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溫·賴肖爾曾經有這樣一段評論:“如果把日本19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這段歷史和其他非西方國家同期的歷史比較一下,就會發現日本的這段歷史確實是一段不平凡的經歷。沒有一個國家(能像日本那樣)在西方經濟和軍事技術優勢的挑戰面前做出這樣迅速和成功的反應。以中國為例,從19世紀40年代王朝開始瓦解起,中國在整整一個世紀之后才建立統一和穩定的新政治制度,而且在大體上仍是一個工業化前的國家。”
在后發國家中,日本是發展成功的典型。日本在非西方國家中第一個完成了工業化,第一個確定了立憲制度,第一個擺脫了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困境,第一個以平等的身份加入了西方大國俱樂部。同樣是東亞國家,日本在歷史上又深受中國影響,面對同樣的西方挑戰,中日兩國的表現為什么會差異如此之大?當我們回顧這段歷史時就會發現,西方沖擊到來之時中日初始條件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使得兩國面臨同樣的沖擊,卻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從地理環境來說,日本是一個島國,缺乏縱深,天災不斷,資源匱乏,在地緣政治上有天然的脆弱性,強烈的危機意識由此進入日本的民族性格之中。對充滿不安的日本來說,外來的威脅和由此帶來的危機往往會被無限放大,并很容易轉化成國家上下強大的變革動力。而中國作為老大的帝國,龐大的體量可以使中國有足夠的縱深來從容消解西方沖擊所帶來的壓力,從而也就很難迅速形成變革的共識。
從政治格局來說,日本所謂的“幕藩體制”,是一種在分權基礎上的有限中央集權。幕府代表的是中央權力,但各藩在司法、行政、稅收上卻是相對獨立,甚至擁有自己的軍隊。這種統一與分裂的二元結構,就使得在日本,相對獨立的新因素可以從受沖擊最大的邊緣地區首先發展起來,新生力量由此就有了現實的立足點,并可以以此為契機推之于全國,從而突破傳統的體制。中國是大一統的政治體制,中央集權在明清時期達到了頂峰。為了維護一統的格局,統治者警惕地監視著任何可能改變這種局面的些微變動,打壓任何那些可能挑戰這種局面的力量。在高度集權的一元格局下,區域突破的可能性由此被牢牢地封住了。
與此同時,西方沖擊到來時日本的中央權力與中國也大為不同。日本是天皇與將軍并存的二元體制,有天皇與幕府兩種最高勢力存在。天皇萬世一系,但是權力操在將軍的幕府。這就為日本利用天皇推翻幕府、以“王政復古”為名義進行合法的政治變革提供了充分的空間,從而減少了政治改革所帶來的社會震蕩。中國政治的特點是乾綱獨斷,君主至尊,以專制王權為核心的政治安排形成了強大的穩定結構,所有的政治變革因而都不得不指向君權本身,只有以暴力的方式打破整個體制才有可能為政治變革打開通道。這也就決定了中國變革的阻力和難度遠遠超出日本。
從經濟發展來說,日本由于“參覲交代”的需要,而一步步形成了地區性的專業化生產和全國性的貨幣經濟,商業力量由此在日本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商人階層開始崛起,甚至出現“大阪商人一怒,天下諸侯驚懼”的局面,從而孕育出了可以與傳統勢力相抗衡的社會力量,這為日本的近代轉型提供了強大的社會基礎。而在中國大一統的環境下,商業從一開始在國家經濟發展中就被認為只能是補充性的。通過稅收和行政的手段對商業力量進行控制,是歷代的國策。在政治的強大壓力之下,商人不得不依附于官僚機構,而形不成推動國家變革的獨立社會力量。
從社會階層來說,日本的社會精英是武士階層。武士最大的特點就是對于強權極其敏感。軍事實力是生存的基本條件,是安全與威望的基本保證,因而在武士的價值體系中,強權具有最高的地位。一旦發現自己成為弱者,武士們就會不惜一切進行改變,以重新獲得強權,為此甚至可以拋棄傳統體制與文化。肯尼思·派爾便指出:“出于強權第一的想法,日本鏟除了舊體制,從另一個文明那里借來了一套新體制。要使國家強大就必須犧牲傳統的知識、價值觀念的想法,明治領袖們是不會像其他亞洲國家的領袖那樣扼腕痛惜的。”出于對強權的敏感,日本把追求富強、建立一個與西方平起平坐的國家作為國家的首要目標,這是日本近代變革的根本動力。
而在中國,社會精英是文人出身的官僚階層,即所謂的士大夫。正如華人學者張灝指出的那樣,這一階層更關注的是道德教義背后的文化價值與社會秩序,而不是政治擴張或經濟發展意義上的集體成就。在正統的士大夫看來,“中國之強盛,視乎政事之得失,而不關乎財貨之多寡;而世運之安危,根乎治理之純駁,而不在乎兵力之盛衰”。因而即使在對外戰爭連連失敗的情況下,還有士大夫在反復強調“中國之所以為治者,在乎禮樂教化,富強所不屑為也”。這也就使得中國在很長時間里停留在文化的虛幻中,而無法認清這場三千年之變局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