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和“歷史”,是杉本博司的作品最常表達的主題。無論是把博物館里動物標本放在野外拍攝,還是用手中的靜電棒創造出閃電的效果,抑或是全場長時間曝光的電影院,都流淌著時間和空間的痕跡。
在這個展覽中,一共展出了杉本博司自20世紀70年代至今的50多件攝影作品,其中包括“放電場”“海景”“服飾雕刻”“觀念之形”“劇場”和“透視畫館”等多個系列。杉本博司自己說:“長久以來,我使用照片這個裝置,想呈現的是人類記憶的深層。那是個人的記憶,也是一個文明和人類全體的記憶。追溯時間,希望可以回想出我們是從哪里來的,如何被帶來這個世界?!?/p>
在所有的作品中,“透視畫館”系列是杉本博司告別商業攝影生涯,于1976年發表的第一組作品。當年,他便是用這塊“敲門磚”叩動了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大門。“1974年,剛抵達紐約的我,是從博物館開始熟悉這個城市的。當來到自然史博物館時,我發現了一件奇妙之事,就是動物制成的標本一旦放上舞臺,怎樣都讓人感覺不再是真的。但閉上一只眼睛、遠近感消失的瞬間,它們又突然看來如此活生生。我發現了同相機般窺看世界的方法,無論是如何的虛像,一旦被攝影拍下,就成為實像?!?/p>
“透視畫館”系列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誕生的。在這些照片中,杉本博司展現了一個弱肉強食的原始社會。而這種弱肉強食的場景,從舊石器時代到今天,其實一直不曾改變。也就是從這個系列開始,杉本博司透過攝影將“時間”與“歷史”視覺化的創作主題定下了基調。他用幽默而諷刺的方式,用這些看似遙遠無關的場景,來點醒現世的人類。
在剛開始拍攝“透視畫館”系列的一個晚上,杉本博司在半睡半醒之間看見了一個幻影。于是他開始了自問自答的怪癖,他問自己:“可以用照片拍下一整部電影嗎?”然后又自己回答:“只會得到一面閃爍著光的熒幕吧。”于是,他便開始了這樣一次實驗。他打扮成背包客,將大型相機偷偷帶入紐約東村的一家電影院。電影開始的時候他打開快門,直到兩小時后電影結束才關上快門。“當晚,我在暗房里,那個幻影赫然在我面前升起?!痹谡掌?,兩小時的電影完全消失成為一片白光,卻照亮了平日被忽視的電影院里的每一個細節。
這種實驗色彩,在“觀念之形”和“放電場”中被無限放大,杉本博司在這兩個系列中探討了技術與藝術的關系。在“觀念之形”系列中,他受到法國藝術家馬塞爾·杜尚的啟發,將三次函數公式用數理模型和機構模型展現出來。而在“放電場”系列中,他還原攝影誕生之初,像威廉姆·亨利·??怂埂に柌匾粯?,在沒有相機、沒有鏡頭的情況下完成攝影。
特別是“放電場”系列,杉本博司純粹用技術手段完成了自己的藝術作品。他花費了一年左右的時間,才選定了最適合在銀鹽底片上放電的范德格拉夫起電機。直到2009年空氣濕潤的春天,他才在暗房里,手持靜電棒對置于水中的底片放電,在底片上留下一個奇異的形狀。最終,這些底片呈現出的好像自然世界里閃爍的雷電,完全沒有技術的痕跡。那種雷電末梢的毛躁感,更是很多人不曾看見過的細節。
當然,在這些技術實驗之外,杉本博司也拍攝了空靈而靜美的作品?!昂>啊毕盗斜闶瞧渲械拇碜?,他跑遍世界各地的海岸,拍攝一張張鴻蒙般的海景照片。“我拍攝海景已超過三十年。我對這個工作的興趣從未消退,且當我意識到時,它已成為我終生的工作。我之所以對海景抱有興趣,是因海景與我的兒時記憶緊密相連。我可以回想起的最初記憶,就是海景。銳利的水平線,萬里無云的天空,我的意識從此開始。我一面走訪我意識原點的海,一面馳騁于我對人類意識原點的想象。海景讓我想到,在我的血中,一定還殘留著人類經過數十萬年進化的痕跡。人類超然于其他物種,發展意識,養育文明,發展藝術、宗教、科學,編織成為歷史。我感覺在現代,可以再次喚起那最初意識發生的現場、意即再次喚起心靈發生的現場的力量,就潛藏在海景中。”
對大海的迷戀,源于他最初的記憶。在這些靜默的海景中,在這一片黑白交融的灰色水域上,杉本博司在探索時間和歷史,他感受到了人類誕生時蘊藏的力量。而最終,這種模糊的記憶,便化作一張張沉靜的海景照片。在后來的作品《光學玻璃五輪塔》中,他把自己拍攝的海景,供奉在象征著水的圓形塔身內。人類被遺留在神佛都已遠去的現代,杉本博司無從皈依、沒有偶像?!叭绻且覀€對象的話,就只有意識起源的海景了?!?/p>
杉本博司對于海的執迷,還有更大的創造。在小田原橘山山頂,面朝相模灣的橘子園里,他正在建造一個建筑群,集能劇舞臺、一個展覽空間、一座茶室和一片露天廣場為一體,同時他也從這塊土地上挖掘了能劇劇本創作的素材。其中最重要的這個能劇舞臺,他設計置于海面之上,當能劇演員走上臺,便好像是從大海中走出來一般。對于“時空旅行者”杉本博司而言,最初的記憶,也就是這片最后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