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靜

1974年當羅娜·迪·塞萬提斯朗誦《難民船》時,傅丹還沒有出生,5年之后,4歲的傅丹便和家人漂在父親打造的船上逃離越南,這個冒險的舉動也許導致了一場災難,幸而他們中途被丹麥商船搭救,獲得政治庇護。傅丹在丹麥長大,進入丹麥皇家藝術學院和法蘭克福國立造型藝術學院學習了7年藝術,他的創作源于他太過傳奇的經歷,是人們提到他永遠繞不開的故事開篇。
歷史
傅丹并不是第一個從個人經歷回溯歷史的藝術家,與眾不同的是他對歷史的將信將疑。他的父親在丹麥生活多年,很少講丹麥語,更不用提書寫。傅丹在純西方的環境中長大,家庭內部仍然是亞洲的氛圍,這讓他始終和故土保持聯系,一切都以傳說式的存在勾引著他的好奇心。他從外部觀看和尋找著過去,就像他也以一個外人的視角審視著自己。“我始終不相信個人的歷史,或者說它并不是單一的事情,而是交織著地理、政治、歷史和他人的故事。我像另一個人一樣看著自己,像容納了無數歷史線索的容器而沒有跟隨任何一個方向。”這種外觀的模式讓他更加跳脫和清醒,帶著史學家的質疑和考證癖,對塵埃落定的結論毫無興趣,歷史在被書寫之初和對今日的影響中從未停止過變化,“我們必須解構過去,重建與自己關系更緊密的部分……給自己找一個方向。”這也是為什么他的作品常常從自身經歷的人、事、物出發,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你明天要攀登喜馬拉雅》(If You Were to Climb the Himalayas Tomorrow 2005)里傅丹父親的勞力士表、美國軍校的戒指、杜邦打火機;《Ngo Thi Ha》(2008)中祖母墳墓上臨時樹立的十字架;《Oma 圖騰》(Oma Totem, 2009)里外婆初到德國時教會援助移民的電視機、冰箱、洗衣機。他在現成物的動作上不大,展覽往往像是一個個珍寶陳列,放在玻璃罩里的小物件被射燈照亮。不同的是他選擇的事物都曾處于某個時間節點負載著厚重的意義,個人的或群體的。他曾和父親在巴黎面對著Majestic酒店宴會廳的吊燈感嘆:“它這么漂亮,會讓人忘了和它連在一起的故事。” 1973年《巴黎和平協約》在這個房間草草簽署,越戰結束,如果沒有這紙合約,傅家人也不會逃亡,一個歷史事件之下微不足道的個體被輕易地甩出圈外。2009年,Majestic酒店重新裝修,傅丹買下這三只吊燈,這些沉默的見證者在他不同的展覽中被懸掛、被拆解。
傅丹的作品總是充滿各種機緣。在洛杉磯一次駐留藝術家例行的演講之后,他遇到Joe Carrier,一個曾在越南度過11年的軍事顧問。Carrier保留著大量的六七十年代的私人影像、軍事報告、信件、甚至護照、票根。傅家人在逃亡時沒有帶走任何照片和文件,傅丹對于越南的印象僅限于親人的敘述和大眾媒體的紀錄,一片關于自己族人的歷史圖景在一個陌生人的視角下鋪開:攜手同行的越南男人、軍人的背影、打獵的孩子……,“這次神奇的巧合讓我感到奇怪但由衷地覺得這些檔案是屬于我的。”Carrier的資料連同當時拍攝的相機一同出現在柏林Isabella Bortolozzi畫廊的“好生活(Good Life)”中,那個類似于個人自傳的展覽是傅丹對Carrier的解讀,是通過Carrier的眼睛對越戰的凝視。傅丹挪用了Carrier的生平填補他所缺失的過去,兩個年齡、膚色、語言各異的個體就這樣在一段戰爭的故事中重疊起來。Carrier像一個“歷史的代理人”,傅丹也再次借用他人的事物建構自己的身份、經歷、回憶。藝術家、創作者、策展者、著作權之間的限制被輕易地轉換瓦解了。“就像一個自畫像,我不太清楚究竟我是Joe還是他拍下的那些沒有名字的男孩們。”傅丹的“收藏”也逐漸從私人關系發展到公眾歷史事物上。2012年,傅丹和Marian Goodman從蘇富比拍下越戰期間美國國防部長Robert McNamara的物品,隔年在畫廊展出,展覽名為“母語(Mother Tongue)”——反諷的標題。
邊界
每個移民都會遇到身份和歸屬的問題,初來丹麥時政府官員把傅丹的姓名順序顛倒了,一紙公文對于個體身份的粗糙定斷讓傅丹玩笑式地在自己的名字上大作文章,他在護照、門牌、銀行卡、駕照上的姓名完全不同。父母發現他是同性戀之后,認為婚姻對他毫無意義,問他可否假結婚幫助那些想要移民的朋友。丹麥在1989年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承認同性伴侶關系的國家。“在我看來這(項法案)其實定義了同性戀為二等公民,因為你被賦予了‘特權”傅丹不斷地結婚、離婚、在每一次婚姻中把對方的姓融入到自己的名字里,卷宗式的婚姻文書組成《傅-羅薩斯科-拉斯姆森》(Vo Rosasco Rasmussen,2002–)。他不是賭氣的反抗,“當你在一件事情上找不到意義的時候,那就用它來做點什么。”到現在,他護照上的名字已經有兩行之長。而護照對于他來說是另一種現實的行為藝術。“它讓我意識到身體、文件和機構之間的聯系……這張紙已經決定了我們的行為和移動的方向。”
規則是為大多數人制定的,處于邊緣的人時常碰壁而變得敏感,這種敏感讓傅丹質疑那些被普遍接受的含義,剖析理解層面的個性。“我想把所有的定義都拋向空中,讓它們隨意落下,應該會有所不同。”讓他第一次感覺語義分離的是“假期”這個詞。小的時候,每個夏天家人都會去德國和其他親屬重聚,但大人們仍然要利用這個時間在草莓地里干活賺錢,在他最初的概念里,“假期”等同于“工作”。在《Saint Théophane Vénard在斬首前寫給父親的最后一封信》(Last Letter of Saint Théophane Vénard to his father before he was decapitated, copied by Phung Vo (1861/2009))中,他讓父親抄寫1861年在越南的法國傳教士臨刑前夜寫給父親的信,再寄給訂購的人。傅丹的父親書法精湛,卻完全不懂法語,文字被剝離了最基本的功能,一封悲傷的遺書簡化為單純的形狀和弧線。在布雷根茨美術館出版的展覽畫冊中集結了210封傅丹父親抄錄的書信,內容完全相同地疊在一起,只有墨水筆觸的些微差異。在畫冊末尾,傅丹寫著;“我的父親會重復抄錄這封書信,直至他死去。我喜歡書法成為純粹體力勞動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