂道的表現自己讀過原著而不滿電影不全面。實在不明白電影為什么要以 8個小時或者一天時間去表現全書,這樣還是不是電影?嚴歌苓說對于《歸來》 99%的滿意。評論首先要對作品準確理解和了解不同媒介之表現的本質差異。我一點都不反對比較原著,比較的目的是研究為什么文學家這樣表達,小說的閱讀規律是什么,而電影和文學表現差異在何方。但電影不是小說,沒有必要翻版原樣呈現,這豈不是基本常識?我們在文學需要電影來張揚、電影更為需要文學為底本增強內涵的時候,卻也越來越離譜的強求文本不走樣,從作家到評論家到一般閱讀者一樣得意的挑剔電影表現不完整,這樣的所謂評論表述有價值嗎?
我們再來看《歸來》的主體段落。時間立刻轉到 3年后,這就是《歸來》的主體表現。在這一段落中,驚訝的不僅是陸焉識而且還有我們。女兒改變了學校階段那犀利的目光,倔強、警惕而充滿好奇的目光突然伴隨著發飾和服飾的變化而改變,她成熟了?多么可怕的以失去了青春年少為代價的成熟!當女兒以女工身份出現時,完全變化的神態眼神令人嘆息——生活竟是這樣的雕刻師!忽然想到半月前接受央視六頻道“愛電影”訪談,被主持人問到哪個情節最為動人,我脫口而出:彈奏鋼琴段落。再看電影時細細觀賞這一段落,慨嘆張藝謀的內斂和依然精致的追求:被妻子心因性疾病遺忘的丈夫,冒充修琴師修復鋼琴,精心等待她的歸來——樓下妻子馮婉瑜正漫步重演歸家角色,忽然樓上傳來聽到他們相愛時的鋼琴聲,心底深處回憶的涌現突破了遺忘,逆光中的樓道,逆光中的女性驚訝的神情是那樣的打動人心。在屋里終于等到樓下傳來腳步聲的男主人公第一聲落下的音符——《漁光曲》的音樂擊破歲月,演奏中,側逆光在他滿懷深情的回憶中烘托出光彩:逆光中的期盼在屋內外轉換,一節節的音樂擊碎障礙,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光影中,遺忘被沖淡。屋中妻子挪向丈夫,期盼的回歸即將實現,擁抱的場面是東方的情感凝聚,無言卻滿懷深情,他第一次感受到遺忘后的復蘇之美,渴望的眼神那般柔情;她似乎回歸到從前,希冀打破了歲月的蒼老。擁抱的內心滿足其實是觀眾更深更甚,而主人公們則沉浸在“夢幻”中,這就使得頃刻間的擊碎更加殘酷,被推開的反差讓戲里戲外的人一下子回到現實,張藝謀讓殘酷無言出現,驚訝的不只是情節,其實是理性的呈現!戛然而止的美好是時代無情的一個結果!
還有一場戲是小屋中父女對話:第一次叫爸爸的震撼。許多人可能沒有察覺到父親的內心震蕩:一愣神間這個飽經滄桑的教授的內心立刻充滿了滿足感,沒有音響的提醒,平和中讓我們震驚,這才是藝術高明而實在的冷靜 ——張藝謀的節制充滿意味。這時,女兒倚門轉身說:當年是自己告發父親的。而父親用平淡的“我知道”一帶而過。我知道什么?知道事實,知道你還小?知道你不該壓抑?早知道了你不必在意!在一個任何人都會犯錯的年代,對于孩子還有責備的可能嗎?這里,博大的父愛不是故意放大,父親鎮定自若是因為愿意自己犧牲。后面是無言的情感——父女的情感其實是一種具有張力的表現,我們一直在等待和解,而電影的和解卻如此“簡單”——無論評論者怎樣苛責,前面的一愣眼神,已經鋪墊了激蕩的內心早已接受了所有的一切,還要什么復雜的邏輯嗎?
影片最后的重要情節是讀信。在那個巧妙的長長的讀信的時光中,情感的節制令苦難充滿詩意:為他人著想,為歲月流痕,為人間注解深愛,也許超過許多評論家期望可以施展的批判現實的天地。看電影不是為了職業發揮,而是體悟歷史和情感世界!我們如果關注到他躲在小屋里默默看著妻子走來走去隨時準備挺身相助、在車站站牌后看著妻子等待的內心值守、在讀信中看到妻子深情陷入美好往事的滿足,就知道張藝謀是如何讓收斂的情感不動聲色的表達著人間至情。在一個大男人無言的陪伴著“不認識”自己卻相信陸焉識會回來的妻子在車站凝視著緩緩關上的大門的那一瞬間,我們知道其實人間最難的是心的刻畫,而藝術創作和對于作品的感悟理解最為需要的就是深入內心去體悟!
二
無論人們喜歡還是挑剔,都承認《歸來》的演員隊伍無疑是精準選擇而發揮超常的。陳道明、鞏俐和小“謀女郎”在角色意識的沉入和性格展現上都相當出色。鞏俐飾演的馮婉瑜對危難中的丈夫那份情感的執著,在深夜做饅頭,遺忘后依然要按時接站,信賴所謂的每一封信,以及無法封存的對二人共同擁有的那段音樂的感知中,都有細致的表現。在鞏俐的演藝生涯中,對這一形象的難度表現和深度把握都是前所未有的成功。而丹丹飾演者張慧雯在表現少小無知的跳舞夢和成人后超乎尋常的成熟上,都體現了導演和演員共同呈現的精致。
陳道明所飾演的陸焉識完整的體現了影片的內在精神。陸焉識,一位被摧殘半生的大學教授,人鬼難分的潛伏回家,卻被家人拒絕。“見面”既是帶來自身的危機,又可能傷害家人。他雨夜探家的遭遇是一種無言的暗示:熟悉一切地形,卻不熟悉家人的變化。此刻妻子已經深陷矛盾中,見與不見的掙扎在這一刻(在自家門外卻不得入)顯得淋漓盡致。演員極為細微地把握了角色在這一刻的謹慎、急切、恐懼、期盼等心理,在傾聽、判斷以及低下頭看門縫下的光影等細節處理上,分寸感極強,令人揪心。邂逅女兒的場面突如其來,是因為她喊出一聲“陸焉識”,讓他頓然憑直感意識到是親人,在意外的瞬間,慈愛和驚訝是混合的。但孩子的拒斥和環境的緊迫讓他不能遲疑,畢竟見到妻子是第一位的任務,故此不管孩子如何警告在先,他依然不加防范的囑托孩子轉達明日見面的地點時間。
這一段落中,陳道明的光彩每一刻都那樣得體,讓人感同身受。第二天橋洞下的遭際想起來都酸辛,但他飾演的角色卻充滿著期望——我們觀影時一定是寧靜的看著他探頭、洗臉、期望的種種神態,但無論如何心里都急切地擔心著將要發生的危機。藝術作品和藝術表演的真實感不是所謂“放松”,所謂的“生活性”,而是自然中凝聚著內在爆發的可能預期。我總是在陸焉識歇斯底里的沖向愛人的無畏中看到真正人性自然沖動的美妙,而那一刻演員對于殘暴摧折人性的憤怒也不可遏制的爆發。而那種誓死也要向前的犧牲精神,那種從人心深處煥發出的愛,猶如危難時母親本能推開孩子一般具有真正的高尚。而此時,對于歷史的思考就在其中,哪里是要求“顯示出來”,或者是挑剔“歷史深度”不足之類的高見可以比擬的?
回到陸焉識性格上來。在車站,忽然被釋放歸家的落魄無人理睬,卻見到變了樣的女兒。在女工宿舍,女兒欲言又止的微妙卻沒有被這大男人所感知,他的忽略是因為心理完全被歸來的喜悅所籠罩,一直沉浸在速速歸家的氛圍里。見到慢悠悠有條不紊回來的妻子,一種不明就里的疑惑開始逐漸加碼,在眼神掃過的一張張留言中,既給觀眾留下了懸念,也折射出他心里的不解和猜疑。妻子的歸來讓他興奮異常卻忽略了異樣,當按照幾十年前的習慣鋪開被褥卻被驅趕出門的時候,依然懵懂沒有明白這里發生了什么——是的,誰都沒有明白的理由,陳道明的驚訝正是我們的驚訝,他的不解正是我們的不解,一切的張皇失措,一切的疑惑眼神都是我們的心聲。這時代讓她發生了什么?隨后的發生是邏輯的進展,他拒絕了街道安排的工作,是因為妻子都這樣了還何談工作?合理的是性格。而盡管一再遭到誤解卻想盡方法就近照顧妻子的舉動也是一種情感邏輯的延伸。實際上,要挑剔的理由千條萬條,如對于女兒的原諒被不少批評家指責也都有道理,卻不是情節的道理。這樣一個男人,格
外珍惜丟失家人的時光 ,親人的互助就是天理,他已經是人生的最低點了,除了唯一不能舍棄的親情,還有什么不可以舍棄!
這樣理解而不是站在物質欲望影響下的當下人的私念,是看待電影《歸來》的基本出發點,我們千萬不要站在今天物欲橫流的基點上去判斷影片,人家的邏輯是當時情境的邏輯,你卻以當下的繁復來津津樂道闡釋,顯然是出發點有問題。一個人連工作都不要可能嗎?一個父親哪里能原諒出賣自己的女兒——是的,當下是扶老人都要被誣陷,多少家庭為了房子份額而拿著法律條文對簿公堂,以這樣的視角怎么會理解陸焉識的世界?
修鋼琴為了相認、搬出未發出的信件來制造讀信的機會,后來借此制造新的信件來展示說服妻子,一切都是符合陸焉識的行為心理邏輯,也符合心因性遺忘卻沒有失去對于過去陸焉識的記憶的妻子。而陳道明在把握這一人物時最為重要的是在情境中顯現內心的微妙變化。前述電影中最為精彩的段落無疑是修鋼琴彈奏記憶之曲。等待之中,陸焉識急切準備著,當馮婉瑜腳步聲響起前那一剎那,他鄭重活動手掌,極其認真的彈下第一聲,音樂已經帶著情感的溫度傳出,而他的沉浸一定是回歸到久遠的親密時代,悲戚中的慰藉,哀婉里的溫暖,悠長流淌。馮婉瑜的傾聽和腳步的遲疑,襯托著陸焉識的投入、用心。不斷交替的鏡頭中,陸焉識專注神情和忘乎所以的姿態,在妻子漸漸進入屋子向他靠攏的鏡頭中,本能的微微預感透過眼神得到透現。這時的夕陽輝光在頭頂透視,美好的交融觸動人心。藝術表現的纖毫畢現,在扮演者沉浸其中的極其微小變化中傳達出來。當擊破遺忘的琴聲慢慢散去,她突然推開他,那一刻的意外把他幾乎擊垮,驚愕的神情無以言表。
演員的沉入和跳出都依循于敘事邏輯和情感走向,而這里的了悟既要演員出色把握,也需要觀眾同步共振。在陳道明和鞏俐幾乎完美的表現過程,觀眾的沉入和體悟也是認知不可少的因素,總是在先定的疑惑中旁觀,一定無法理解細微情感的魅力,而總是拿著個體的規則來套用,也未必會適應多樣化的精神情感變化。當下受眾習慣熱鬧的劇情性娛樂,難以進入藝術欣賞的境地,自然無法將哪怕如陳道明和鞏俐這樣出色表現的美妙心理捕捉到,總不能要求藝術無邊際的通俗化吧?
總之,藝術形象取決于創作的多樣因素的聚合,表現的完滿也是編劇導演等等的高度把握,但演員的出色表現決定了電影的實際呈現,《歸來》正是一個表演妙不可言的范例。
周星: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