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北的初夏,是多雨時節。林懷民躲在家里,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又低頭忙碌起新創作,據說這會是一個與酒有關的作品。去年,林懷民獲得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與四十歲的云門舞集一同拿下了舞蹈世界的“奧斯卡獎”。這位忙碌于各種事務的編舞家,只有此刻安靜的雨聲中,以及在劇場里安靜觀演的片刻,才得以逃離世俗,開啟短暫的流浪之旅。
躲在家里看雨的感覺,讓林懷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段旅途。那個夏天,他帶著赫爾曼·黑塞的《悉達多》去了印度,虔誠地沿著恒河流浪。在菩提迦葉的恒河岸邊,午后的一縷陽光照亮了林懷民眼前的路。回到臺灣,他將那一縷陽光幻化成舞作《流浪者之歌》里的時光流逝。林懷民經常對身邊的年輕人說:“去流浪吧,去闖一闖。”
向工作告假
“因為20世紀60年代年輕人的反叛思潮,我想成立一個舞團,就十幾個舞者,去農村、去學校演出,這成為我們那一代人當時參與社會的一個手段。于是,1973年,我就糊里糊涂地成立了云門舞集。”說起舞團初創的點滴,他總有著少年的激情澎湃。少年豪言,云門舞集要做的是“中國人作曲,中國人編舞,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
林懷民14歲開始發表小說,22歲出版短篇小說集《蟬》,23歲奔赴美國紐約留學,主修文學的他卻在紐約愛上了現代舞,自那以后棄筆跳舞。云門成立至今,已走過了四十個年頭。這期間并非一帆風順,云門舞集曾經暫停過,迎來送往幾代舞者;排練場也不幸遭遇過大火。林懷民和舞團經歷了四十年風霜雨雪,我們看見的是舞臺上的美,看不見的是云門人四十年的堅持。
云門創立之初,臺灣社會經濟剛有改善。“新建的舞團,都是年輕人,我們就在體育館搭臺演出,全是體力和毅力。訓練舞臺專業人員,培養觀眾,我們就一點一點開始做。1983年,我不自量力地在臺北藝術大學創立了舞蹈系,希望能有越來越多的專業人才。但是,我慢慢還是意識到,這一切光靠年輕熱血是遠遠不夠的。”
終于,林懷民做出了決定,1988年云門暫停。“最直接促使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是燈光師周凱的猝然離世。那時候,臺灣劇場的狀況用‘兵荒馬亂’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我在這種可怕的無序面前感到特別無力,我覺得必須去壯大我們自己。”
于是,林懷民安頓好舞者們的工作和留學,把服裝道具封箱保存。之后,他自己也開始了一段流浪,用現在時髦的詞匯說叫做“間隔年”。“現在想來,如果說四十歲之后的生命有什么突破的話,那就是向工作告假”。
1988到1991年間,林懷民四處游學。他回到紐約大學,在表演藝術研究系當一名老學生。又到印尼、菲律賓、尼泊爾、印度、日本,當然還有大陸。無論是學校還是旅途中,林懷民都在努力沉潛自己。“我一直懷疑我們是否灌注了太多的西方,而不知鄰邦、不識自己,這段‘流浪’給了我肯定的答案。”
三年之后,積蓄力量的云門重又起舞,這三年的流浪,也在林懷民身上慢慢顯現出力量來。1993年他編排的舞劇《九歌》,緣起于印尼巴厘島的一朵雞蛋花,1994年的《流浪者之歌》,濫觴于印度菩提迦葉恒河畔的一縷陽光。這兩個作品都成為后來云門極受歡迎的舞作,更成為云門起承轉合的關鍵。
從那以后,林懷民和云門舞集似乎一下子都靜了下來。年少輕狂的飽滿、急促和熱情,在時光中漸漸歷練蛻變成為一種韻律。云門的舞者開始練習打坐、書法、太極導引以及拳術。他們開始了解呼吸,了解身體與舞蹈的關系。看過《九歌》和《流浪者之歌》,便會懂得這種成長。從《流浪者之歌》開始,林懷民和云門舞集給這個喧囂的時代,帶來了一絲安慰和一片寧靜。
去年,林懷民為《九歌》開啟了封箱之旅。今年二月,《九歌》在倫敦沙德勒之井劇院結束了最后一場演出。兩天之后,在同一個舞臺上,云門舞集又跳起了林懷民去年的新作《稻河》。林懷民說:“水流過去了,我們要把目光投向未來,把時間留給新舞作。”年過六旬的林懷民,每年都有新作品推出,去年的《稻河》和著名的池上稻米有關,今年的新作又要與酒結合。
年輕人的舞臺
今年年初,林懷民將云門2藝術總監的身份,傳棒給青年舞蹈家鄭宗龍,將這個年輕人的舞臺完全交給年輕人自己去操持。盡管鄭宗龍做為云門2的助理藝術總監已有四年,但以往更多是一個人闖蕩編舞,他偷偷向林懷民表達了自己的擔憂。林懷民告訴他:“在云門2,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時光倒退十五年,1999年,林懷民創辦云門2。當時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有一批待業青年,這些年輕的舞者們需要舞臺,為了不讓他們都流失海外,林懷民在云門舞集搭建了這個年輕的舞臺。更重要的是,林懷民給了這群年輕人自由。“云門2不用跳我的作品,不用為云門舞集儲備舞者。”
創立云門2,林懷民的想法是扎根臺灣。創團不久,臺灣發生了“9·21地震”,舞者們便來到災區,在臨建屋舍前面跳舞,他們的舞臺是一片無形廣闊的土地。舞團邀請來許多新銳編舞家,為舞者們帶來了青春活力。十五年來,年輕的云門2講演結合跑遍了全臺灣。
其實,早從1996年起,云門每年都有例行的戶外公演,一塊空地上搭舞臺立屏幕,好幾萬人席地而坐看舞者們跳一晚上。這是云門的創舉,也是臺灣民眾真正的藝術盛宴。但戶外公演還不夠,林懷民想要讓云門2走向田間、鄉野、校園。
2000年,云門2為專門為大學生推出了“藝術駐校”短期藝術課程。第二年,“云門2校園巡回”便走進了各級學校演出。2007年,云們2又推出“藝術駐縣/市”活動。“云門一直有一個理想:為全民舞蹈。云門2正是延續著這個理想,深深地扎根于臺灣這片土地。”
為什么要做這些呢?林懷民說:“如果幸運的話,也許觸動了某個容易執迷的年輕人,引發他異想天開的憧憬。”在云門,有很多舞者都是因為小時候看了云門的演出,從而立志跳舞,站在舞臺上跳舞,跳林懷民的作品,和云門的舞者一起跳舞。
剛剛接任藝術總監的鄭宗龍,起初是云門舞集的舞者。因為脊椎的傷,他不得不離開云門,離開了舞蹈。離開的那一天,他大哭了一場,決定就此結束職業舞者生活。卻不曾想到會被林懷民請回云門2,以另一種方式繼續“跳舞”。身體無法勝任職業舞者的生活,就在腦海中跳舞。在今年的“春斗”舞臺上,鄭宗龍和另外兩位青年編舞家一起,奉上了一臺青春洋溢的現代舞。
其中一位駐團編舞家是黃翊,他10歲時看到劉振祥老師的攝影集《云門快門》,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張《薪傳》的照片。后來,順理成章地,他報考了舞蹈系,跳舞,編舞。大學時期他就問過林懷民,可不可以坐在他旁邊看排練,他觀看林懷民跟不同舞者間不同的工作方式,也在林懷民的教導下得到了最大的創作空間。
另一位駐團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是排灣族原住民,12歲時,他跟著姐姐去看了一場云門的演出,便立志成為舞者。高中考舞蹈班時,他尚未接受過任何舞蹈訓練,但是主考官問他:“要是我讓你考上,你會進來念嗎?”布拉瑞揚說,這句話,就像一道曙光,而這位主考官,正是林懷民。
從2011年起,云門2開始跳出臺灣,先去了香港、美國,又來到大陸。林懷民當時做為舞團藝術總監,也是馬不停蹄地跟著走了一趟。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云門2,林懷民在每場演出之前都要上臺說幾句話,而后,他便坐在臺下成為一名普通觀眾。
2012年11月,在北京國家大劇院舞蹈節上,云門2帶來了一臺“零負擔”的演出。伍國柱、鄭宗龍、黃翊和布拉瑞揚·帕格勒法,四位臺灣本土青年編舞家的作品極富活力,他們的作品一改人們對現代舞的成見。有人說:“云門2有著全然新鮮的肢體語言、不設限的天馬行空和美不勝收的舞蹈,呈現出一派不同于云門舞集多年歷練沉淀的新鮮生命力。”
送你去流浪
這些年來,林懷民和云門獲獎無數,于是他用一筆獎金做了一件“小事”。之所以稱之為“小事”,自然是與公益大業有著不同的取向。2004年初,“流浪者計劃”正式啟動,林懷民開始送出一批一批的青年“流浪者”,年輕的藝術家們走出臺灣,去亞洲其他地方經歷一段自助式“貧窮旅游”,去探尋去經歷去采風。林懷民說:“我支持年輕人走出自己的生活,去看看這個世界,‘流浪者計劃’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
那年十月,第一位流浪者出發。他叫謝旺霖,剛剛大學畢業的他,以“滇藏單車之旅”通過遴選。他從麗江古城出發,梅里雪山、雅魯藏布江,一路上騎行翻越了13座海拔幾千米的高山和6條寬闊的河流。一路好山好水好風景,卻也有摔車擦傷的時候,最終他用四十多天的時間騎到了拉薩。后來,他寫了一本書,叫《轉山:邊境流浪者》。
十年來,這些流浪的年輕人去了很多地方。有人去尋訪日本舞踏,有人去陜北窯洞學習剪紙,有人去以色列拜訪世界環境組織,有人去約旦學習拜占庭式馬賽克制作工藝,有人去印尼梭羅學習操偶課程。這些流浪者們,后來也做了很多事。比如劉延亮創立的李清照私人劇團,從日本能劇吸收了創作靈感;鄭宗龍在印度新德里重新尋回自己和舞蹈,回到了云門2;劉虹風經營獨立書店,李佩穎正在賦予臺灣歌仔戲新的生命,吳耿禎的剪紙作品受邀在歐洲展出,巫茂在瀘沽湖沉潛五年發行了主題專輯《流浪的歌》……
“流浪者計劃”給這些流浪者們一個全新的空間,去思考人生,去了解世界,去實現理想。對于年輕人來說,這很重要,但卻太難了。也只有“流浪者計劃”,讓不可能成為現實。正如林懷民所說:“其實流浪,不僅僅是身體的旅行,也是一次心靈的旅行,更是一次關于成長的旅行。”
五月底,去年的流浪者們重聚臺北,舉行分享會。從土耳其的貧民窟,到貴州的生命樹;從泰國的大象,到印度的圖騰,他們講述了自己六十天單槍匹馬的貧窮之旅,曾經未知的挑戰,現在都變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林懷民則說:“他們的流浪總能給我很多刺激,世界不只是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
分享會的同時,新一年的流浪者計劃開始征集。很多人在支持這個計劃,林懷民自是當仁不讓,他的名字年年都出現在捐款人名單里。很有意思的是,今年的資助者名單中,可以看見謝旺霖和廖惠玲,他們都是曾經的流浪者,而今,他們反過來又去支持別的年輕人去流浪。想必在這樣的一場旅途中,每個人都必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