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可
盛 宴
莫大可
1
前女友提出和我分手時動情地說,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不知道吧?你就是會做一手好菜,能哄住我的嘴。女友是真的理解我,我不能再用香噴噴的菜肴去哄騙她,盡管我覺得那是發自真心的喜歡。我的前女友叫謝明珠。
我跟過的老板破產后我就開始四處尋找工作,每天從人才市場輾轉到勞動力市場,他們都管我們這類人叫老號—老面孔,老號單,城市里最游手好閑的一類人。那次我打算把號單撕碎了丟到一位人事的臉上,在我準備丟出紙團的剎那,有人拉住了我,是謝明珠。她的長發變成了利索的短發,裙裝翩翩,一副知性女的模樣。
她說,你干嗎呢,撒這么大怨氣?
我反問,你在這干嗎呢?
她說單位招聘,來取些資料。
我的臉都丟到家了。我們早已分手,沒半點干系,我起碼還是有尊嚴的人。我打算離開。謝明珠拉住我,說,找個地方說話吧。
兩人進了一家小飯店,謝明珠說好請我。一坐下,她就拉著我的手。我知道是她主動和我分的手。我可不是喜歡被可憐的主。我彈開她的手。她笑了笑,有點尷尬,說,混得很差吧?工作找了多久?
我懶得搭理她。菜很快上來了,擺在眼前。說實話,那手藝和我相差十萬八千里,嗅覺和眼睛告訴我,這家飯店有多爛。
我掏出煙,沒點燃,放在嘴邊。謝明珠說,這菜做得和你的沒法比。這也能叫做菜?騙人吶!她嬉笑地看著我,我可不是要勾搭你,也不是想破鏡重圓。她說你開家專做家常菜的飯店吧,我嘴饞,可以常去支持你。
她的話像撓了我的癢癢,刺激了我,使我食欲大盛。我得到了啟發,怎么不可以開家飯店呢?小一點,簡陋一點,錢少賺一點,油煎火燜不正是我擅長的嗎?我真的感激謝明珠,她陪我睡覺,為我洗衣服,還請我吃飯,可惜我們現在是過去時了。我也想摸她的手,但我止住了,順勢捋了一下她垂下的短發。
從前女友那里我得到了啟示,湊了點錢,在街區開了個小飯店。我再也不用做老號了。街道還給我送來了嶄新的餐椅,說是鼓勵創業者。街道主任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干,吃點苦,賺大錢,等你發達了,咱們開大酒店,做托拉斯集團。
街道主任嘿嘿地笑著,露出漆黑的煙牙。
我的飯店生意時好時壞,100元吃到撐死的飯店能做到托拉斯集團?我知道,那是街道主任說的官話,一點不靠譜。我每天起得很早,為了節省人工,我得自己買菜、揀菜,然后按照菜譜一一配好菜。雖然累,但我覺得很享受,起碼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著。
我請了一個廚工,一個就夠了,是街道主任的鄉下親戚,三十歲左右的一個女子,長得倒不難看,但臉上布滿色素沉積的褐斑,像蒙著一層灰紗,和她說話,就好像和畫布里的畫像在對話。她說她叫張全素。
張全素是個麻利的人,收拾起來像一陣風。她不愛說話,從不提起她的一切,沒事做的時候她就坐在凳子上發呆,像塊木頭。有幾次,我試探著問她和主任的關系,她都避而不答。張全素在我眼里有的只是枯坐和啞言。
平時不忙的時候,街道主任會過來和我小酌兩杯。他是一個地道的酒鬼,喝起酒來猶如吞江噬海。主任黝黑的肌膚包裹著像排骨一樣的身板,呼呼地喘著氣,簡直就是一臺陳舊的機器。對付老酒鬼就只能用最辣的土燒酒,開瓶,滿屋子竄著濃烈的酒香,切好的鹵水牛雜,蒜泥拌黃瓜,剁椒魚頭。看著美味,老酒鬼扇動了一下鼻翼說,你不開這店真是埋汰了人才,為了一飽口福,就是閻王拿鉤子鉤我去都愿意。
老酒鬼也會喝醉,喝醉了就對著枯坐的張全素搖頭晃腦,嘴角泛著白沫,神經質地嘮嘮叨叨。我也聽不清,好像說,真倔,上次跑到廣州,跑那么遠,你追那小子,你是吃了哪門子藥?真是冤孽,弄出那檔子事來。
老酒鬼接著嘆氣,刺鼻的酒腥味席卷而來。
這個時候,我看見張全素在輕輕地抽泣,臉上掛著一點小小的、悲傷的眼淚。她站起身,好像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激動,望著主任,用顫抖的聲音道,再說,我就用毒藥毒死你們一家子。
主任好像被嚇住了,瞪著眼睛,支支吾吾,隨你去,你等也是白等。
我問主任,張全素到底是你啥人?
主任打了個飽嗝說,侄女唄!
2
那天,我去菜場買菜,又看見了阿源。
認識阿源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小流氓。由于發育不良和缺少格斗技巧,阿源的頭上留下了七個大小不等的傷疤。他捂著破腦殼,驚慌失措地奔跑在巷子里。他沒有哭爹喊娘,雖然害怕,卻敏捷地穿行在風里。他發著抖,躲在我家宅院的木門后。我望著阿源,他吐了口濃痰說,滾,滾遠點,小崽子。
我一眼就認出了阿源。他靠在一輛黑色的小車上,像是在等人。那個頭太有個性了,現在叫酷。七道疤痕不均勻地分布在腦殼上,如一個年久失修的破瓢。我打算快速從他眼前穿過,卻被他一把拽住,說,這不是小崽子嗎?真的是小崽子呵!
我尷尬地向阿源笑了笑算是回應。我都記不得有多久未在大街上遇見過熟人了。所謂的小學同學,工廠同事,曾經的街坊四鄰,因為是偶遇,所以大都沒有戒備之心,相互夸贊,把牛皮吹到天上,然后拍拍屁股永不相見。
他加重了語氣,是小崽子嗎?我是阿源,小崽子,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說認得呵,多年不見你都發福了。
發個屁啊,呸呸,是要發,不發怎么好?
他又問,上哪去呢,趕這么急?
我說我去買菜,張羅了一家小飯店,為店里準備的。
阿源說,混得不錯啵,都做老板了。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我問阿源在哪兒發財,他嘿嘿一笑說,來熟人這里送個貨。
我不知道他所謂的送貨是啥意思,販毒,放高利貸,或者是其他更罪惡的東西?不便多問,我打算趕回去。我說空了來我飯店聚聚。我說的是客套話。阿源說,狗日的,你別騙我,你飯店收野味嗎?猴子、果子貍、孔雀、獐子、熊掌……他報出一大堆動物的名字,全是要查處的禁味。
我說,你送貨就送這些?
阿源說,嗯,還不止,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提供。我啥都搞。總要混飯吃啵。他甩過來一張名片:風華貿易公司,總經理趙阿源。
這流氓都做上總經理了,我是有點納悶。總經理還親自送貨?你有膽去進他的山貨嗎?我沒膽。
我只顧踩著車往回趕,風呼啦啦地劃過耳際。忽然一陣更大的風涌來,像卷來的巨浪,是阿源開著車追了上來。他在車里喊,小崽子,小崽子,我車里有些貨,你拿去銷銷,出掉貨再給錢。不給也成。
有這么好的事?
小車一個急剎橫在我眼前,阿源很是麻利地打開后備箱,從車廂里拖出蛇皮袋,拉出一截剝掉皮的動物尸體。他的手機械地翻動著血淋淋的肢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果他留長頭發,一定會很酷,起碼可以遮住他頭上七個疤痕,也許會迷死很多女人。
城市留給我的記憶不及菜肴的香味那么持久,這都是私人化的東西,像我對味道的直覺,有著一種天賦。說起來,我和阿源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那時候的城市不大,像攏起來的拳頭,溫暖結實。城東是原住民的集結地,其中又以木匠居多。城西是大運河的入口,船民們就是隨手撒下的一把種子。打架像家常便飯,吃不飽肚子,說起打架,卻有著頂死牛的氣力。那一次的決斗,在最有天賦的兩個少年流氓間展開,東門木匠的后代鈍刀,西門船民的后代阿源。
河岸邊的草坡上,我們這些小崽子頂著毒日頭,瞪著田雞眼,急不可耐地等著一場打斗的開始。有膽子大的緊跟著阿源。阿源手里攥著一把小刮刀,如毒龍的牙齒。
鈍刀不使刀,鈍刀的武器是一把鐵尺,泛著幽暗的藍光。
兩個人的目光相碰,頃刻就火光四濺。在高速的撞擊中,毒龍的牙齒鉤住了鈍刀的手腕,鈍刀的鐵尺截住了阿源的臂彎。阿源用刮刀一下就扯開了鈍刀的衣服,又像犁地一樣,皮肉下的血汁頃刻噴涌了出來。我們這幫小崽子像被點燃的炮仗,一下就炸開了,見血了,見血了……
鈍刀同樣能成為最具天賦的少年流氓,當然也有他的殺招。西門流氓不要命,那東門流氓更多的是使心計。鈍刀的手臂被阿源的刮刀一下鉤住了,再下去就是筋骨皆廢。
鈍刀忽然說,你狗日的夠毒的,真使殺招啊。
阿源才不搭理他,他想速戰速決,手上加了點勁,說,媽的,給老子跪下,喊爺爺。
鈍刀頂不住了,雙膝撲通跪下,但嘴里依然不停地說,阿源,有個事情得告訴你。
阿源說,屁話,先喊爺爺,不然我挑斷你的手筋。
鈍刀連喊三聲爺爺。阿源說,對著那幫小崽子也喊三聲。
鈍刀又對著我們連喊了三聲爺爺。
我們以為戰局已定,都站起來喊,逼養的,真是廢物,下次拿把糞錘,打個鳥啊。
阿源有點得意,說,你有啥要告訴爺爺的,快說。
鈍刀實在是頂不住了,聲嘶力竭地喊,你妹妹昨晚被人睡啦!
這是一場詭計,也是一場毒計。就在阿源思考的片刻,鈍刀另一只手里的鐵尺像一條毒蛇從衣袖里翻上了阿源的面門。鐵尺是豎著斬下的,不開刃的鋼口一下擊打在阿源的臉上,阿源一聲驚呼,倒地不起。
少年的血,在那個午后一度讓我們驚恐、流淚、迷醉,我們像群野狗,貼著草皮,嗅著發甜的血腥味,雙目放出精光。雖然是敗軍之將,但這場打斗卻讓阿源聲名鵲起。
那一天我看見阿源的一刻仿佛又嗅到了那股血腥味,阿源的突然出現充滿了神秘感,像變魔術,這個曾經的流氓搖身一變成了生意人,那個亡命之徒居然成了趙總。這世界夠瘋狂的。
我有個表哥叫王成軍,據我所知沒有固定的職業,但也不愁吃喝,孩子上的還是一流的大學。我問表哥,家庭負擔重嗎?表哥說,咋不重,人到中年越發感到生活的擔子了。那表哥都做啥營生呢?表哥哈哈大笑著說,自己找飯吃啵,前幾天工商局還找我談話。好幾個公司的法人都掛著我的名字,都是破產企業,需要整合的,朋友做資產收購,這里面噱頭大來著,他們都是潛艇部隊,這面子上的活需要有人抵擋著。
我說,那你不是風險很大?
表哥說,你不懂,這里面學問大了。你買菜能討價還價,這做資產的也一樣,有能耐的人能把一顆大白菜變成人參,變成金鑲玉。要有膽,但不能做過火,懂啵?
我說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對不?
表哥說,差不多。
差不多個屁,表嫂在一旁橫眉怒目起來,都是些流氓,把國家資產侵吞為己有,你的名字就這么值錢?我看你沒啥本事,光會吹噓,整天忽悠人。
我想我的血液里要是有一點流氓的血性就好了,可以威懾,可以打不死,可以摧不毀,再退一步,可以去騙。我失去了女友,卻有了飯店。我很滿足地看著香噴噴的菜肴,就像看著我的前女友謝明珠。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謝明珠又回來找我了。謝明珠一進來就緊緊抱著我,驚得張全素差點把手里的盤子掉在地上。
3
上一次,張全素也是這么緊緊地抱著一個男子,那個小她好幾歲的男子一直喊她姐姐,她像弱不禁風的樹,在他的呼喊聲中搖搖欲墜。當時,她在廣州火車站天橋下的廁所前排隊,她討厭城市,連撒個尿都狼狽不堪。
在老家他們就是青梅竹馬,天底下有多少兩小無猜的能結合在一起?男人是風箏,她是準備等他的。后來有傳言,說他在南國的一個火車站做票販子,狠心起來連老鄉也宰。她追著他們問,你們真的看見他了?他說啥時候回家?……他們都覺得她有病,這樣的男人也能看得上。他們說他做過傳銷,現在做票販子,是個良心黑到分不出其他色的人。
她聽不得別人說自己喜歡的人的壞話,她還特別倔,買了一張火車票,風塵仆仆地南下尋人。她就像個極有情趣的古代隱士,為著心存的某一個念頭,輕舟而上,千里萬里。
城市太大了,很多人在南國的廣場得了城市恐懼癥——緊張、徘徊、尿頻。 她一頭扎進了南國的廣場,一連尋了兩天。正當她失望的時候,后面有人拍她肩膀。她終于看見了朝思暮想的人,那個游蕩在火車站的票販子像條魚從人流中拱了出來。張全素當時就撲了上去,用嘴咬,用牙撕,眼淚、鼻涕、唾液流滿了一臉,她咬一口,就覺得解一口氣。
他沒有款待她,直接帶到宿居的大棚,抱上臟兮兮的床。他沒給她一點多余的思考,迫不及待地脫光她的衣服。她還沒準備好,就被他生硬地闖入。如果在老家,在長滿了玉米地的平原上,一簇簇櫻紅色的玉米穗子在風中搖曳,像極了女子的發絲,輕柔、綿長,她就是那飽滿的玉米,是準備等著他來收割的。
現在啥也不是。他就是個臟兮兮的票販子。她記得問他,你打算做多久的票販子?男子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咕咕的聲音,像鳥的發聲。然后又嘿嘿地笑,不答話。這難道就是他在南國廣場練就的本事?她有點納悶。
再后來,他出去給她買了瓶飲料,她也沒察覺出有什么不對頭,開蓋喝了,然后就不省人事。
后來,警察告訴她,她被人裝在船上要偷運出海,一個跨國的人販子集團在海上被邊防警察截住了,張全素才被解救出來。所以她恨透了那個男人。她的事情成為老家人們閑暇時的談資,說你都是差一點混到出國的人。
張全素抱著一腔怒火和委屈,她不相信一個大活人會平白無故地消失。
我聞到了謝明珠頭上洗發水的清香味。自從我丟掉女人這塊陣地,在對性的需求上變得饑腸轆轆。我的前女友無論從長相、智商到情商,都比較優秀。她果斷地甩掉我,并很明智地依然和我保持朋友關系。
我說怎么回來看老情人了。
謝明珠說,想念你的手藝了。嘴饞。
謝明珠夾了一塊菜放進嘴里,然后就開始一直舔著嘴唇,好像上面留有無窮無盡的滋味。我想告訴她,全虧了你的主意,我才有這小小的起色,我決心好好干,埋頭賺錢。
她不再舔嘴唇了,望著我說,是不是很想感激我,幫你出了這主意,讓你找到了那么一點點感覺?
我說,何止一點點。
謝明珠嘆了一口氣,手托粉腮,說,還是你能耐,小老板做做,清閑得很。我問她過得怎么樣。謝明珠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好個屁啊。小辦公室文員一個,人前人后都是被差使的命。她訕訕地道,一個月就那么點可憐的薪水,在這樣的城市,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啊。
為什么那么多有錢人可以夜夜笙歌啊?這世界真不公平,她慨嘆。
這世界本來就沒有公平可言,不管怎樣,我還得謝謝你,是你為我指了這條道路,這樣吧,我給你一張VIP卡,以后來飯店消費都把您當上賓。
我做你女朋友的時候怎么沒把我當上賓?謝明珠一陣瘋笑,你真是逗趣啊,其實你手藝不錯,我也是個簡單的人,我們合不到一起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們都只有簡單的想法,沒大志。你別不承認,你這發展規模,估計一輩子也就這樣,連鎖,托拉斯,都是夢想。不過,我會帶朋友來吃飯的啦,為你拉生意,義不容辭嘛。
謝明珠把臉湊到我眼前說,看到沒,都長青春痘了。缺男人。
我說,你還是單身?
她說,是啊,不過有了個對象,在手機城賣手機,和我是老鄉,都是湖南人。人也不油腔滑調。她臉上立刻散發出幸福的微笑。她好像想起些什么。說,差點把正事忘記了,我是來找你借錢的。
借錢?我確實存了點錢,謝明珠都要嫁人,我難道就不要娶媳婦?我問她要借多少。她說也不多,就差一萬,說是男友擴展業務,做手機貼膜生意,進貨需要周轉一下。
我當即答應,說等賺夠了錢再把你贖回來。
謝明珠又笑笑,說,你真能吹,你趕快發達吧,我也好沾點光。我發現她的眼神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包含著一種溫柔的縱容。
4
自從上次拿了阿源送的狍子肉后他就像鬼魂一樣纏上了我,隔三差五地來個電話,不是推銷水產品就是推銷野味山貨。我說這小店哪有人消費得起熊掌和鮑翅啊。他反倒安慰著,別擔心,我不會吃了你的,有錢一起賺嘛,我是個有信譽的人。他又說起當年和鈍刀那一戰,驚天地泣鬼神,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寧愿被別人騙,也不會騙別人。他說是自己心底太軟,被人算計。
一個流氓還會這樣標榜自己,聽起來真是別扭。我拗不過他,只能答應送貨,但說好賣掉結賬,賣不掉就拿回去。
我的飯店處在一片老街區,酒鬼主任說,這地方就是一塊爛掉的皮革,摸著糙手,聞著臭氣熏天。搞居民工作,其實就是做包打聽,哪里住進了陌生人,哪里又亂開亂挖,哪一家的夫妻又情斷義絕,當然,還要經常給這塊破爛的皮革上光搽油,招商引資,大力開發經濟。
主任抹了一下油光光的嘴,你看,從街頭到街尾,理發店、水果店、飯店,都像大便一樣堆積成患了,這就是惡性競爭,重復投資。
我說知道是重復投資你們還鼓勵。
不鼓勵不行,像過火的香頭,滅掉一茬又亮一茬,你能怎么辦?
主任又喝了一口酒說,我那侄女還乖吧?死腦筋一個,哪有盯住一個男人不放的?看著張全素走近,主任又把手抵近嘴邊,鬼鬼祟祟的樣子,示意別讓她聽見。張全素和主任的關系看著就非同一般,但我也不想多問,我覺得開飯店比開火車還累人。
夏天過去了,心變成了遺跡。但夏天還未真正過去,我的飯店就出事了。出事的正是阿源留給我的那塊狍子肉。
那天中午剛過,生意本來就不太好,飯店里冷冷清清的,每天的流水才百元上下,我正為這事情苦惱。這時候,飯店里走進一檔子人,吵吵嚷嚷的,說餓到肚皮貼背皮了,有好的菜趕快端上來。三男一女,也看不出做啥行當的。點了酸菜魚、木須肉、黃豆豬手、紅燒帶魚幾道菜,其中一個絡腮胡的男人說,這幾天肚里沒油水,有好的菜推薦一下。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冷柜里的那塊狍子肉。
狍子也叫“草上飛”,經濟價值高,在餐桌上屬于稀缺貨。現在,做慣了家常菜的我忽然手癢起來,那塊狍子肉對我絕對具有吸引力。我使出渾身解數,披好肉片,然后配料,接著蔥姜油爆,當那股香味躥上來,連自己都控制不住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紅燒狍子肉被端上了桌。
那伙人中的一個說,上次吃野味是什么時候哩?
另一個人回答,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吧?
女的顯出很風騷的樣子,搭話道,喜歡野味,那家養的就不顧眷了嗎?接著一幫人哈哈地肆無忌憚地大笑。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把唾沫星子飛濺到盤子里,那模樣看著就惡心。他們不像工地上的民工,雖然粗俗,骨子里卻透出一股淳樸。這四人一進門我就感覺不對頭,怎么看,都像混子。我有點后悔把那狍子肉送到這伙人的胃里。
一番狼吞虎咽后,絡腮胡咬著牙簽,漫不經心地說,老板,給打個折,你那紅燒狗肉真不咋的啊。
看著杯盤狼藉的桌面我被說得暈暈乎乎的,什么時候給他們上過狗肉?我把張全素喊來問她,這桌有上過狗肉嗎?我又翻著菜單給他們看。
張全素一番不解地道,這還不到吃狗肉的時節啊。
這幫人趁機耍起了無賴。其中一個被喊作面湯的家伙拍著桌子吼道,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這飯店是不想開了?長這么大,難道連雞鴨豬狗都沒見全過嗎?
我被激火了,菜單上明明寫著紅燒狍子肉。我把單子遞到他們眼前,試圖用證據說服他們。哪曉得絡腮胡一把搶過菜單,咔嚓兩下就撕了,說,你個黑心老板,掛羊頭賣狗肉,你是真不想混下去了?
我的牙齒打磕,手也抖了,我擔心他們真會砸了我的店,再把我狠狠揍一頓。張全素倒是比我冷靜,她敏捷地走到飯店門口,用身子遮住半邊門。她是向我發出了一個信號——今天,不把這賬結了,誰也別想跨出這門。
一直不說話的騷里騷氣的女人道,面湯,和那傻廢啥話?給個五十算了。
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像落葉一樣飄到了桌上,我有一種天昏地暗的感覺,那些無端的委屈像刺一樣從身體里鼓脹出來。當我的拳頭擊中絡腮胡的臉后,一股溫暖的液體也隨之在我的臉上蔓延。我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向這幫無賴吼道,小崽子,滾遠點。
一個人即便滾得再遠,也離不開自己的生活。我在這條街上出名了,不是我因為燒菜的手藝不錯,也不是我的誠實經營。誠實經營有用嗎?他們說我打架心狠手辣,像瘋狗一樣追著吃飯的客人,你用棍子捅,用腳踹,他就是不松口,那個狠勁啊,這樣的人,你惹得起嗎?
反倒因為這場打斗,我變成了張全素眼里的英雄。我們當初尷尬的關系有了不小的改善,但飯店生意不景氣,生意也開始一落千丈。為此,我傷透了腦筋。后來,還是張全素出了一個主意,說趁著這陣生意不景氣,可以把店重新裝修一下,既改善了形象,又緩沖了帶來的負面效應。
這主意確實不錯,但裝修是需要錢的,沒錢怎么行?想到這些事情,我的心越來越煩。
臉上的傷還未痊愈,阿源就嬉笑著說,真的打架了?
我說真的打了,挺窩囊的。
阿源彈了彈手上的煙灰漫不經心地道,這年頭還打架,他用手指了指腦袋,是這里壞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露出兇光,肚腩微微起伏。
阿源提議去西山的獵場玩玩,說找幾個漂亮妹子,去山上打獵,散散心。
西山我知道,出城半小時車程,山高林密,現在的開發搞的一陣風,山頭被承包,地方上開了一條山道,圍著大山繞圈圈,接著在谷地造農莊,玩起農家樂和生態游。來旅游的人是一撥接一撥,看著生意好做,到處是占山為王的,一直把山上下來的路修到了高速的入口,那架勢,就差把山頭安到大馬路中央去。
這世界聰明人還是多,有人把荒廢的山頭改造成狩獵場。我問阿源,這西山還有兩眼放光的野獸不成?你的狍子可不會是從這山里跑出來的吧?
阿源直笑我天真,說,小老弟,你真是腦細胞不發達,你看看,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野獸也躲著人,兩眼放光的只有人了呵!
這個西山的所謂獵場是阿源和幾個朋友合作的一個項目,阿源說是湊點份子,賺點小錢。獵場對外叫野生動物育養基地。基地散養了一些拳頭大小的山雞,也包括野兔、穿山甲、狍子、獐子,育養是為了銷售一些價格高昂的野味,但我還是懷疑育養的成本過高,在這里可能就是簡單地抓來公母,飼養在一起,等交配,這些不靠技術,靠資金,有錢能辦事。
這里很隱蔽,只對圈內人士開放,獵槍把拳頭大小的山雞轟得骨肉無存,有殘殺的快感。我問阿源,打獵好玩嗎?
阿源神秘兮兮地說,沒摸過槍吧?我說沒摸過,我小時候開過氣槍,打過麻雀和氣球。阿源說,你也真沒出息。他告訴我吃官司的時候差點去搶哨兵的槍。我發現這個流氓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初秋的山巒在霧里朦朦朧朧,遠遠地露出一個輪廓,像孩子手里的果凍,景物都凝固在里面。基地在一個谷底,地勢平坦,背靠著連綿不斷的山丘,一條兇猛的大狼狗被拴在門前,看到有人出現,就狂躁起來,爪子刨地,激起陣陣煙塵。透過柵欄門隱約地看見一些骨瘦如柴的騾馬在坡地上啃草。
吵什么吵,小崽子,再吵扒你的皮。
被阿源喝罵了兩聲的狼狗頓時蔫了,退了回去。這狼狗也叫小崽子?我有點納悶。阿源頭也不回,徑直向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早來了一幫人,阿源和這些人很熟,挨個打招呼,農貿公司的許經理,信用合作社的張經理,開發區的魏主任,這些人在辦公室喝茶聊天,看得出這就是一個社交圈。信用合作社的張經理還帶了一副漁具,張經理患有輕微的帕金森病,得了這病還挺麻煩。農貿公司的許經理說,張兄,每次都帶副漁具,難道要釣光這里所有的美人魚不成?
張經理哈哈大笑著道,劉總啊,我是一個向往過陶淵明式生活的人,也不能像你一樣跑馬圈地,風風光光地打江山,你們農貿公司是我們的上帝啊,你想,我一個得了靜止性震顫的人和你們在一起打獵太危險了,我端不住槍的。
開發區辦公室的魏主任連忙插嘴,有道理啊,張兄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啊。
說話的時候阿源出去了一會兒,再進來,身后跟著四五個年輕的女孩子。女孩子都是統一的打扮,沖鋒衣、健身褲、馬尾辮,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阿源難道會變戲法?這基地里面真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女孩子們咯咯地笑著,像花蝴蝶一樣撲向這些男人。男人們打著哈欠,或者笑呵呵地摟住她們,唯獨張經理孤單地坐在一旁。
阿源輕聲說,小謝今天肚子不舒服,要不把小娟喊來陪您釣魚?
張經理皺了一下眉頭說,這釣魚又不是爬山,肚子不舒服,吃點藥就可以抵擋了,我這是難得來一趟啊。再說下去難免掃興了,阿源跑出去接著打電話。一會兒,阿源在門口拍著手掌說,各位老總,我們的打獵現在開始了。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往外走,唯獨那個張經理不動聲色地喝著茶。阿源在張經理耳邊細語了幾句,樂得張經理直點頭。
這些找來的女孩子其實是山莊里的服務員,在整個打獵的過程中,她們得像勤務員一樣跟著客人,幫著背槍,引路,沒有獵物出現,就陪著客人游山玩水說閑話。這些經理主任哪是來打獵的,也沒走幾段山路就嚷著要休息,剛才還是規矩的手都開始在女孩子身上游走,仿佛這些女孩子個個都是他們尋覓已久的獵物。
阿源拉我到一邊說,你先在這里歇著,我去辦個事來。我對這個基地本來就充滿好奇,再說身邊也無美女陪伴,就問阿源需不需要幫忙,阿源說,行,一起來吧。
穿過一大片果樹林,阿源拉我在一個小棚子邊蹲下。棚子也不大,簡易的大棚,像給人臨時休息用的。阿源從里面拖出一個很大的鐵籠子,揭開籠子上厚厚的帆布,里面圈著一些野雞、野兔,這些動物集體失聲,瞪著驚恐的眼睛。還不止這些,阿源又拖過一個麻袋。我問麻袋里有啥,阿源說就是穿山甲唄。
上次阿源說過,現在的野獸都躲著人,人們把這些野獸弄進鐵籠子,按照種類圈養起來,想宰就宰,只為一飽口福。我又抬頭看了一眼青翠的山巒,這山里真的沒野獸了?
阿源哈哈笑著道,野獸都在休息。他指了一下我們來的方向。
按照事先的安排,那些野雞、野兔包括穿山甲都被喂過了藥,然后放到小道上,林子底下,這些動物都被喂過了藥,跑不快,飛不動,山莊的服務員把客人帶到預先設置好的線路,經過一陣緊張的“圍捕”,然后各有所獲。
我說你夠摳門的,連人頭都算好了,這野雞野兔不多一只也不少一只。
阿源說,山雞、穿山甲能幫我換來貸款,我管他娘那么多。
我說這些吃過藥的野物都安全?阿源說沒事,一直這樣搞,配方比例都很準,從沒出過事情。這些只給打著玩,酒店里還備著呢。
放好獵物,我和阿源若無其事地又折了回來,阿源悄悄說,這是公司機密,不能泄露出去。前面傳來一兩聲稀疏的槍聲,接著是驚呼,再接著是寂靜。
中午時分,這幫人都去了山莊的酒店,我沒跟著去,一個廚師早已膩味了這些,況且我也不喜歡熱鬧的場面,只想散散心,于是背著槍去了辦公室,我想看看那個專釣美人魚的張經理是否還在。
輕輕推開門,張經理的臉埋在一個女人的懷里,得了靜止性震顫的張經理像在吮吸著什么,他的頭微微地顫抖,像是很滿意這樣的結果。
女人仰著臉,云鬢散亂,她撫摸著張經理的頭,猶如在安慰一個淘氣的孩子。
這個難道就是阿源電話里招過來的小謝?那副漁具原封未動地擱在桌子底下,張經理像個淘氣的孩子,吧嗒吧嗒地吮吸著女人的胸脯,把那個女人搞得像電動玩具一樣扭來扭去。一陣詭異的山霧從窗口飄進來,也許是張經理動作太大的緣故,或者是他太過淘氣,刺激了大腿上的女人,女人啊的一聲驚叫,一張臉從山霧里破空而出。
我看到了謝明珠小雪花一般的臉。我驚駭地撒腿就跑,搭在扳機上的手指不由得扣了下去,一聲巨大的轟響在耳邊炸裂。
5
如果這世界有多種表達細膩感情的方法,那最適合我的就是回憶。就像我沒有告訴張全素,我崇拜一個流氓,并渴望成為一個流氓,我也沒告訴謝明珠,自從我失去她的身體后就像一個不會呼吸的人,我詭秘的心事和我小心算計的未來時常矛盾重重。
上次西山打獵,阿源向我展示了他們所經營的項目,看到了嗎,有基地,有山莊酒店,配套服務樣樣齊全,連那些小妞都變成了他炫耀的資本。
我沒有說看到謝明珠那一幕,后來阿源問我,為啥打獵時不發一槍,怎么會無緣無故在辦公室門前開一槍,把那個張經理嚇得半死。我內心的激憤慢慢平息下來了,不只是為開那一槍,我沒告訴阿源這個張經理在消遣我的前女友。
飯店開始裝修的時候阿源來看過兩次,皺著眉頭,說,螺螄殼里也擺不了道場啊,難怪你生意不好。他拍著肚腩,有點得意地看著我。
我知道開飯店的艱難,就像酒鬼主任說的完全是一塊要爛掉的皮革,還能指望孵出金蛋來。
你要合理合法地掙點錢太難了。
我可不想犯法。我有點擔心阿源拉我下水干非法營生。
他有點生氣的樣子,好像我的擔心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我又沒讓你做犯法的生意,公司的機密你都看到了,還這么戒備著我。你難道就只想看著那些“野獸”風風光光?
我知道他說的“野獸”是誰。謝明珠被張經理摟在懷里的樣子還在刺激著我。我說,那就搞嘛。阿源興奮地摸了一下七個疤痕的光頭說,我可以讓你的飯店快速發展起來。我說怎么快速發展?接下來,阿源建設性地提出了他的計劃。阿源說,你開辟幾個包廂,專營我們基地的野味,由我們基地給你提供貨源,你的經營檔次一下就上升了。我皺了一下眉頭說,那也要有客源,也要有能力的人消費,像上次那幾個鬧鬼,每每想起此事就再無心緒勾畫我的未來。
小崽子,你還擔心什么?有我在,你還怕人來搗亂不成?他握緊拳頭,骨骼咯咯作響,暴力的因子聚合成逼人的氣場。
我還是擔心客源,我說。
阿源說,我都想好了。我讓山莊的小姐幫著介紹客人,一個電話就招呼過來了,你還指望她們端盤子?她們的特長是哄客人,哄好客人還有什么事情辦不成?行了,這事情就這樣定了。
看情形,已容不得我說“不”。我盤算了一下,條件優惠,我辟三個包廂,專營野味,貨源由基地提供,阿源介紹的生意三七分成。
我是有點激動,除了一開始感激前女友的主意,現在我又得感激一個流氓所貢獻的智慧,他讓我瀕臨歇業的飯店有了新的開始。
裝修后的飯店大堂更加明亮了,新辟的三間廂房環境雅致。
等于是新生啊!酒鬼主任看著煥然一新的正興飯店激動不已。街道送來了花籃,阿源所在的商貿公司送來了花籃,當然,還有一些花籃,是我自己出錢買的,上面的單位都是子虛烏有,這就是營銷手段,越虛假越熱鬧。
我做小廣告到處散發,除了大貨(熊掌,果子貍)不敢上單,其他我都一概囊括,阿源不知從哪里挖來一個廚師,野味的烹飪很有特色,生意接連火爆,許多食客都慕名而來,飯店的廚房變成了半個動物園。
張全素整天殺雞宰鴨累得臉色慘白。主任說,不要讓我侄女動刀了,那血光她抵擋不住。我讓張全素做收銀,她不愿意,好像那些動物和她積滿了仇怨,殺掉一個,心里就舒坦一陣,殺得越多,就越快活,我想張全素是不是缺少男人的關愛,需要以殺戮來消解內心的積怨?
那天晚上飯店正準備打烊,謝明珠挽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男人我認識,就是得了靜止性震顫的張經理。他的臉泛著油膩的光澤,走路不穩,大概喝了酒,半個身子依在謝明珠的身上。謝明珠也討厭張經理渾身散發出的酒氣,她的頭盡量保持偏向一邊,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
飯店重新裝修前我是打過電話給謝明珠,大意是飯店經營不景氣,需要重新裝修,裝修缺錢,所以想請她把先前的借款還我。西山的一幕總讓我耿耿于懷,她并沒有看見我,我要感謝那場突如其來的山霧,好讓我保持既有的自尊。電話里她答應得很爽快,好啊,是要改善一下,錢過幾天就送過去。她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把他們安排進包廂,張經理躺倒在沙發上就開始呼呼大睡起來。我問還點菜嗎?謝明珠說,為什么不?就是過來做你生意的,反正有人結賬就是。她捋了一下散亂的短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頭豬,可把我累壞了,今天要好好地搞他一下,就點最貴的上。
我說是你朋友啊?
算是吧,問那么清楚干什么?你是在乎我帶來的人還是在乎你的生意?
我被她問住了。是啊,謝明珠只是我的前女友而已,就是上床做愛也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輕輕關上門,只能聽到房間里傳來的打呼嚕聲。
這女人怎么就這么張狂呢?張全素在一邊嘮嘮叨叨,也許看我心情不好,又默不作聲地去了廚房。
烹飪野味的廚師早已下了班,我囑咐張全素,把菜收拾好就可以走了。
此刻一個空蕩蕩的廚房就只留下了我。當我從鍋灶里鏟出最后一盆菜的時候感覺身子被什么東西輕輕纏住了。我被嚇了一跳,摸了一下,是雙柔嫩的手,是謝明珠的手,環抱著我,她小而精致的臉在火光的跳動下像埋藏許久的琥珀。
她的手越纏越緊,壓迫著我的呼吸。我轉過身,也緊緊抱住她。我們都站立著,紋絲不動。
我說那個男人怎樣了,是你男朋友么,那么老。
老么?老男人不是很有味道嗎?
怎么喜歡和老男人在一起,我問她,你手機城的男朋友呢?
啊,是啊,我還有一個年輕的男朋友。你知道,他太年輕了,不太成熟,生意上也遇到了問題,我幫不了太多的忙。
我感到她失望的語態。
我說你也不用找個老男人吧,難道好男人都死絕了不成?我緊緊盯住了謝明珠的眼睛。
你吃醋了不成?老張是我師傅,他是釣魚協會的理事,我們是在釣魚時認識的。
真不知道到底是誰釣誰的魚。我說,那你們是忘年交啰。
謝明珠尷尬地笑了笑,說,老張老婆死得早,他是一個有地位的人,男人嘛,也會孤獨的,何況是他這種情況。
我又說,你是回來勾引我,還是想念我做的菜呢?
你說呢?
我和謝明珠之間的關系真的很危險,模糊,不確定。她的舌頭滑進了我的口腔,在我的嘴里留下了酸酸的檸檬味道。她進來的時候手里正拿著一瓶果汁飲料。
我推開她,說,給你們上菜吧。
她有點不舍,說都吃飽了,就是回來看看我。
這頓飯真是給力,謝明珠用老張的卡劃賬,一下把上次借的錢一次結清。老張暈暈乎乎的,臨走時說,這兄弟好臉熟啊。
我說,張總,謝謝光臨。我還不想拆穿在西山的那一幕。
送走他們,我關掉所有的燈,嘴里檸檬的味道還在掙扎,味道怪怪的。
6
酒鬼主任吞下一塊叉燒后說,你這肉不咋的,是不是燒的時候放多了色素?他喝得差不多了,說話的時候舌頭打著結。
我說這怎么可能。
主任說,最近你生意火得不得了,據我了解,這條街上對你眼紅的人大有人在。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這條街區被一個投資公司相中了,要注資,搞一個美食街區,這項目正在考察中。
他是暗示我,還是話中有話呢?我只能順著他話的意思想,如果我發達了,以后真保不定就能做成托拉斯集團,那還得了。
主任說,看你,小人得志的樣子。現在是什么時代?是品牌時代,把目光放長遠點。我說,主任,這爛皮革在你手里變成鮮亮的皮草了。
有這種比喻嗎?他用眼斜睨了一下四周,說,我那侄女怎樣?
挺好,挺好,我給主任的兜里塞了兩盒中華,說,真的挺好。
有事可別瞞著我,不管啥情況都要向我匯報。
看著主任走遠,張全素說,這老狗,一天到晚騙吃騙喝!
我以為我聽錯了,你是不是變態啊,有你這么說自己叔叔的嗎?
呸,張全素吐了一口唾沫,這老雜種壞著呢!
他怎么得罪你了?你叔經常叮囑我要關照你來著,他一個小街道主任容易嗎?
你以為他真是我叔啊?假惺惺的,他兒子不做虧心事,我還能落得這般下場?張全素越說越激動,老狗生的兒子就是小雜種,張全素居然說哭了。
我說,主任真不是你叔叔?
嗯。我們都是柳村的。他兒子打小和我在一個屋檐下長大,我們是訂了娃娃親的。那個時候還看不出他壞,他老子早就和他娘離婚了,把他們母子留在了村里。從他老子去了城里后他就話少,村里人多喜歡鬧騰啊,這孩子就是不湊熱鬧。我媽和他媽走得近,不是還有娃娃親嘛,就這層關系讓我們之間若即若離。我小時候淘氣,差點淹死在水塘里,是他救了我,所以我更感到我是他的人。后來,他跑去城里找他老子,每次去都能帶點錢回來,我還問他,你老子對你好不,他都不多話,冷著臉。有一次,他被人打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他也不回家,躲在電灌站的倉庫里,等我找到他,他已經昏迷了。我馱著他去了衛生所。醒來后,他就拉著我的手,說,等我,一定要等我。我被他這句話給俘虜了,知道什么是俘虜嗎?就是死心塌地。
后來,他去了南方,做了一個票販子。我去找過他,想不到他居然變成了一個畜生,要把我當豬一樣賣掉。我恨不得把自己這張臉皮撕掉。回村后他老子偷偷來看過我,求我不要告發他兒子,給了我父母親一筆錢,答應帶我去城市發展。我說,公安早就在通緝你兒子,你兒子被抓是早晚的事。他老子說,只要我不出來作證,不要在村里擴散這件事,他愿意為我做牛做馬。
你愿意一直在這里做下去?我問她。
張全素仰著頭,思考了一會兒說,我要等,一個人怎么說消失就消失了呢?
也就時興了一陣,有人舉報說飯店經營國家保護的野生動物,飯店很快被有關部門盯上了,生意像坐過山車從高處滑落到低處。這樣下去本錢都撈不回來。
阿源說,這樣吧,你就出點血,我來幫你擺平,我們再下點工夫,把派出所、街道、衛生局、防疫站順便都擺平了,你害怕這生意做不下去?別猶豫了,飯店開在這里開一天就虧一天,你不掙錢開這飯店還有啥意思?你掙不到錢還有啥意思?你活著還有啥意思?
阿源讓我準備準備。準備啥?錢唄!
豁出去了,我掏家底,把卡上既有的錢都取了出來,用報紙包好,裝在一個黑皮的包里。這一幕被張全素看得一清二楚。老板,老板,你,你真的要這樣做?我說你知道我去做啥?知道,你去買路。買路,你可真會形容。
要不,我去求那老雜種?他還欠著我的。
你說是主任嗎?他真的幫不上忙,他還要留著老骨頭救他那票販子兒子呢。
阿源在環都大廈租有一個辦公室,辦公室不大,除了幾張椅子和凳子啥都沒有,干干凈凈,好像從未有過人入住的樣子。阿源笑著說,我是光桿司令。這樣的商貿公司在環都大廈一抓一大把,那些所謂的物資公司,包括擔保公司都做著放高利貸和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做的是實業,不坑人的,你是看見基地了,王總、張經理、趙主任都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合伙人,不容易啊,這人脈是最難經營的。
我知道他一定清楚這張關系網。我試探著問,信用合作社的張經理挺有意思啊,他喜歡釣魚,我看他那樣子不像釣魚啊。
你說老張啊。那個變態色鬼,就是變著法子玩女人。以前這家伙特別喜歡野戰,把人家女孩子帶到山坳里做那事情,他以為自己的戰斗力特強。每次都要特別安排,他看中的地方要先打掃一番,草坡上不能有硬的草茬子,得事先準備好塑料毯,我就是伺候著皇帝的雞巴撒泡尿。那個混蛋一次受了風寒,大病了一場,就再也沒玩過野戰。我看他一定是得了陽痿。
我越加好奇了,繼續問,那他每次來都干耗著?
不瞞你說,他每次都不參加集體活動,一個人躲在休息室里,和他的情人鬼混。
他還有情人啊?
就是上次來的那一個,還是一單位的文職人員,一次基地辦釣魚大賽偶然認識的,這以后就經常讓我幫著聯絡。鬼知道呢,老張也許是圖個新奇吧,女人一打打地換,你想他們之間能擦出火花來?簡直笑掉大牙,都瞎鬼混呢,女的騙錢,男的貪圖女的姿色,不當真,不當真。
可以肯定,謝明珠做起了人家的情人,被人家變著法子玩,她能得到什么呢?
哦,你的錢呢?錢帶來了嗎?
被他一催,我才把包遞給他。
你交的錢不是給我的,也不是給公司的,是用來幫助你渡過難關的,這點你一定要搞清楚。我們是好兄弟,所以我才幫這個忙。這樣吧,疏通的費用我看也不用那么多,余下的就算作你的采購費,基地又上了許多新品種,我們新培育出的山雞營養價值高,這品種一推出,就深受歡迎。我們的山雞不是誰想買就能買的,只有高檔酒店、特色酒店才能進到我們的貨……
他拉開抽屜,從里面翻開一個文件袋,抖出一些照片給我看。照片的背景有西山,也有不同的飯店,無一例外,照片里的人合影的對象要么是山雞,要么是孔雀,還有獐子。阿源說,這些人都靠基地育養的野生動物發家了。他指著一個和豬合影的禿頂男人說,這家伙,從基地引進了一種小種豬,有一點類似香豬,但又不完全是,這個是技術問題,多說你也不明白。他就靠這小種豬發了,特色經營,從豬頭到豬蹄,每一樣都被利用起來,鹵豬爪,烤乳豬,豬頭宴,這能不賺錢嗎?
我將信將疑地走出阿源的辦公室,無意中看見墻上掛著的營業執照,法人一欄寫著“王成軍”。我以為看錯了,怎么和我表哥的名字一模一樣?我表哥專給爛公司掛法人,那些不靠譜的事情,到他們那里都像大神一樣,每一樣都能開出花來,結出好果子。
我說你不是老板,你老板姓王?
阿源神秘兮兮地說,我就是老板,俗話說狡兔還有三窟呢。
一家更為高檔規模也更大的大酒店隔著兩個街口開張了。開張的那天我看見酒鬼主任衣著光鮮,也不知從哪里借來了一輛高級轎車,看著他是從車里鉆出來的。沒有花籃,主任送上的是紅包,看得我眼睛血紅血紅,又仿佛在傷口上撒了一把鹽,火辣辣的。
掏出電話,打給阿源,問幫我疏通得怎樣了。阿源在電話里說,差不多了,該打點的地方都打點到了,新品種的山雞也會很快送到店里,他又說,你那點錢也用得差不多了,說不定進貨的時候還差著點。我的心又一緊,那頭的電話已經掛掉了。
生意不好,我辭掉了燒野味的廚師,就自己對付著,一般客人還能對付得過去,我那幾個包廂都不能大張旗鼓地做,偶爾偷偷摸摸地做些熟客的生意。我的財政完全陷入窘境,慢慢開始入不敷出。我得想出路。
我找張全素商量,張全素說,人都沒前途了,還管得了那么多?
我說路還長遠著呢。你還要結婚嫁人的。
她被我這樣一說,臉一下就紅了。結婚嫁人,這些話聽上去遙遠又動聽。難道要我嫁給那個騙過我的男人?她有點不在乎,但心里有股東西在纏繞著她,只是現在還不到決斷的時候,她在慢慢等待。也許他會回來,她有這樣的直覺,他會來找他的父親,那是實在走投無路最后的一著。她在等一個逃犯,她要看到他的下場。
張全素主動提出減免工資,很堅決,希望這飯店能繼續經營下去。是啊,又要進貨了,我想到了謝明珠,開口求她吧,她不是還有個有錢的張經理嗎?我還嘲笑她的不要臉,但我現在比流氓更無賴了。
我是一個很普通的廚子,沒大文化,但也讀過一些書。現在的社會講究的就是新奇,那些來消費野味的不都是奔著一個新奇來的嗎?我買過一本書,講的是世界各國的餐飲文化,其中講到日本的人體盛。全身赤裸的美女身上盛滿了美食,當時就覺得小日本太變態,弄個赤條條的女人躺在那里不說,身上還貼滿肉片,你要是覺得惡心那就說明你真是沒文化,那叫人體盛,用餐的人看到美女首先是亢奮,然后是血液加速循環,胃腸道的功能進入最佳狀態。我說我們也搞個人體盛,你把來基地的那些老板都籠絡過來,他們平時端著個獵槍都不覺得過癮了,我們來滿足他們,搞個人體盛。
阿源起初沒聽明白,說,讓女人脫得赤條條的,那一定吸引那幫“野獸”。
我接著算了一筆賬,阿源聽完,說,這不是大賺了嗎?搞,搞,不只搞一場,我們要做成品牌,把我們的野味人體盛做成品牌。
這流氓開口閉口就是品牌,還野味人體盛,我都覺得好笑。這主意是沒得說了,但也隱藏著風險,比如說人選,比如說場地。
阿源拍著胸脯說,這個他來搞定,啥都別擔心。我們接著又談了許多技術問題,最關鍵的是那個躺著的人體餐具人選難定。
我的那些女朋友都不行,你沒看出來,就是胸脯大,沒一點氣質,皮膚也粗糙,擺不上臺的。我說這檔活可是好買賣,不做太虧了。我有點孤注一擲的意思。阿源看我這么堅決也不好推辭了,說人還是他來想辦法,要我把其他的張羅好。
7
夜色溫柔,謝明珠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是啊,我們很久沒這樣了,這樣的散步,太陳舊了,卻甜蜜。
她輕聲地說著,但還是看得出她內心的歡喜成分。謝明珠的臉真像一朵小雪花,隨時會融化,使一個單身男人想起來就會羞怯。
我嘆息了一聲,說,是啊,都忙這忙那的,啥都顧及不上。
飯店生意怎樣?我一小姐妹下周慶生,打算拉你那里去辦,我說我前男友手藝特棒。你猜,她們怎么說我,說我是一只吃回頭草的兔子。她咯咯地笑。
我們在一段茂密的林蔭道上停住,晚風怡人,有戀人忽閃在樹叢間,我一緊張,抱住了她。
我問,那個老張待你怎樣?
她又咯咯笑,說,你當真了,吃醋了。老張是我師傅,別想歪了。
我說那個小的呢,手機城的呢?
她輕輕打了我一個巴掌說,也被我辭退了。
她的眼神迷離起來,有點點星光在回閃。我們開始忘情地接吻,那酸酸甜甜的檸檬味又開始在我嘴里掙扎。我閉上眼,狠命吮吸著她的舌頭,雙手也熟練地握住她的胸,她扭動得越厲害,我越用力,她越無力地喊著我的名字,像破碎的星光,忽地一閃就鋪滿了那無盡流淌的河水。
謝明珠還沉浸在幸福中,我卻被木頭刀柄狠敲了一下。那家伙蒙著臉,一只黑色絲襪摳了兩個出氣洞,鼻子和嘴巴都擠到了一處。
蒙面人不說話,用刀點著我和謝明珠。我把錢包遞給蒙面人,蒙面人把錢包放進口袋,又讓我把謝明珠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一一掏出來。這還不夠,他揮了一下刀子,示意我脫褲子。
蒙面人看我沒反應,飛快地用手里的刀劃向我的腹部。一陣火燎般的燒灼感襲來,腹部被開了一個小口子。蒙面人踹了我一腳,我痛得只能半蹲在地上。他又把目光投向謝明珠。謝明珠發著抖,說,錢都給你了,讓我們走吧。
蒙面人邪惡地嘿嘿笑著,說,把衣服脫了。
謝明珠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去,露出白皙的身子。我能感覺到那家伙淫邪地看著。他評價了一番,接著像貓一樣消失在叢林里。
我緊緊抱住謝明珠,把身上的衣服給她披上。她查看著我的傷勢。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那個劫匪把我們的關系在晚風怡人的夜晚又大大推進了一步。
酒鬼主任不怎么上飯店來了,作為這片街區的“領導者”,他的熱情和全部的身心早已給了那家新開的大酒店。主任在大酒店常設包廂,也就是說用不著在我這里拖張板凳喝火辣辣的土燒酒了。他比畫了一下,桌子有這么大,可以在上面跑著轉圈。房間里有沙發,有衛生間,服務員吶,長得都像模特兒,替你夾菜,斟酒,他又比畫了一下,真是太那個了,那個旗袍開衩開到腰眼了。一幫婊子,嘿嘿!
我說有那么漂亮的婊子伺候過你嗎?
主任不說話了,搖搖頭無奈地走了。
聽說街道也占有股份,那些貪官保不定在做假公濟私的事情,張全素很不服氣地說。
我說你這消息挺靈通的啊,你可以去做特務了。
我要真是特務就好了,老鬼的兒子還能跑出我的手掌心。
我說就算你找到他兒子又能怎樣?他是逃犯,有法律來制裁他。
什么狗屁法律,我不懂。她說得咬牙切齒,等他來了再說。
說不定他早被抓了呢,被抓了你也不知道啊。
不會,看他老子,每天逍遙的模樣,他兒子被抓了他還能這樣瀟灑。
我問她,有沒有打聽過。
上網查過,出來一大堆一樣的名字,你看,都不是好東西,同名同姓,還都是犯罪分子。
我說你真的要等?
她說,要等。態度相當堅決。
一切都進展順利,阿源發來短消息,說客源都找得差不多了,都是老熟客,或者是關系戶,消息也沒散得太開,就是小范圍的。阿源把這次盛宴的費用開到了一個讓人咋舌的地步。就像我一開始預料的那樣,那些玩膩了打麻將、捧獵槍的老板們都血紅著眼睛四處找樂子,有把自己裝成叫花子的,有開著寶馬帶著手下去菜農田里偷菜的,忽然面對這樣一個盛宴,都急盼著好日子早點到來。
我問阿源準備當人體盛的女體找得怎樣了,要找個處女,最好是處女。
處女,讓我找處女比找鬼還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愿意來做女體的,這個保密,不能說。我騙她,說是接待一個日本商團,這人體盛就是文化交流。我是花了大代價的,媽的,那個女的也夠狠,要了一個大價錢。
我說那個女的也夠不要臉的。
阿源有點不屑,有誰會和錢過不去?這臉都藏到褲襠里去了。
8
阿源在電話說找到了場地,打算讓我去看一下。
那是西山的一家私人會所,而今一些富豪像收藏藏品一樣收購老房子。這間改造過的老建筑就是。三層的民國建筑,都是木結構,紅漆木門上鑲著金黃色的鼓釘,古色古香的木格子窗被藍色的絲絨窗簾遮擋著,從外往里,看不見里面的一點景致,有的只是神秘。
阿源說這是一個朋友的私人會所,平時只接待熟人,他一再強調安全第一,絕對不能出岔子,覺得山里邊來的安全。 計劃是先安排客人打獵,照例是老程序,把那些喂過迷藥的動物給客人們當靶子消遣,最后才是人體盛。
我說一切都保險?
保險,不會出事。你是不是猶豫了?你要是不干知道后果的。你完蛋,我也完蛋。他眼里的兇光不自然地又流露了出來。
雖然阿源幫我上下疏通,但生意就是不見起色,像一個學壞的孩子,破罐子破摔。張全素依然盡心盡力,把店打理得井井有條。酒鬼主任向我眨著眼睛說,這姑娘真不錯,介紹給你當對象吧。
主任說,我侄女真的不錯,他湊過來輕輕道,你可以不客氣的,把生米煮成熟飯,到時我來做工作。
主任還不知道張全素已經把一切都告訴過我了,這老家伙真是好算計,讓我把張全素這個暗藏的危險給消化掉,你說我能上他的鬼當嗎?不過我挺同情張全素的,這女子真不容易。
張全素說她一定要等那個男人。
我說值得嗎?
我要讓那個臭男人知道我有多珍惜他。當初我去找他,千里萬里,我容易嗎?他一定是被做傳銷的人洗過腦子,你看他對我那么絕情。我還時常想起他倒在電灌站的樣子,他怎么就會變成六親不認的陌生人了呢?
張全素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胸前的衣服豁開了一大片,半個乳房調皮地晃來晃去。也許是酒精過敏,張全素的臉上有一塊塊的瘢痕映現,她仰著頭,像一株不會言語的倔強的植物。
今天是正興飯店開業的第一百天。像往常一樣我騎著車先去菜場買菜,然后交給我聘的廚工張全素打理。我買了好多菜,雞鴨魚肉,張全素笑著說,老板,今天可有宴席啊?沒聽你說起過啊。說完,她又埋頭做她的事情。張全素頂著一頭烏黑油亮的青絲,她完全是一個熟練的操持著家務的賢妻模樣。
我翻出一張老的菜譜,那是剛開飯店時候我精挑細選的菜,我覺得心里許多美好的事物都化在那張菜譜里,每一樣都有著我的記憶。現在又翻出來,發著黃,油膩膩的,留著煙頭燒灼過的痕跡,我仔仔細細地看著,一樣樣地落到心里,閉上眼,變成了一場回味無窮的盛宴。
我很長時間不做夢了。因為生活的壓力,我起得很早。張全素說他們村里有個隱士,以前做過道人,從不和外人打交道。這個人好像很少睡覺,在鋪上打個盹就算睡過了。她說,有一次她去偷看隱士,那個隱士好像感覺她要來,就故意開著門等她。等她進去,隱士張開眼睛說,你就只有一個季節的生命。
玄吧?張全素咂咂嘴說。
我說,這道士真是高人,能算命,一個季節的命就是莊稼了。我說我把飯店賣了,和你去鄉下看那隱士,也讓他替我算算。
張全素撲哧笑了,他一定會說你的前世是和尚的。
我這個人生性懦弱,一直想讓自己硬挺起來,也不怕丟臉,我崇拜過阿源,要是也能有一副這流氓的皮骨和煞氣就好了。
那叫外強中干。張全素說。還是老老實實地做人,別整天想著歪點子。
我說,走了。
她說,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欲言又止,止住,向我揮揮手。
飯店客人不多,張羅完,張全素就坐下了。早上老板走得急,她是想告訴他,她要回趟老家,看看父母親。她無聊地剝著指甲,再抬頭,就看見主任和一個男人站在他跟前,身后跟著幾個面色嚴峻的陌生人。
那個男人喊了他一聲,聽不清喊什么。男人低下了頭。
門外停著一輛警車,車上的警燈忽閃忽閃的。她閉上眼,又想起鄉下熟透了的田地,那些玉米須在風里飄展,她感覺自己就是那上面熟透了的一節。
她都記不得那個男人的臉了。她奇怪,他怎么真的尋來了?那么溫柔地喊她,像在南國的車站,喊得她不能自已,他一喊她,眼淚就熱熱地滾了下來。
我是一個具有天賦的廚子,可以烹飪出最地道的美食。人有許多欲望,可以被勾引,被賦予魔力,只要你有能駕馭這種魔力的能力。我拉上了帷布,那個女人裸露的身體已經在放滿了草藥的池子里浸泡了一段時間,那些草藥用來清潔肌膚的同時也賦予了肌膚一股奇香,美麗的胴體像一條船,胴體與精美的食料完美地映現交織,她的臉被孔雀羽毛的面具遮擋著。沒有人會知道那張臉下的世界,我也一樣。
之前,這個可憐的女體已經被阿源偷偷地灌了一些迷藥,那是用來臨時應變的,我們都擔心出岔子,我立刻想起客人槍口下那些被喂過迷藥的小動物,瞪著驚恐的眼睛。
我摸了一下她的手,冰冷,她說不出話,被羽毛面具遮住的臉微微扭動著。當這道精美的人體盛出現在客人眼前時,一陣陣驚呼涌來。
那些習慣了錦衣玉食的客人們圍著人體盛指指點點,我看見了我的表哥王成軍,他穿著一身并不得體的西裝站在一個角落,顯出很孤單的樣子。王成軍的出現使我并不感到意外。
信用合作社的張經理始終站在最前列,他像在默默研究著眼前這具美麗的似曾相識的女人體,一會兒點頭,又搖頭,自言自語,他還是忍不住偷偷把指頭在豐潤的腹部短暫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又故作無事地用叉子叉起一塊肉片放進盤子里大嚼起來。
那些被從身體上取走的食物像是褪去的表皮,露出下面蒼白的底色。客人們依然沉浸在興奮中,有人提議要看一看孔雀面具下那張神秘的臉。
最終這變成了一場競標,張經理用一個數字得到了解開面具的資格。
阿源笑著,一開始是微微地笑,后來變成了狂笑,他笑得不能自已……
盛宴到了高潮。
面具被緩緩揭開,我像被電擊了,然后瞪大了眼睛。面具下的那張臉同樣充滿了驚恐,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有很多次,我都在夢里抱著謝明珠,她安睡在我懷里,那張臉模糊不清,冰冷,像一朵雪花,我緊緊抱著,擔心一不小心會瞬間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