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6世紀,從歐洲到亞洲是遙遠的距離,然而卻有兩個城市被緊緊聯系在一起——中國景德鎮與荷蘭代爾夫特。因為陶瓷,這兩個城市已經有了四百年的際遇,景德鎮與代爾夫特的關系更像是技術和審美的交流關系。
代爾夫特是歐洲的“景德鎮”,因為它完全傳承了中國明朝景德鎮青花瓷器的繪制技術。 2012年的初秋,當我踏進這座寧靜的古城,撲面而來的竟是一種熟悉的氣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傳的驚喜走在代爾夫特的大街小巷,青花元素無處不在。這里儼然是另外一個景德鎮!櫥窗里、商店里、餐廳里,處處都有青花瓷的應用,就連馬路上也鋪著繪有青花的指路磚,踩上去竟有重重疏離的現實感。青花在一個完全不同語境的異國得到了全方位的安放。
瓷器初始——景德鎮
中國的瓷器生產比歐洲早了 1000年。當中國人已經清楚地認識陶與瓷的區別時,歐洲人還簡單地只用一個 “stoneware”即陶器或炻器來表達。等他們真正觸摸到中國瓷器,才驚訝地發現世界上竟然有比 “stoneware”更加精美的東西,它們來自遙遠的昌南 (景德鎮 )。于是,根據 “昌南”的中文發音,創造出 “china”(瓷器 )這個詞,并以此稱呼整個中華大地。公元 1712年,當法國傳教士昂特雷科萊在一封發往歐洲的信中向他的朋友表達第一次踏上景德鎮土地時的驚詫,“白天從火焰和煙氣的形狀,就能看出它的輪廓;而夜晚,這里被火光包圍,仿佛有許多煙囪的大火爐,神秘而美麗。 ”
從來沒有一個城市能像景德鎮一樣,依靠一種產業維系生存十個世紀而沒有中斷。為了運輸和搬運方便,長期以來,景德鎮沿河建窯、沿窯成市,整個城市沿著昌江兩岸,呈長龍形延伸。昌江因此成為景德鎮城市的動脈,流經鎮上的昌江,帶來了上游的制瓷原料,又帶走燒好的瓷器。這些瓷器用木船裝載,順昌江而下,進鄱陽,入長江,在泉州和廣州再裝上海船,運往中東和歐洲。景德鎮從來沒有過城墻。當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忙于修筑城墻的時候,景德鎮卻敞開胸懷,把它的物產運往世界。“工匠來八方,器成天下走”是對景德鎮當時盛況的真實寫照。瓷器品種的極大豐富,使中國的制瓷工藝水平達到了一個歷史高峰。中國的瓷器大規模出口到歐洲和美洲,從明代嘉靖年間一直持續到清代末期。
景德鎮瓷器的到來極大地改變了歐洲人的生活狀態和生活品質,從使用金屬器皿、陶器和木制器皿轉變成為使用更為先進耐用的瓷器,西方人的生活用具水平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從德國邁森到英國韋奇伍德,從法國里摩日到荷蘭代爾夫特,這些歐洲瓷業的佼佼者無一不是從仿制中國瓷器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尤其是對景德鎮高溫硬質青花瓷的仿制。青花瓷的出現使中國結束了單色釉的局面,從而進入彩繪瓷的時代,也真正使景德鎮名揚四海。無論是官窯的正襟危坐還是民窯的自由爛漫,強烈吸引著世人的目光。
明代官府在景德鎮設立御窯廠,專門為皇家制作陶瓷。不計成本的“貢品文化”成就了景德鎮的輝煌,使得這座城市缺乏內在的活力,在工業時代迅速滑向衰敗。歷史上景德鎮的發展,充滿著官家皇權氣息,器不厭精,工本不計,處處顯示的是皇家的氣派。
曾幾何時,“景德鎮”三個字是一塊陶瓷界的金字招牌。景德鎮的輝煌,對于大部分當地人來說,恍如隔世。今天的景德鎮在經過傳統產品式微、設計觀念陳舊、銷售渠道衰落、市場低價混戰、瓷業的生產競爭力江河日下的系統性紊亂,已經成為繁榮與衰敗、驕傲與痛苦的矛盾體。
當中國輕工業聯合會將“瓷都”的稱號授予潮州,這無疑是對景德鎮最粗暴的諷刺。對于景德鎮人來說,是被迫將自己的傷口以這樣一種方式,一覽無遺地呈現在世人的面前。古窯拆掉了,古遺跡清理了,古作坊、古里弄、古窯磚房美麗的古鎮幾乎要消失了。在市場經濟下景德鎮的發展面臨著重重危機。輝煌的歷史造就了沉重的負擔,十大國營瓷廠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取代的是零散的家庭作坊式的原始手工生產模式,目前在景德鎮沒有一家可以代表千年景德鎮的陶瓷工廠。在這個工業化的時代,景德鎮是產業競爭的失敗者!
而在荷蘭,四百年前千辛萬苦用盡各種手段學習模仿景德鎮青花瓷的代爾夫特卻是另一番情景。
后起之秀——代爾夫特
17世紀,當大量的中國景德鎮瓷器由荷蘭東印度公司運輸到歐洲的時候,在白色胎體上裝飾藍色花紋的青花瓷強烈吸引了歐洲貴族,在當時的荷蘭也極受歡迎。盡管由于貨運路途遙遠,價格昂貴,歐洲的上流社會依然風靡收藏這種“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磐”的東方精品,訂單日益加大。但是隨著中國戰事不斷,這些訂單很難保證到貨,荷蘭人開始思考如何在自己的國家生產這種瓷器。
“皇家代爾夫特”陶瓷公司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 1653年,王室派專人在位于荷蘭海牙附近的小城代爾夫特籌建陶瓷廠,為王室定制陶瓷。這里曾經活躍著 32家陶瓷制造廠,并被稱為歐洲的“景德鎮”。經過歷史的風風雨雨,皇家代爾夫特是 17世紀荷蘭唯一留存至今的陶瓷工廠,因400多年前成功模仿中國景德鎮青花瓷,從制作技術和繪制技術上能夠生產幾乎類似景德鎮的青花瓷,世人均視它為荷蘭的重要標志。代爾夫特陶瓷更影響后來歐洲陶藝的發展,與風車、郁金香一樣代表著這個國家的悠久文化,如今已經成為荷蘭的國寶之一。
在那個時代,想要在荷蘭生產出同景德鎮一樣精美的瓷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進口了景德鎮的陶瓷白釉和青花顏料,仍無法燒制和景德鎮一樣的瓷器,因為瓷器的質量和土坯有著密切的關系。景德鎮的天然高嶺土無人能及,而荷蘭只出產一種紅粘土和白色陶土。于是技師們想盡各種辦法,在白色陶土的外面施化妝土,想讓荷蘭陶也能白皙透明。經過多年的研制,最終燒制出模仿景德鎮青花瓷器的白釉藍花“代爾夫特藍陶”。制陶業因此在荷蘭蓬勃地發展起來。從17世紀后半期開始,“代爾夫特”藍陶的制作工藝在全歐洲處于領先地位。那時,如能買到一件 “代爾夫特”藍陶,將被看做是“榮譽、幸福以至財富的象征”。
在最初的階段,皇家代爾夫特藍陶多數畫面從裝飾紋樣到繪畫方法完全模仿景德鎮青花瓷最流行的圖案。無疑,代爾夫特是仿制景德鎮青花瓷器最成功的。經過幾百年的錘煉,慢慢滲入更適合歐洲人喜愛的紋飾特征,以夸張的飛鳥、花卉和蚊蟲的方式突出并真實地刻畫了春夏季節,同時又描繪了中國式的貴族生活,主題雖為中國風格,卻在描繪時使用充滿歐洲氣息的復雜紋飾,這實質上也影射了當時由貿易帶來的中西文化交流。endprint
今天的代爾夫特藍陶吸收了景德鎮瓷器的釉質特點和青花繪制技術,開始嘗試研發屬于他們自己的釉料及樣式,并發明了更多區別于景德鎮的器型和不同的用處,也創出了具有代爾夫特陶器特色的精美圖案。雖然代爾夫特藍陶源自對景德鎮青花瓷的模仿,但是在繪制上,代爾夫特藍陶與景德鎮青花瓷相較而言最大的區別在于它更多表現明暗色彩對比,實現空間與體積的塑造以再現油畫的效果。最讓人贊嘆的是,倫勃朗的名作《夜巡》被以一比一的尺寸制作為一幅巨型青花瓷磚畫。這件作品代表代爾夫特藍陶目前最高繪畫水平,是兩位已經退休的老畫師從 1999年開始制作,用了大約一年零兩個月時間才完成。為重現倫勃朗的名畫,他們共燒制了 480塊瓷片。
由于工藝復雜、產品精美及手工繪制等原因,代爾夫特陶瓷工廠出品的藍陶售價不菲,僅僅一個 10厘米大小的物件,就要賣到近百歐元。歐洲經濟的不景氣,昂貴的售價使得這樣的傳統工藝品在近年來也面臨著市場萎縮的處境,代爾夫特因此在傳統基調中開始尋找新的機遇和可能。除了生產傳統的工藝品以及日用品,皇家代爾夫特瓷器廠還定期嘗試具有挑戰性的藝術項目,邀請新銳設計師進行創新并純粹的設計,使產品更加適應現代社會,希望能在悠久的傳統與現代生活方式之間達到平衡,并歡愉日常的生活。他們已制造了一系列歐式藝術風格的嶄新瓷器,絕妙的設計與獨一無二的手工繪制已積極融入了日常生活中。
今天的皇家代爾夫特藍陶工廠似乎更像是一個陶瓷博物館,集展覽館,博物館,體驗館和制作工廠為一體,全方位地介紹皇家陶瓷工廠的歷史發展進程、制作工序等。人們可以看到藍陶的整個繪制過程依然秉持傳統手工方法,在低溫燒制后的素坯上由畫工參照指定紋飾手工繪制完成。繪制的方式依然和景德鎮一樣,首先把紋飾拷貝到素坯上,然后勾線、填色分水。
當歐洲人把收藏中國瓷器尤其是景德鎮瓷器作為炫耀財富的手段時,他們的審美意識必然會發生某種潛移默化的轉變,雖然已找不到中國明代青花瓷上那種“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但是那種藍,仍有一種熟悉的“天涯若比鄰”的感覺,依然透露出與景德鎮青花瓷極為相似的韻味。
由于歐洲經濟的不景氣,皇家代爾夫特藍陶的銷量收到極大的沖擊,工廠的工作人員慢慢減少,有些產品已經屬于停產狀態。代爾夫特像是那個 400年前制陶業輝煌過往中僅存的標本,在歲月里慢慢打磨它的光澤。通過近年代爾夫特陶瓷工廠邀請設計師詮釋完全不同于傳統青花的方式,使我們可以相信它是一粒種子,積蓄著荷蘭制陶技術的精華,等待著某個時刻的再度綻放。
結語
我在皇家代爾夫特藍陶的面容上尋找屬于景德鎮的線索和依據。與其說是在尋找景德鎮,不如說是在尋找能夠讓景德鎮完整的部分,它讓我們有機會看到鏡子對面的另一個自己。當我們面對物質審視精神,卻發現 400年前景德鎮某種值得敬畏的東西,竟像一陣風從我們身邊經過。這聲音漸行漸遠,成為一種記憶和不可確定的召喚。
張凌云:景德鎮陶瓷學院副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