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味道

◎丹日

甜

年少時候，我迷戀甜的食物。

母親帶著我去參加婚宴。桌子上的糖是甜的，格瓦斯是甜的，油炸的丸子是甜的，甚至春天削完芽子的土豆做成的食物也是甜的。于是我總是盼著能天天去坐席。可惜，坐席需要隨禮錢，大人是很怕的。因而，一年到頭，能夠參加酒席的機會太少了。

母親會在我肚子疼的時候——似乎小時候生病除了肚子疼沒有別的——給我買上一瓶水果罐頭，那真是饕餮盛宴。不過，我病的日子很少，記得一直到18歲，我都沒有真正打過針（除了學校的預防針）。偶爾有親戚來，給我買點花生蘸，含在嘴里，半天舍不得咬碎。當然，親戚也不會總來。

我對甜食的迷戀依然不能滿足。

有句話說，辦法總是人想的。用在這里，有點哀傷。

初夏，櫻桃紅了。奇怪，家里后園有棵碩果累累的櫻桃樹，我卻不怎么喜歡吃。有鄰居家的孩子偷著摘，我還覺得奇怪，酸酸的，至于嗎？可同時期成熟的桑葚卻很是誘人。黑的極甜，紅的偏酸。我會騎在樹上，仔細搜尋葉間的果實，還曾經(jīng)刮壞了紅色的背帶裙子。記得那裙子是紅布做的，兩條背帶在后背上交叉，然后帶子在前面的腰間扣住。裙擺呈散開狀，鑲著兩道白杠。母親給我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衫，外面穿了這樣的裙子，梳著《城南舊事》里英子的頭發(fā)。看打扮似乎很文靜，我卻總喜歡攀爬，這條裙子在桑樹上剮壞以后，我便挨了母親一頓打。不過，我并未因此而收斂。槐樹花，榆樹錢，那些甜甜的東西都長在樹上啊，不爬樹怎么行？

樹上的甜食有段時間會“青黃不接”，我便會將目光轉(zhuǎn)向田間。田間的打碗花還未開，只在爬蔓兒時節(jié)，我便會挖出它的根，用嘴吹去浮土，然后放在嘴里嚼出甜甜的味道。于彼時，這也應是一種美食吧？

夏秋時節(jié)，黑天天（學名龍葵）熟了，摘下一串，放在嘴里，慢慢地含著，吸著它的汁液。回到家里一照鏡子，舌頭黑黑的，那味道卻依然在唇邊盤繞。去年，我?guī)Ш⒆尤P城影視基地，在那仿佛舊時代的農(nóng)家院里，看到黑天天，摘給孩子吃。他問我是什么，我對他說那是我兒時的美食，內(nèi)心酸楚不已。

再下來應該就是紅菇娘了吧？只是，它不甜，如果霜不打，就是酸澀的，苦的。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但在剛結(jié)綠色果實的時候，我會剝開外皮，取出綠色的果子，將內(nèi)芯去掉，在嘴里吸氣，它就因充滿了空氣鼓脹起來。用舌頭和嘴唇將空氣擠出去，它會發(fā)出“咕嘰咕嘰”的響聲，這是東北孩子喜歡的一種天然玩具。

辣

不知不覺間，我背上了書包，成了學生了。家里條件不好，會經(jīng)常沒有菜吃。于是我就跳進后園子，摘點兒辣椒，或是掰點兒蟹蒜苗，或是拔白露蔥，蘸點兒大醬，有時辣得鼻尖滲汗，甚至站起來直跳，卻抵擋不住辣的吸引。這樣就糊弄了一頓又一頓的午飯。下午上課的時候也不覺有什么不好意思——好像大家也都這樣生活。

酸

我偶爾也會吃點酸的東西。好像是春天山上的酸漿，學名叉分蓼，在山谷間生長，我喜歡在采野菜的時候挖點，但不喜歡吃。只是現(xiàn)在看到酸漿，我會記起童年在山野間的快樂往事。有那么一年，我獨自一個人趟過刺骨的哨子河，在西山的山谷采石頭縫里的酸漿芽子。闃寂無人的山谷，只聽得見布谷鳥互相唱情歌，只聞得見青草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fā)著迷人的清香，只看得見映山紅的盛放，野百合的盛放，山楂花的盛放……那是多么美的時光啊。多少年以后，我依然會在夢里來到那個山谷。醒來時總想，那個山谷還像當年一樣幽靜嗎？于是我就有了回家的沖動，就有了重游山谷的渴念。

苦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就迷戀上了苦的味道。是山野菜嗎？苦龍牙？刺拐棒（學名刺五加）？大耳貓（學名東風菜）？或者是野地里的苣荬菜？還是婆婆丁？在春風拂過的日子里，這些東西擺在老舊的方桌上，蘸上一點兒鹽水（偶爾會有大醬），吃著高粱米飯，就這樣慢慢地走過童年走過少年。在歲月沉淀中，不知不覺，我就迷戀上了苦澀的味道。

如今的苦，大多時候是來自釅釅的茶，黃褐色的汁液在口腔盤旋，然后清洗我內(nèi)心的憂煩，帶來無比的清爽。

我有時也會買原味的咖啡，不加糖，那是別樣的苦，焦煳的香。想起兒時繼父在灶坑里給我燒煳的玉米味道。這，或許是思念的味道。許多年過去，我的老繼父依然會出現(xiàn)在某個午夜的夢里。

偶爾，我會用菇娘皮來泡水，會用五片苦丁茶的葉子泡水，也會用大黃來泡水。苦澀之后是甜美的回甘。這感覺真的很棒。

突然之間我就喜歡了紅酒的味道。那酸澀的，苦澀的，甜澀的，說不清楚的味道，就這樣碰觸了自己的舌尖。

在勞累一天之后，我坐在桌前，倒一杯紅酒，等待它醒來，等待它把疼痛慢慢地揮發(fā)掉。搖著杯子，它便在杯中跳舞。迎著燈光，它美得炫目。深深地吸著它的味道，是橡木和葡萄完美結(jié)合的香氣，如此和諧與曼妙。當滑進口腔，淡淡的苦，微微的酸，些許的澀，在舌尖美妙呈現(xiàn)。這味道如同人的情感，無以言表，如同歲月的指痕，卻無法抹去。這紅酒只因單寧的存在，只因這酸中帶澀，苦中隱痛的感覺，才如此迷人。假若沒有單寧，紅酒變成了街頭大桶飲料，它便失去了魅惑，它便不再是契合人心靈的美酒了。

沒有苦澀的情感未必就是甜蜜，沒有酸楚的人生也未必就是幸福，正如沒有單寧的葡萄酒，將會失去唯美的靈魂。

舌頭隨著歲月挑三揀四，卻將歲月的味道記載下來。不管是哪種味道，它都沉淀了那段時光。如今回味起來，依然是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