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兒
連心麥冬
中醫院倪主任是這個小城最有名的骨科專家,每逢他門診,小小的診室一定會被擠得水泄不通。那些沒趕上掛號的,若是急癥,只得另找醫生診治;若不是急癥,一部分怏怏地回去另找時間掛號就診,另一些老病號,就會眼巴巴地等在診室門口,盼著倪主任慈悲為懷,在診治完那些正式掛號的病人以后,給自己一個“加號”。倪主任年齡五十出頭,診治病人輕聲慢氣,很是好脾氣。于是,遇著他門診,和他搭班的護士常會叫苦:又得餓肚子沒午飯吃了!因為,他常會被“加號”的病人拖到下午一點多才可休息。
這一回,已經下午一點半了,倪主任還在看“加號”。
這是一位七十六歲的老頭,一身布衣褲,花白胡茬花白頭發,臉上褶皺疊褶皺。他主訴腿骨關節疼痛已經兩個多月,倪主任讓他撩起褲腿,膝關節及踝關節明顯紅腫。另一個腿癥狀也很明顯,膝關節下部腫得亮晶晶。細看手部關節,左手腕及中指都有紅腫現象。這是比較典型的類風濕關節炎癥狀。倪主任問;“這樣的情形不止兩個月了吧?”老頭靦腆地笑:“時間是不少了。”倪主任邊開藥方邊問:“這么嚴重了才來看,多不好!要批評你家老太太,對你這么不當心。”老頭低聲說:“老太婆走了十來年了。”倪主任說:“那得批評你的孩子,當然,你要自我批評!這么大年紀了怎么也不愛惜自己?”老頭呵呵笑著說:“不要批評,不要批評!我兒子就在這里做院長,你不會批評他的!”倪主任心一驚,手上的筆“啪”地掉在地上。
“院長?什么名字?”
“他叫方林。”
“啊?”倪主任扶了扶就要掉下來的眼鏡,瞪大眼睛看老頭的面貌。確實,神韻很像方院長。不對,方院長像他。
“這個方院長,太不像話了!”倪主任拿出手機,就撥了方院長的電話。老頭樂呵呵地看著倪主任,笑得像個孩子。
“方院長,你歐洲還沒回來?哦,那你父親的類風濕的問題……好嘛,我來處理。好的,你回來馬上聯系我,知道了知道了。再見!”
聽著倪主任一句句往下說,老頭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地往下褪。等倪主任擱下電話,笑容也已經一干二凈了。
“老伯,我和方院長像兄弟一樣要好,你今天要聽我安排,住院,好吧?”倪主任和老頭商量。
老頭脖子一擰,說:“這毛病我早知道了,咱村的醫生說,治不好的。不浪費錢了。我本來今天是來看他的,可是電話打過去沒人接,手機也不知道怎么了,然后順便來你這里看看,都說你醫術高,人也好,今天果真見著了。我兒子他沒你好,一年里過年都不曉得來家看看。我走了。”
老頭起身就走。倪主任一把扯住他胳膊說:“方院長知道你的病了,讓你住院。住院的費用會安排好的。”
老頭嗓門高了:“我才不稀罕錢的,我有錢,我種中草藥,可來錢了。可這病,不是住院會好的。我已經在吃中藥了,慢慢會緩下來的,倪主任,你放心,我也是老赤腳醫生,這個我懂。”
說得倪主任呆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
老頭從剛才放在腳邊的一個袋子里,取出一大包東西,交給倪主任:“倪主任,這個交給我兒子,是連心麥冬。天一冷,他老要咳嗽。讓他泡水喝。”
這個故事是倪主任講的。
這個時候,他正坐在我對面。我倆面對面坐在一個酒館的小包廂里,都已有八分醉。
倪主任揮舞著他那雙纖白的手,并且常常把食指抖動著停留在我的鼻子前,恨恨地說著什么。他說的話,我基本上沒有聽清,但“連心麥冬”、“連心麥冬”這個詞,老在我耳邊響起。
我知道自己醉了,我醉得滿心羞愧,我醉得滿臉淚水。
我醉得,只知道自己眼前閃動著父親的花白胡茬花白頭發,還有他褶皺疊著褶皺的臉,和他臉上和藹的笑。
還魂草
雪子呆呆看著老婦面前的那棵還魂草,已經快一個小時了。那棵原本萎黃的植物,在注了水的杯子里正逐漸滋潤,逐漸顯綠,一點點把纖細的莖葉飽滿,一點點顯現著它驚人的生命力。
雪子隱約在武俠小說中聽聞過這樣一種植物,直覺中它就如同天山雪蓮一般神奇。當雪子在黃山的石徑邊看見那幾位老婦,以及老婦叫賣的還魂草時,竟不敢相信:傳說中神奇的還魂草,居然這樣毫不起眼?
捧著那棵連杯子一起買下的還魂草,雪子默然了。是啊,雪子該何去何從?
雪子知道,自己從沒有在外貌上得過他人的好評分。
親愛的父母起的名字好美:雪子!但雪子沒有如雪的肌膚,更沒有書上說的水蔥般的手、春柳般的腰、水葡萄般的眼睛和櫻桃樣的嘴。十四五歲,別人家女孩正是花苞樣綻放的年月,雪子就已經有了抬頭紋,肌膚不像一般女孩那樣滋潤水靈。最讓雪子傷心的,是讀師范的時候,很多女孩都有男孩跟在后頭屁顛屁顛兒地追,不是見天兒送花看電影,就是天天送早餐吃晚餐,就她,師范三年,沒男生送她一朵花,連畢業時也沒有男生一個紀念品。雪子好失落!
參加工作后,雪子勤勤懇懇地履行著教書育人的職責,工作出色,深得家長和學生的喜愛。幾年后,經人介紹,與一位公務員結了婚,順利生了個大胖兒子。大家都說,雪子老師是個踏實的好女人,真是好福氣!
但雪子的心里,始終那么忐忑。所有男人都喜愛漂亮年輕,丈夫的崗位好,相貌也好,怎么會和自己這個說好聽點其貌不揚,難聽點,比他要老很多的女人結婚?她把忐忑藏在心底,展示給家人的,她在學校是勞動模范,在家里也是樣樣都在行。不說平時的買菜做飯洗衣服做清掃,就連過年過節親戚朋友吃飯,她都是里里外外一把手,買、汰、燒一手抓,連最后的清理打掃都是她包了。丈夫有應酬也帶她出去,囑咐她打扮打扮,她就借口忙,不去。家里人幾乎都沒有見過她認認真真吃過一餐飯,沒有看見過她清爽亮麗地打扮過自己。時間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當春節高朋滿座的時候,人們似乎一點都沒有覺得,飯桌上少了誰,只是覺得,雪子的烹飪水平越發讓人喜歡了,做的菜色香味俱全。雪子也沒有覺得不正常,反而覺得,自己就該這樣感恩命運,自己好幸運。endprint
但,丈夫的冷落讓她心痛。結婚之初,兩人每個月還有那幾次身體的交流,現在,剛過四十,居然已經分床好幾年了。開頭是丈夫應酬回來晚了,自己在客房睡了。現在似乎已經成了慣例,幾年都沒在一起了。白天,誰都不說什么,丈夫還是好丈夫,在人前把妻子的能干夸得像朵花,但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兩人只有幾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話:回來了?嗯。吃了嗎?吃了。或者說幾句兒子的事情。
這正常嗎?雪子想問問人,但,問誰呢?這么多年來,一心撲在工作,撲在家庭,連個知己閨蜜都沒有。雪子很迷茫。
一迷茫,又是好幾年。
一次非常偶然的機會,雪子從丈夫的手機短信里發現一個他聯系甚密的號碼,并且證實了確實存在這樣一段隱秘的男女情。雪子更加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處理。一直懷疑的事實呈現在眼前的時候,是最考驗人的理智的時候。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她獨自離開家,來到了黃山。這是她長久以來一直向往的地方。
捧著還魂草回到賓館,雪子把還魂草放在床頭柜,細細看著。
比起剛才,還魂草更加碧綠。賣草的老婦告訴雪子:等它全部變綠,就可以植在泥土中。它不喜歡陰濕的地方,它熱愛陽光,在陽光下,再干旱也不怕。
雪子覺得,還魂草,確實是棵仙草。它似乎讓雪子明白了什么。
從黃山回來,雪子工作還是那么盡職,但回家后的雪子,變了。她不再是那個老媽子一樣的雪子:她報了健身班,每周三次去健身房鍛煉,出了汗洗了澡回來;她變得開朗,喜歡和同事們一起去吃飯或者去書吧看書喝茶;她還喜歡逛街買衣服,甚至開始買化妝品學化妝。兒子看著媽媽畫得黑黑的眉毛,笑她像蠟筆小新。雪子不惱,擦了又畫。雪子開開心心地鍛煉,開開心心地化妝,還學習衣服與化妝的搭配。同事們越來越喜歡雪子,覺得雪子越來越漂亮,性格也不像過去那樣孤僻;兒子越來越喜歡打扮后的媽媽,夸媽媽穿搭得越來越有品位,再也不是蠟筆小新。雪子似乎覺得,丈夫那對不起自己的事,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或者是根本沒有發生?
一個夏天就這么過去了。春天帶回來的還魂草,被雪子種在花盆里,高高擱在露臺。當雪子想起它來的時候,都快到中元節了。雪子跑上露臺,發現還魂草一點都沒有枯萎,像自己一樣生機勃勃。
晚上,雪子的真絲睡袍被人撩開了。丈夫熱騰騰的身子滾進了雪子的床。丈夫說:雪子,我回來了!
蘇 木
“蘇木!蘇木!”菲兒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名字會這樣吸引人,讓自己咀嚼反復,不能自已地愛上了它。
菲兒學的是中醫,當然知道,“蘇木”本就是一種中藥。它行血祛瘀,消腫止痛,用于經閉痛經,產后瘀阻,胸腹刺痛,外傷腫痛。但菲兒覺得,在短短一個月時間里,自己和這個叫“蘇木”的名字,似乎已經產生了那種別樣親情。它干燥潤澤,光滑馨香,讓人渴望親近。可幾次活動,菲兒都沒有機會和這個叫“蘇木”的男子有更近的接觸,這讓菲兒心里生出更想接近的欲望。
這次出來學習,時間長達兩個月。出來前,和閨蜜阿九一起喝茶閑聊,她就取笑過菲兒:這么長長的兩個月,定要豁出去往死了玩,最好折騰那么一兩次純粹的戀愛,回來一結婚你就沒戲了,可得抓緊!菲兒知道自己和一川,兩人從高中到大學,一直到參加工作,是那種怎么也掙不開的關系。眼看著雙方父母安排了所有事務,馬上面臨結婚,似乎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面對這樣一個才認識一個月,而且從真正意義上來說并未真正認識的男人,菲兒問自己:我怎么會因為這樣一個名字動心?
第二天,是去浙大附屬醫學院進行訪問學習。十幾個人在一起行行坐坐,在狹小的病房進進出出,菲兒在關注學習內容之余,也自然和蘇木說上了話。這是一次就醫資歷在五年以內的中醫內科醫生培訓,目的是通過大醫院的歷練提高望聞問切的經驗及能力。可通過簡短匆促的交談,菲兒知道蘇木是推拿科的,而且畢業也遠不止五年了,來得有點奇怪。每一次和蘇木的交流,都讓菲兒聞到了若有若無的香味,蘇木的香味。
晚上,是自由活動時間,菲兒洗了澡以后,細細地打扮了自己:才洗的長發,用吹風機吹干,簡單地盤了個發髻,是那種現在流行的韓式盤發,低低地垂在腦后,又加了個小小的水鉆夾子,藍色的,在轉動間會有幾點小小的閃光,內斂,但又有無法抑制的低調張揚;涂了點粉色唇彩,又換上了那件裸色的真絲裙衫,裝飾在領口袖邊的黑色蕾絲,為本色增添了令人遐想的時尚元素。菲兒又為自己穿上那雙裸色的高跟涼鞋。阿九說過菲兒:你不打扮,很清純;略打扮,很妖艷。一川在兩人獨處的時候這樣說,菲兒,你像一支白牡丹,純潔典雅,你不需要打扮。菲兒也知道自己長得好,眉眼清新淡雅,是不需要打扮的天生麗質,哪怕是去一川家里,她也是素衣素面。可今天,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今天,我為誰打扮?
她坐在房間里,想起了傍晚和蘇木的約定:傍晚一起去走走吧?蘇木的眼里有什么,她沒有看到,只感到自己的羞澀和不安,還聽到了蘇木說的那句:“……好吧!”
“……好吧?”
“到底好嗎?”菲兒想。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很輕,似乎在猶豫該不該敲:“……篤篤……篤……篤……”
門里的菲兒此刻也猶豫著,開,還是不開?她伸出去的手猶猶豫豫,心自然也忐忐忑忑。好一會兒,菲兒想起阿九的話,又看見門邊鏡子里自己明艷的面容,狠了狠心,嘩地打開了門。
但門外已經沒有了人影。
蘇木!
菲兒轉手把門關上了,身子貼在門后邊,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幸虧他走了,不然我說什么呢?呵呵,明明不是那種說得出做得到的人,怎么還胡思亂想?謝謝你蘇木,你真是個好男人!”
呆了好一會兒,她撥了一川的電話:“一川,我好想你!”
忍 冬
小艾最喜歡上班。一離開家上班,就感覺神清氣爽,在家,都要憋出病來了。
為啥?家里老媽是最好的老媽,老爸是最勤快的老爸。但兩位一聯合,就讓小艾進入幾乎“殺無赦”的境地——就因為對象的問題唄。于是,小艾就希望,老板天天讓自己在單位上班,節假日天天在單位加班,想盡辦法不留在家里與爸媽面對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