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馬近期詩歌：用口語敘說生活

趙婷

內(nèi)容摘要：在茂密蔥郁的當代詩歌森林，侯馬的創(chuàng)作算不上耀眼奪目，但在詩歌森林的土壤培育和詩人自己的辛勤耕種下，侯馬近期詩歌因其“簡練口語化表達、日常生活敘事和解構特性”而獨樹一幟。

關鍵詞：口語 解構 反諷 敘事

1989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的侯馬開始了詩歌創(chuàng)作，先后在《一行》《他們》《葵》《詩參考》等詩刊發(fā)表詩作。早期詩歌中，《在雙榆樹》體現(xiàn)了侯馬追求神秘、迷幻的詩歌意境。

“如果你凝視一個人的背

你就還想看看他的臉”

今天在雙榆樹

一個騎車人的眼

刺穿了你的孤獨

詩中第一節(jié)用背與臉引出一組畫面聯(lián)想。背影可以反映人的臉部表情，朱自清在《背影》中就多次描寫父親的背影，用背影代替臉部表情，反映人的內(nèi)心活動。臉部和背部方向相對，一個朝前，一個朝后。詩歌第二節(jié)，描述的也是兩種相對的事物，“騎車人的眼睛”暗示從他者的正面角度——臉部——觀察“你”孤獨的內(nèi)心世界?！把劬Α睂儆谖骞僦?，是外部性的；而“孤獨”屬于人的心理情感，是內(nèi)部隱秘性的。從他者的外部視角看穿了自我的心理世界，這又與詩的上一節(jié)“背與臉”的相對關系遙相呼應，是詩人對他者和自我關系的思辨認識。此后，詩人又陸續(xù)發(fā)表了《種豬走在鄉(xiāng)間路上》、《李紅的吻》、《飛越黃昏的塑料袋》等作品。在這些作品中，侯馬多以第三人稱或其他事物作為詩歌的陳述主體，《種豬走在鄉(xiāng)間路上》以一頭鄉(xiāng)村種豬的視角觀察鄉(xiāng)村生活，《李紅的吻》展現(xiàn)了酒吧女李紅的人生軌跡，《飛越黃昏的塑料袋》中把無生命意志的塑料袋比擬成會飛翔、能思考的生命體，借飛翔的塑料袋穿越現(xiàn)代和古代，將很多古典詩句變異，想象豐富、詩意橫生，一個搖曳多姿的自由生命從詩中傾瀉出來。

暮色四合

只有塑料袋在飛翔

風沙滾滾，折斷了多少翅膀

只有塑料袋在飛翔……

在黃昏中你是天空的核心，

在塑料的形式下你是自由的意志

受80年代“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人”的影響，侯馬早期的詩歌作品注重神秘美，講究詩意的鬼魅，遣詞造句中有明顯的“先鋒”味道，作品很少用到第一人稱“我”，人稱的使用看出詩人早期詩歌與現(xiàn)實世界隔著一層距離?！霸缙谠姼?，我比較傾向純詩寫作，主張?zhí)觳?，重靈感，追求玄之又玄，所以更多的是向上仰望，等待詩歌降臨。我甚至說過，詩人的任務就是張開口袋，等著天上掉下詩歌。”①從2001到2004年，侯馬自述，詩歌創(chuàng)作遇到了瓶頸，處于創(chuàng)作的沉寂期，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fā)表作品，直到2008年《他手記》出版?！端钟洝肥窃娙孙L格轉變的分水嶺作品，首次嘗試用“不分行”來創(chuàng)作詩歌。

1、作為觀念藝術家，她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觀念”感：從童年起，她就一直認為年近60歲的父親是她的爺爺。

3、數(shù)字。有的數(shù)字是問題，有的數(shù)字是答案，而有的數(shù)字是垃圾。譬如，你一天寫幾首詩？

4、做被迫的事情也保持積極的態(tài)度：他體會到了一個囚犯的體面。

……

作為現(xiàn)代詩歌體裁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分行排列，可以舒緩句與句之間的節(jié)奏，延伸更多想象和抒情的空間。美國結構主義文論家喬納森·卡勒曾引用詩人威廉斯的《留言條》：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李子……證明詩歌分行排列的重要性。他認為詩歌之所以要分行排列就是為了告訴讀者，這是詩，需采用讀詩的閱讀態(tài)度和方式來讀它。雖說卡勒的觀點過于強調(diào)詩歌形式，但分行的形式無疑給讀者設定了“把作品當做詩”來閱讀的模式。侯馬《他手記》以數(shù)字為標記，幾乎打破了詩歌抒情的傳統(tǒng)，每條數(shù)字后內(nèi)容都在講述，詩人除了在《他手記》中創(chuàng)新詩歌形式外，還借此表達了他詩歌觀念的轉變——“反抒情”。侯馬曾在《抒情導致一首詩的失敗》一文中表達過“反對詩歌抒情”的觀點。他認為，“抒情”代表“詩歌有用論”，而詩歌的偉大之處在于“無用”。洋溢的感情并不能證明詩歌藝術的成熟。既然分行排列是詩歌抒情的主要載體，那么突破它或許是邁向“反抒情”的第一步。《他手記》雖然創(chuàng)新了詩歌的分行形式，但它能否被讀者閱讀所接受還有待檢驗。

《他手記》之后，侯馬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逐漸轉向貼近日常生活的口語化、敘事化。第一人稱“我”運用日常生活語言，在詩歌里講述故事。如《在精神病院》“我”和精神病患者的對話。

在精神病院

我盡量裝出

不知道他們得了什么病的樣子

我含混地問

怎么樣

其中一個答道：

還成

就是老想喝酸奶

對話有問有答，“怎么樣”、“還成”等用詞口語化特點突出。詩歌從正常人角度看待精神病患者，在普通人眼中，精神病患者神志不清、喜怒無常，所以“我”害怕被精神病患者看出對他們的不信任，害怕被他們襲擊，可他們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只關注自己要做的事情。同樣是寫在精神病院的感受，食指1991年創(chuàng)作的《在精神病院》與侯馬的同名詩歌呈現(xiàn)出異質(zhì)的創(chuàng)作精神。食指從一個“想寫詩”精神病患者的角度出發(fā)，表現(xiàn)其他精神病患者干擾了“我”的靈感，詩意全被他們粗俗玩笑和妙語嚇跑，“我”只能獨自忍受委屈和悲哀。

為寫詩我情愿搜盡枯腸

可喧鬧的病房怎苦思冥想

開粗俗的玩笑，妙語如珠

提起筆竟寫不出一句詩行

……

天呵，為何一次又一次地

讓我在瘋人院消磨時光！

詩中“我”始終把自己和其他患者區(qū)別開，“我”作為詩人的主觀性強烈地體現(xiàn)在作品中。而侯馬《在精神病院》中的“我”不是詩人，是普通人，通過“我”和患者的交談，從另一個視角展現(xiàn)精神病患者的世界。食指的詩抒發(fā)了詩人自身創(chuàng)作而不得的苦悶，烙上鮮明的主體色彩，侯馬的詩在“向下看”，是兩個人的平等對話，抒情色彩弱，敘述意味強，顯得冷靜、凝練。這種敘事性、口語化風格的形成不僅與侯馬對詩歌“反抒情”的觀念認識有關，還離不開他的自身經(jīng)歷。侯馬就職于公安系統(tǒng)，多年基層經(jīng)驗和職業(yè)慣性使他比一般人更冷靜、理智，詩歌語言也不自覺變得簡練起來。endprint

在口語敘事的影響下，侯馬近期詩歌表現(xiàn)出解構和反諷的力度。簡單的形式中不失智性的內(nèi)核，這正是詩人對當代詩歌的理解。詩歌《偽證》、《國家》、《審判》、《法律至上》都以簡單質(zhì)樸的口語形式敘述了詩人生活中一些小事，看似普通細微，實際蘊含著復雜的意味。張曙光評價侯馬詩歌“亦莊亦諧”?！扒f”和“諧”在詩人作品的標題和內(nèi)容上有所體現(xiàn)。如初看《法律至上》標題，容易聯(lián)想到詩歌內(nèi)容可能是宣揚正義、自由和平等，但細看內(nèi)容：

在出版家的飯局上

我碰到一位退休的法院院長

……

回憶了這么一件事：

有個人

曾經(jīng)向他要一支毛筆

他給了，但是不久人家退回來了

說是不要新的

要老院長用過的

……

就是在判決公告上

寫過此布姓名然后

劃一個紅色時鉤的毛筆

寫下敵人的姓名

并非法律至上，而是擁有法律權威與權力的人至上。標題與內(nèi)容之間的溝壑給詩帶來了出人意料的張力，這種張力是由內(nèi)容對標題的解構和反諷造成的。侯馬近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反諷與解構意味，尤其是標題與詩歌內(nèi)容的不平衡成為了詩人的特色。這正如詩人自己所說，“我意識到，一種新鮮的詩歌是可能的。它要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獨立品格，又要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包容精神：古典的和西方的，文學的和非文學的。它應當以單純的形式表現(xiàn)出像當下的生活一樣繁奧復雜的內(nèi)容；它要有濃郁的詩意，又要對所謂的詩意進行顛覆；它是解構的又是結構的。它開拓著人的精神世界，把心靈的觸角伸向更廣闊更深遠的領域”②。

用口語詩歌敘說生活，成為近年來侯馬詩歌創(chuàng)作顯現(xiàn)的特點。它的轉變是“自覺中的不自覺”。侯馬在大學時代和口語詩人伊沙、劉江是同班同學，都受到80年代中后期第三代詩歌的影響。第三代詩歌以50年代的第一代詩歌和“朦朧詩”為反叛對象，拒絕詩意的“朦朧”與“含混”，拒絕宏大歷史敘事，突出個體本身的生命體驗。第三代詩歌違背了以往詩歌開辟的“精英之路”，走上了一條“反抒情”的岔路，他們認為詩歌應當“向下看”，表達個人的體驗。這種“向生活靠近”的詩歌風潮影響了詩人侯馬，使他近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打上了“重口語、重敘事”的特點，“90年代詩歌的敘事性主要是一些優(yōu)秀詩人出于對80年代浪漫主義詩風的反駁與糾纏，通過增加現(xiàn)實生活成分和陳述語句進行的一種“反抒情或反浪漫”的詩歌實踐，但它包含著對于詩歌現(xiàn)代品質(zhì)的重新認識?！雹巯瘛秶摇贰耙痪虐宋迥昴程? 我從外省一個小城/來到北京上大學/碰到第一個/北京女孩/ 就向她打聽/ 國慶大典的事情”；《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一九八五年某一天/我們一位老師的孩子/從六樓的電梯間/一腳踏空/直摔到/地下機房”等詩歌中一個顯著特點就是不使用意象，而意象在古典詩歌中是抒情性的載體，“借意象之物，抒心中之情”，意象是營造詩歌抒情性的主要標志。侯馬近期作品中，幾乎不用有意象特征的形容詞等，代之以口語表達。雖說侯馬早期創(chuàng)作還留有“抒情”的影子，《細胞》“又是一夜降水/長長的鞭毛駕著雨滴/天空送來草鞋/雞蛋和蘑菇”；《一個午后的美》“頭枕青石，耳聽松濤/林中之獸不曾打擾/山風一點點帶走了我的熱量”。但詩人風格的轉變更是啜飲人生經(jīng)歷而豐富飽滿的不自覺之舉。侯馬說：“因為工作原因，我對社會的觀察，理解，真實之處，隱晦之處，可以說是一種深入的接觸。所以我要把這塊呈現(xiàn)出來。我想這也是非常獨特的一塊。”④詩人通過詩歌表達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或故鄉(xiāng)、歷史記憶是順理成章的，但第三代以來的詩人把“詩歌抒情”看作創(chuàng)作的禁忌，完全拋棄詩歌的神秘性，強調(diào)直白和淺露，是不是過于偏執(zhí)或將詩歌藝術簡單化？誠然口語化和敘事性的開拓是對中國當代詩歌特質(zhì)的重新發(fā)現(xiàn)，但放棄古典詩歌、現(xiàn)代詩歌中的抒情性而走向岔路的當代詩歌能建造一座小徑交叉的花園嗎？洪子誠認為，有成效的詩歌寫作和詩歌文本，“神秘性”似不宜清理得過于干凈。一方面是人的生活，他的精神、經(jīng)驗，存在著難以確定把握的東西，另一方面，寫作過程也不會都是工匠式的設計。⑤詩歌寫作往往是詩人情感和理智共同積蓄的成果，只有理智而缺少情感注入的詩歌又怎能引發(fā)讀者共鳴呢？新世紀以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包括侯馬詩歌，在承續(xù)第三代詩歌精髓的基礎上，也應該更理智地對待詩歌的“抒情性”，如何舍棄，如何結合，是我們這個詩文化國度的當代詩人們需要反思和解決的問題。

參考文獻：

[1]孫玉石.詩人與解詩者如是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

[2]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詩學從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

[3]侯馬.創(chuàng)作談：浮生何止半日閑[J].詩刊，2001年第2期

[4]侯馬詩歌作品研討會實錄[J].星星，2010年第6期

[5]侯馬.真實詩歌：中國的、現(xiàn)代的、批判的[J].南方文壇，2009年第2期

[6]侯馬.抒情導致一首詩的失敗[J].詩探索，1998年第3期

注 釋：

①侯馬：《真實詩歌：中國的、現(xiàn)代的、批判的》，《南方文壇》，2009年2月第29頁

②侯馬：《創(chuàng)作談：浮生何止半日閑》，《詩刊》2001年第2期，第29頁

③洪子誠主編：《在北大課堂讀詩》，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95頁

④曉玉、侯馬：《詩人的故鄉(xiāng)是侯馬》，《星星》，2012年第1期，第92頁

⑤洪子誠主編：《在北大課堂讀詩》，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頁

（作者介紹：湖北大學文學院2012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