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家庭稱謂“女”部字研究——以“姐”“姊”“妹”等七字為例

張 沖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一、“姐姊妹姑姨嬸妗”七字概說

“姐姐、姊姊、妹妹”是對家庭里的女性稱呼的其中三個，比自己大的同輩份的女性稱之為“姐姐”或者說是“姊姊”，比自己小的同輩份的女性稱之為“妹妹”。一般認為，“姐”“姊”“妹”都為形聲字，“姐”字從女且聲，“姊”字亦作“姉”字從女巿聲，“妹”字從女未聲——這是楷書簡化后的字形。在甲骨文里，這三個“女”字，其實與“母”字同。所以說，今天我們看到的“姐”“姊”“妹”三個字中的“女”，“描繪的是正襟危坐的模樣，也就是一個“跽坐”的形象”[1]（P66）。“‘女’人之所以可以‘正襟危坐’，是因為有著無比崇高的地位，這便是母系氏族公社和‘女權’存留在‘女’這個漢字中的信息?！盵1]（P66）在非家庭稱謂的“女”部字中，如“姓”字、“姜”字、“姬”字、“嬴”字、“姚”字、“娸”字等，我們都可以找到母系氏族社會“女權”的至高無上的痕跡。同 時，“女大為 媽”[2]（P118）“姐姐、姊 姊、妹妹”作為家庭里的女性，總有一天會去履行作為一個母親的義務，因此，在創造“姐”字、“姊”字和“妹”字時，以“女”為形旁，表達了對她們偉大的母性的尊敬。另外，漢語“姑”“姨”“嬸”“妗”四稱謂中，“姑、姨”二稱謂是對家庭里女性長輩的兩種稱呼，其中“姑”是對父親姐妹的稱呼，“姨”是對母親姐妹的稱呼。在代表這兩個親屬稱謂的漢字里，都有區分性別的標志“女”字，意思是一樣的。二者的區別就在于“古、夷”兩個偏旁。而“漢字是屬于表意體系的文字，字形和字義有著密切的關系”[3]（p8）。通過研究，不難發現，分別以“古、夷”為核心符號的“姑、姨”兩種親屬稱謂反映出的其實是漢民族的包容性與排他性。而“嬸嬸、妗妗”分別指“叔叔”的妻子和“舅舅”的妻子，她們在古時的家庭或者家族中的地位自然是極低的。以如此低之地位，在家族中如何獲得生存與發展的空間，充分考驗著古時女子的智慧?！皨饗?、妗妗”兩個親屬稱謂中的“嬸、妗”二字，就其字形演變來說，就可以體現出這種智慧，或者說反映著古時人們對于家庭中這類女性的要求。與破譯“姑、姨”二字的方法相似，解讀“嬸、妗”二字，重點在于兩個字右半部分的字形，即“審、今”二字。

二、釋“姐”

父權社會是男人的社會，維系對母性尊重的往往只是良知和責任。重男輕女的思想不會改變，認為女性是卑微的男性附屬品的觀念不會改變?！敖恪弊?、“姊”字和“妹”字的另一部分可以充分揭示這種思想觀念，而“且”“巿”“未”三個字也就不可以單單用表聲的聲旁論之了。先看“且”字，多數學者認為它的甲骨文（如下圖①）是一個象形字，是對古代祭祀時的一種禮器的描繪，而少數學者（如唐漢）認為這個字是對男性生殖器的描繪。在這里，筆者贊同唐漢的觀點?！扒摇弊值慕鹞蘑?、篆書③與其甲骨文①一脈相承，保留了這個字基本特征，再到楷書④時我們依然能看出這個字所描畫的事物的形狀。如下：

男性生殖器與“姐姐”這一家庭稱謂又有何關系？筆者認為，同“女兒”這一稱謂相似，“姐姐”這一稱謂所寄托的也是一種對于生育男孩兒的期望。父母期望在“姐姐”之后，可以為這個“姐姐”再添一個弟弟。現在很多農村家庭似乎也延續了“姐”字所蘊含的文化傳統，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就繼續生育，直到有兒子降生為止。

三、釋“姊”

“姊”字亦作“姉”字，右半部分是一個“巿”字。“巿”字何解？《說文解字》：“天子朱巿，諸侯赤巿…韨，篆文巿?！薄皫垺庇滞ㄗ鬈馈！对姟げ茱L》：“三百赤芾?！薄秱鳌吩唬骸按蠓蛞陨?，赤芾乗軒?！薄妒琛吩唬骸败婪?，祭祀所用也?！庇帧队衿芬嘧黜偂！抖Y·玉藻》：“一命縕韨幽衡，再命赤韨幽衡，三命赤韨蔥衡?！薄墩f文》亦云：“草木巿巿然，象形。”《集韻》：“草木盛貌?！庇帧队衿罚骸案ξ肚?，音沸。蔽巿，小貌?！薄对姟ふ倌稀纷鞅诬溃吨靷鳌丰屩疄椤笆⒚病?。由此可知“巿”字有二意，一作古代的一種祭服，一作茂盛。這兩種意思都可以從其字形演變中看出端倪：

從金文到楷體，“巿”字確有“服飾”之形，將其視作植物則“茂盛”之狀體現在其根部?！凹婪迸c“茂盛”二意和“姊”字的關系如何？我們知道，在男權社會，女性沒有祭祀的權力。將“祭服”之意賦予“姊”字，體現出的依舊是一種“生育男孩”的渴望。而將“茂盛”之意與“姊”字相聯系，是因為家族中的女性并不能延續“香火”，所以把希望寄托于下一個將要被生育孩子。這與“姐”字所代表的家庭稱謂中所寄托的文化內涵、思想意識相似。

四、釋“妹”

解釋“妹”字所代表的家庭稱謂，必須破譯漢字“未”字的密碼。如下圖①是甲骨文形體，象形字，描繪的是未下垂的麥穗，說明麥子未熟。金文②則更像剛剛抽穗的麥子；篆書③除筆畫變得圓轉外，無太大變化；楷書④“未”字繼承篆書形體，筆畫變得方正平直。如下：

“未”字否定的是過去，不否定將來，正如麥子雖然未熟，但是將來會成熟。它作為“妹”字的一部分，所寄托的同樣是對生育男孩的期望，而且相比較與“女兒”“姐姐”“姊姊”這幾個稱謂，所表達的期望更為樂觀。有了孩子之后還想要一個男孩，于是繼續生育，然而卻生育了一個女孩。父母沒有灰心，知道總會再生育一個男孩兒的，于是“妹妹”這一稱謂應運而生。其實，歸根結底，它所反映的同樣是男權社會“重男輕女”的思想。

五、釋“姑”

在過去，“姑”這個字并非指父親的姐妹?！墩f文解字》釋為：“姑，夫母也，從女古聲?！币簿褪钦f漢代乃至漢代之前，“姑”指的是丈夫的母親。那時，丈夫的母親為何稱為“姑”呢？通過破譯“姑”中的“古”字，我們可以得到答案。大部分學者（如左民安）認為“古”字的甲骨文有兩部分組成：上部為“十”字，表示“多”義；下部為“口”字，表示說話。所以世世代代口口相傳就叫做“古”。也有小部分學者（如唐漢）認為“古”乃古時“固”字，“原指用盾牌和陷阱設防的要塞”[2]（p192），“姑”取“固”字“長久、牢固”之意。筆者卻認為這兩種解釋都太過抽象：前者將形似“中”的字體強認作“十”；后者則以想象出的事物釋字，都不科學。仔細觀察“古”字的甲骨文，的確是由兩部分構成，上部其實是對鼻孔的描繪，中間的一豎，由上往下依次表示的是鼻梁骨、鼻中隔、人中，十分生動形象。下部描繪的是開口說話之狀。負責呼吸的鼻子，負責說話的嘴巴，是人與生俱來的，固有的。而且鼻子、嘴巴也是人類從古到今一直不變的東西，故曰“古”?！肮拧弊值慕鹞?，鼻孔已經模糊不可辨認，但鼻梁骨和人中卻依然被生動的描繪；到篆書時，基本保留了金文的原型；楷書則在篆書的基礎上變得平直方正，成為今天常用的“古”字。如下：

鼻子、嘴巴與“姑”字又有何關系？我們知道在父權社會，女子地位低下，幾乎沒有發言權。而“古”字上部之“鼻”突出鼻孔（尤其是甲骨文中），有嗤之以鼻的意思；下部是張開之“口”，有發言質問之意。古時兒媳稱夫母為“姑”，說明“姑”對兒媳可以輕視，可以質問，有說教指正兒媳的權力。其實，“姑”也只有在“媳”的面前才有這般威風。這體現的是父權社會中家長制對女子的深刻影響。那么，為什么“姑”后來被廣泛使用做對父親姐妹的稱呼呢？這豈不是給予她們說教指正自己的權力？筆者認為，這正是漢民族在逐步發展壯大的過程中形成的一種包容性的體現。賦予家庭或者家族女性批評自己的權力，是對自家女性的尊重；期望聽到不同的聲音，來認識和完善自己，是一種開放包容的胸懷。

六、釋“姨”

與“姑”這一稱謂體現出的包容性相反，“姨”所反映的則是漢民族的排他性。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釋之曰：“姨，妻之女弟同出為姨?！薄稜栄拧芬灿醒裕骸捌拗⒚猛鰹橐獭！币簿褪钦f“姨”的最初意義是丈夫對妻子姐妹的稱呼。至于“姨”為何后來轉變為子女對母親姐妹的稱呼，孔穎達做出了大膽推斷：“據父言之，謂之姨，據子言之，當謂之母，但子效父語，亦呼為姨?！彼J為，是兒女跟著父親學話，使得“姨”的用法擴大化。其實，無論是丈夫之“姨”，還是兒女之“姨”，這一親屬稱謂源自一種對外姓家族的排斥。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姨”字的右半部分“夷”字推斷出來。筆者認為，甲骨文中的“夷”字，描繪的是“沖天之箭直上云霄”的狀態。中間部分，是一支羽箭，箭頭和箭羽清晰可見；環繞羽箭的形似倒“S”的符號，應該是對云氣描繪。“夷”字的金文，基本保留了甲骨文的形體，只是倒“S”變成了正寫的“S”，云氣之型更加形象生動。羽箭能暢通無阻地沖上云霄，應當是在開闊之地，于是引申出后來的“平坦、坦蕩”之意。同時，能讓羽箭沖上云霄之人必然善于弓射，并且臂力驚人。古人根據聯想，將“夷”字進一步改造，基本上使它失去了最初的形體。到篆書時，“夷”字已經由“大、弓”二字組成了。清代陳昌治刻本《說文解字》言：“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薄按蟆敝溉耍朴谟谩肮贬鳙C之人，與中原善耕種之人相比，在風俗、習慣等方面都有很大差異，故稱之曰“夷”?？瑫耙摹弊峙c其篆書相比，則無太大變化。如下：

《說文》：“夷，東方之人也。從大，從弓，會意，弓所持也。字亦作巳。”也就是說，許慎認為“夷”指東部的民族?！睹娬x》：“幽王時，四夷交侵，中國借叛?！边@里的“夷”則是四方非華夏族的統稱。根據史料記載，商周時期甚至更早，人們是十分重視“華夷之辨”的，而且“貴華夏，賤夷狄”的思想一直延續到近代。將“夷”編入“姨”字，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排外情緒顯而易見。當然，隨著當今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和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鞏固，這種“貴賤”之別、“內外”之分，已經逐步淡化。而寄托于“姨”這一親屬稱謂之中的落后思想觀念也不會再對家庭關系有多少消極影響了。

七、釋“嬸”

“審”無甲骨文、金文字形，有文獻可查的最早字形為篆書。小篆“審”字是會意字，從宀番。“宀”指“房屋”，“番”指“獸足”。屋里有獸足印，能仔細分辨，即為“審”。簡體“審”字從宀申聲，本意是“祥究、考察”。《荀子·非相》言：“審，謂詳觀其道也?！薄秴问洗呵铩げ靷鳌芬嘌裕骸奥劧鴮彛瑒t為福矣?！弊阋姟皩彙弊种?。

“不同的文化傳統，形成不同的文字形式。”[9]（p25）將“審”編入“嬸”這一親屬稱謂，體現了古時嫁入“叔”家之女應有的勤快。每天把家里認真仔細地的“審”查，既要做家務，又要查缺補漏，使得家中內務井井有條之人就稱之為“嬸”。作為已嫁之人的“嬸嬸”，她的勤勞程度決定了她在整個家族之中的口碑好壞，也決定了她能否立足于家族之中?！皨稹弊衷谠熳种?，所寄托的就是人們對于“嬸嬸”這一新的家庭成員的期望。同時，也折射出人們對于一個勤勞之人的贊美。當然，即使是家庭甚至是社會上任何一個“敏于行”的勤勞之人，人們也是非常喜愛的。

八、釋“妗”

對于“今”字的意義探究，學術界是頗有爭議的?！墩f文解字》釋為：“今，是時也?！奔创藭r此刻的意思。顯然，這是由今意推古意，是不能得到“今”的本意的。學者唐漢認為“今”字源于男子射精，甲骨文中“今”字的上半部分表示男子的生殖器，下半部分的一橫表示男子射精時情不自禁的感覺。筆者認為，雖然這種說法符合先民們認識有局限性的特點，但是這解釋似乎太過于牽強，而且，它對于甲骨文“今”字中下半部分一橫的解釋也太過抽象。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則認為：“今”字由倒寫的“曰”字而成，“今大概是吟（噤）的初文，本意是閉口不做聲?！惫P者經過研究發現，裘錫圭先生的確找到了“今”字的本意，“今”的古字也確實酷似倒寫的“曰”字，但是這并不是先民們對“今”字的最初認識。我們仔細觀察“今”字的甲骨文，不難發現，這個字的上部三角形其實是對于人們“鼻子”的描繪，下部一橫表示“緊閉的嘴巴”。人在緊閉嘴巴時，由于面部肌肉的帶動，會使得鼻翼兩側的肉溝更為明顯，于是甲骨文“今”字上部的三角形的兩腰是往下方突出的。金文的“今”字，鼻子的形狀和嘴巴的形狀幾乎不變，只是有突出了鼻翼兩側以及鼻唇溝。到篆書時，“今”字已經具備了現在通用漢字的一些特征，象形意味減弱?！敖瘛弊职l展到楷書時，它的本意已經很難由字形推導得出了。如下：

“文字源自生活，文字是民族整體意識的外化?！盵2]（P6）在古代，“妗妗”作為“舅舅”的妻子，首先應該學會的就是少說話。在舅家為妻，于自家來說上有公婆、丈夫，下有子女、晚輩；于“外戚”來說，也有哥、嫂無數。在男權社會，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壓在一個女性身上，使得“妗妗”比“嬸嬸”更難在一個家族中生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言多必失，恐怕是“妗妗”出嫁前，她的父母親對她的教導了。

九、結論

“親屬稱謂（Kinship terms）是具有血統和婚姻連鎖關系的親屬之間的稱謂，它伴隨著人類親屬群體的出現而出現，并隨著社會發展及與其相適應的親屬制度的變化而變化，是人類社會語言文化的的一種普遍現象?！盵9]（P81）“姐”“姊”“妹”“姑”“姨”“嬸”“妗”七稱謂雖然只是漢語親屬稱謂系統中極少的一部分，但是在它們身上卻積淀著漢民族文化的個性特征，反映出“漢民族的風俗習慣、風土人情、社會制度、審美情趣、思維方式以及心理狀態等各個方面”[2]（P118）。母性的偉大與女性的卑微在表示“姐姐、姊姊、妹妹”這三個稱呼的漢字里顯示出對立統一的矛盾關系。一方面，造字的先民們熱情地謳歌將要身為人母的女性的偉大，賦予“姐姐、姊姊、妹妹”以“母”字部分；一方面，他們又堅定地認為男性比女性更為高貴，把“且”字、“巿”字和“末”字編入表示這三個稱謂的漢字。總之，正是因為這種矛盾的存在，才使得“姐姐、姊姊、妹妹”這三個家庭稱謂所帶有的文化基因比其他家庭稱謂更為豐富，更能讓人進行深刻地反思。當然，“在這些文化內涵中，有的是精華，有的為糟粕，有的隨著歷史的變遷和社會的發展不斷變化，有的則被湮沒在了歷史長河中?！盵9]（P123）“由此可見，漢字折射著中華民族的先哲們的創造精神和智慧?！盵9]（P4）面對傳統文化，我們依舊應該本著批判繼承的態度。正如對于母親的尊敬崇拜，我們不僅僅要繼承下去，還要發揚光大，做一個孝順的子女。另外，我們還應該將“姑”這一親屬稱謂中所體現的包容性運用到實際的生活和工作之中，而“多做事，少說話”最初是家庭或者家族中地位不高的女性們的生存之道。隨著人們認知水平的提高，這種“多干少說”的精神品質由一種消極的對女性的要求轉變為另一種人類的普遍共識。《論語·里仁》篇：“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币馑季褪恰熬拥男摒B要盡力使自己做到說話謹慎，做事行動敏捷。”也就是說這種本來對于女性的要求也成為了對于古時君子的要求，“嬸嬸、妗妗”兩個家庭稱謂的影響逐步擴大。即使是在今天，“敏于行而訥于言”也被視為一個人成功的不二法門。對于傳統文化中的糟粕，我們應該毫不猶豫的剔除。所謂剔除，并不是不面對、不研究，而是正視它們，將他們的文化內涵進一步挖掘，這一工作的意義也是非凡的。例如，在新時期，對親屬稱謂“姨”中所蘊含的排他思想，我們就必須將其中的落后觀念剔除摒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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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丁石慶.達斡爾族親屬稱謂的文化透視[J].黑龍江民俗叢刊，1998，（1）.

[8]張沖.漢字與“家庭稱謂”關系研究——釋“爸”釋“父”釋“爹”[J].劍南文學，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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