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遲偉紅
摘要:魯迅的《野草》與周作人的《雨天的書》,這兩部作品集都寫于五四退潮時期,都是時值二人在創作上需要新的調整蛻變時期,給予后人瑰麗的精神財富。本文就創作體式、創作手法,以及其中所體現出來的審美品格、精神品格、心理追求上進行分析。
關鍵詞:魯迅《野草》周作人《雨天的書》
《野草》收入1924~1926年所作的23篇散文詩,當時發表在《語絲》雜志上,1927年7月由北新書局出版。魯迅曾對人說過,他的哲學全在《野草》里。
關于周作人傳播于當下的名篇,《苦雨》《初戀》《娛園》《故鄉的野菜》《北京的茶食》等等,大多也都收在散文集《雨天的書》。該書出版于1925年12月,收錄作者1923年冬至1925年間(少數例外)所寫的散文小品五十余篇。
這兩部作品集都寫于五四退潮時期,都是時值二人在創作上需要新的調整蛻變時期。魯迅的野草總有一種秋涼、冬冷,但這是給人生命刺激的冷,是魯迅常說的嚴寒增強人的戰斗意志的那種意味的冷。比如:《秋夜》“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臘葉》“這使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在這冷中有一種絢爛,一種生命的奔流。《臘葉》“在紅,黃和綠的班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那眸子也不復似去年一般灼灼。”更令人直覺地體會到魯迅這一時期的生命美學,是在《題辭》,那種生命熱能遭受壓抑的奔突: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并且無可朽腐。
《野草》散文詩一部分是獨語體,一部分是以“夢”來展開篇章的象征體,比如《失掉的好地獄》。一部分是以戲劇形式來結構文章,比如《過客》。在文本的閱讀中,更會捕捉創作者情緒、審美、意志等方面所表現出來的品格。這里主要分析《野草》中的《復仇》《復仇》(其二)、《雪》《風箏》諸篇什。
《復仇》《復仇》(其二),表現了魯迅式的“復仇”內涵。《復仇》象征性的人物,細膩而尖新的描寫,復沓而有力的段落,一段一段“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則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則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是怎樣能夠得到這種人類所深切向往的“大歡喜”之中呢?那是裸立的兩人,“對立于廣漠的曠野之上,”“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他們倆這樣地至于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干枯,然而也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為什么要如此決絕?因為有路人的圍觀。“拼命地伸長頸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他們已經豫覺著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在曠野上裸立的二人這一象征性意象中,以他們對這一人類最為深切的欲望,或擁抱或殺戮,對路人都毫無動作,來對“看客”復仇。這里有著魯迅式讓人“無戲可看”的決絕。
《復仇》(其二),作者依據了耶穌被釘十字架時《馬可福音》第十五章的記載:“將耶穌鞭打了,交給人釘十字架……他們給他穿上紫袍,又用荊棘編做冠冕給他戴上,就慶賀他說,恭喜猶太人的王啊。又拿一根葦子,打他的頭,吐唾沫在他的臉上,屈膝拜他。戲弄完了,就給他脫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帶他出去,要釘十字架。”《復仇》(其二),連續復沓的是耶穌被釘殺時,如同大波一樣不斷擴散的痛楚。“釘碎了一塊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突然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腹部波動了,悲憫和咒詛的痛楚的波。”“遍地都黑暗了”一方面是耶穌受難,但他“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在。”“四面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上帝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的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關于“耶穌被釘殺”,魯迅1928年所作的《看司徒喬君的畫》一文中,有這樣一段關于“耶穌荊冠上的吻”文字:
我曾得到他的一幅“四個警察和一個女人”。現在還記得一幅“耶穌基督”,有一個女性的口,在他荊冠上接吻。
這回在上海相見,我便提出質問:
“那女性是誰?”
“天使,”他回答說。
這回答不能使我滿足。
因為這回我發見了作者對于北方的景物——人們和天然苦斗而成的景物——又加以爭斗,他有時將他自己所固有的明麗,照破黃埃。至少,是使我覺得有“歡喜”的萌芽(joy),如脅下的矛傷,盡管流血,而荊冠上卻有天使——照他自己所說——的嘴唇。無論如何,這是勝利。
“無論如何,這是勝利。”對于受難的耶穌,魯迅是這樣想象的。從中可見魯迅深沉的悲愴感、信念感。
在散文詩《雪》里,魯迅表達了對故鄉與北京的記憶。他懷念故鄉的雪,“滋潤美艷之至”,那里是他的故土,對那里的雨雪他有著“擬人”一般的感情: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 ,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冷綠的雜草”,江南的雪,冷而富于生機。作者由這雪懷念著,想到了雪地里堆雪羅漢的樂趣,想到了童心童趣: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于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涂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
文章后半部分,作者神往于朔方的雪,北方的雪: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這朔方的雪充溢著與苦寒天氣斗爭的不屈精神。魯迅愛這精神,贊美這精神。在魯迅《看司徒喬君的畫》一文中表明了對于北方抗爭嚴寒的歡喜:
我知道司徒喬君的姓名還在四五年前,那時是在北京,知道他不管功課,不尋導師,以他自己的力,終日在畫古廟,土山,破屋,窮人,乞丐……
這些自然應該最會打動南來的游子的心。在黃埃漫天的人間,一切都成土色,人于是和天然爭斗,深紅和紺碧的棟宇,白石的欄桿,金的佛像,肥厚的棉襖,紫糖色臉,深而多的臉上的皺紋……。凡這些,都在表示人們對于天然并不降服。還在爭斗。
這歡喜在于北京的風物,在表示人們對于天然并不降服,還在爭斗。他贊美生命中這種積極對抗的力量,這是生命向上不屈的精神。但這一“爭斗”,與天然的爭斗,在魯迅,是含有受創之感的。
在那個回憶雪野樂趣,童心童趣之中,就已經有了這種頹然感受,那個堆起來的雪羅漢,“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之后就沒有樣子了: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于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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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羅漢以他“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給人帶來樂趣之后,“終于獨自坐著了”,“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就是有這樣的落寞、頹廢。但是作者要在這落寞頹廢之中,有所振奮有所爭斗: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個人付出了,犧牲了,受創了,但要堅持,堅持就是勝利。
對故鄉與北京的記憶,也體現在散文詩《風箏》之中。作者首先由北京的冬季引起:“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簡筆勾勒出北京冬天的明朗、樸素、寒冷,而遠處的“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為什么是這樣深切的觸動?這自然是魯迅內心深處的一種波瀾。“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關于春日的這一段描寫,蕭紅的《小城三月》與之意境相似:“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像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里,那里。”“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
在《風箏》里由北京空中的風箏,憶起了故鄉的風箏。由故鄉的風箏想到了“我”與“小兄弟”由風箏引起的誤會,不快。“我”不喜歡風箏,“小兄弟”喜歡風箏,在“我”的眼里,又幼稚又癡傻,但他很專心:
“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我”始終認為這是沒出息的孩子玩意兒。在一個小屋里踐踏了他的風箏之后昂然出去。二十年后,從書上得之“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覺悟以前的荒唐。兩層意思:一是對“小兄弟”的懺悔;二是提倡“游戲是兒童的天使”,需要保護。這種感情主要由北京的風箏和故鄉的風箏而引起,感情的變化是在20年后。
“我現在在那里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時值隆冬,但由空中的風箏,想到了“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故鄉的天空,故鄉的童年,少年,那關于風箏的故事。
作者將“小兄弟”的“幼稚”“癡傻”和“專心”,與之后“我”對他制作的風箏進行的踐踏、粗暴干涉,進行對比描寫。“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舊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后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見了他。”他“驚惶”“瑟縮”,“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刻伸手折斷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
“然而我的懲罰終于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后,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于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看一下周作人的氣質,從照片上所顯現的來看,青年時期含蓄挺拔,中年以后,那是有著沈從文所說的“任何時翻呀著呀”以及“樸訥無華”這樣的一些特質。“在親切一點上,我們可以找出一個對比,是在任何時翻呀著呀都只能用那樸訥無華的文體寫作的周作人先生,他才是我所說的不在文學上糟蹋才氣的人。”《雨天的書》,文章多是在“朋友”的擬想中,或是由家人妻子所給予的觸發中,寫下來的。顯示出周作人的,是想到“水鄉住民的風趣”;懷念初戀少女,也有自身的傷悼,傷悼自己“自謙而強烈”的戀影;對北京向往那“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等等。如果說魯迅是給人以戰斗的精神,那么周作人是以溫暖給人精神的安慰。
首篇《苦雨》以致“伏園兄”這樣的書信體,表達由衷喜愛“水鄉住民的風趣”。“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長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許多佳趣。”接著筆鋒一轉,“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滬車上時常遇雨,每感困難,所以我于火車的雨不能感到什么興味,但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他寫到故鄉的雨,對這故鄉的雨水,一方面他有著對于“夢似的詩境”的喜愛,一面也有“危險極也愉快極”的喜愛。“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夢似的詩境”。“倘若更大膽一點,仰臥在腳劃小船內,冒雨夜行,更顯出水鄉住民的風趣,雖然較為危險,一不小心,拙劣地轉一個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東浦吊先父的保姆之喪,歸途遇暴風雨,一葉扁舟在白鵝似的波浪中間滾過大樹港,危險極也愉快極了。我大約還有好些‘為魚時候——至少也是斷發文身時候的脾氣,對于水頗感到親近。”
北京“苦雨”,但周作人也寫了孩子們、蛤蟆們所感到的樂趣。他的精神也因此腴潤一些。“這回的大雨,只有兩種人最喜歡。第一是小孩們。他們喜歡水,卻極不容易得到,現在看見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結隊的去‘趟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實在很有點冷,但是他們不怕,下到水里還不肯上來。喜歡下雨的則為蛤蟆。從前同小孩住高亮橋去釣魚釣不著,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綠的,有花條的,拿回來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幾聲,在這幾天里便整日叫喚,或者是荒年之兆,卻極有田村的風味。”
或許是“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還有“危險極也愉快極”的樂趣,引發他更多地寫水鄉烏篷船的生活。在《烏篷船》散文中,他更多地寫了烏篷船的樣子,乘烏篷船游覽的情形。《烏篷船》也是書信體。以“子榮君”開始,設想對方的覽勝需要,來介紹自己的故鄉。“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去,叫我給你一點什么指導。”關于故鄉,主要說的是“船”——烏篷船。用了近八百字篇幅說明烏篷船的樣子,這八百字的說明文,如果不是水鄉的人,不是懷念水鄉的人,不會這么去寫,讀者通常也不會有興趣去讀。但也真是顯出了知識性,也可看出作者對烏篷船的愛。但后面的文字,非水鄉的人,同樣有著很大興趣。“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的一種特色。”接著寫游賞閑靜心情。“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寥和白殤,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還有鄉村意境,“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還有隨意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
對于青年讀者而言,周作人的散文“沖淡平和”一時難以領受,只感到其知識性,說明性,有些像科普文,不熱烈奔放,不鮮活絢爛。但周作人有著熱烈的情思,只是他要隱,痛苦地隱。此期寫下《初戀》《娛園》等等,回憶自己少年時代的初戀心情。《初戀》回憶十四歲時跟著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樓,間壁所住著的姚姓家的女兒,“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的看過她的面貌與姿態。”“雖然非意識的對于她很是感到親近,一面卻似乎為她的光輝所掩,開不起眼來去端詳她了。”“我在那時候當然是‘丑小鴨,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終不以此而減滅我的熱情。每逢她抱著貓來看我寫字,我便不自覺的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無的努力去映寫,感著一種無所希求迷蒙的喜樂。”這真是一個有所自謙,而又懷著強烈感情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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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園》,也是在這中年時候寫下的懷人文章,是寫對“同年同月生的”“平表姊”的懷戀。“有三處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懷念的。”“因為戀愛的緣故。第一是《初戀》里說過了的杭州,其二是故鄉城外的娛園。”“遍地都長了荒草,不能想見當時‘秋夜聯吟的風趣了。”回憶了印象中的平表姊,游戲玩鬧時將她的衣裳披在身上激靈喜悅。“沒有一個人注意的,所以我隱秘的懷抱著的對于她的情意,當然只是單面的”,“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仿佛無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她的一個兄弟也一同鬧著,不曾看出什么破綻來,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他懷念著這些女性,自然有著順乎人性自然的理念提倡,但也有自身的傷悼,傷悼自己“自謙而強烈”的戀影。對于娛園認識的平表姊,一直有著娛園一樣的荒廢而熱烈的情感,“她的影象總是隱約的留在我腦底,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著。”
《故鄉的野菜》,從“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說起,講到“我的妻”,“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里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接著敘說“浙東的事”,描敘“薺菜”,描敘“婦女小兒”,讀者仿佛可以聽到如同薺菜如同婦女小兒一樣的天然生趣、柔嫩而活潑的聲音,“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間不必說,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后來馬蘭頭有鄉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
關于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西湖游覽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云:三春戴養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清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此文一個特色是將“野趣”與雅趣結合起來,說的是野生的薺菜,普通的婦女小兒,但會發掘出“風雅的傳說”。后面又分別記述了“黃花麥果”、紫云英等野菜,以及婦女小兒與之有關的故事、歌唱,還寫到日本《俳句大辭典》的歌詠。
在《北京的茶食》一文中,他表示尋覓的,是在這古都,那舌苔上味蕾的享樂感,“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因為尚未尋覓到,向朋友們呼吁請教,“北京的朋友們,能夠告訴我兩三家做得上好點心的餑餑鋪么?”文章先由日本的飲食說起,“在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買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嵐力的《我的書翰》,中間說起東京的茶食店的點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幾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還做得好點心,吃起來餡和糖及果實渾然融合,在舌頭上分不出各自的味來。想起德川時代江戶的二百五十年的繁華,當然有這一種享樂的流風余韻留傳到今日,雖然比起京都來自然有點不及。對于北京,他看重的是這樣的古都,應該有點什么吃的流傳下來。”吃起來餡和糖及果實渾然融合,他的確很戀于舌頭上的感受。“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論理于衣食住方面應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似乎并不如此。”
“即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東西。固然我們對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隨便撞進一家悸悸鋪里去買一點來吃,但是就撞過的經驗來說,總沒有很好吃的點心買到過。”確實很誠懇很懇切,寫來也是很親切很家常。
于日常享樂上,周作人明確表示對于古都的迷戀,對于二十世紀的中國貨色沒興趣,“我對于二十世紀的中國貨色,有點不大喜歡,粗惡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國貨,要賣得比外國貨更貴些。新房子里賣的東西,便不免都有點懷疑,雖然這樣說好像遺老的口吻,但總之關于風流享樂的事我是頗迷信傳統的。”
周作人感到興味,甚至沉醉的,是“異馥齋的丈許高的獨木招牌”,“我在西四牌樓以南走過,望著異馥齋的丈許高的獨木招牌,不禁神往,因為這不但表示他是義和團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陰暗的字跡又引起我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
接著周作人引發了感慨,“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
周氏散文,是在讀書人的文氣中,包含著清新的生動,甚至激越的情感。清淡而腴潤,清澀而質樸,這是周作人給我們帶來的散文審美享受。他的散文,沒有熱烈奔放的感情,沒有活靈活現的藝術呈現,但自有一種綿亙強烈的精神氣質。
周作人有著讀書人的本色,那么翻呀,譯呀,寫呀,自身也構成北京文化的符號。提到北京,得想到這么一個人,沖淡平和,留戀詩書紙香。但現今這種靈魂已然淡化,難得看到這種文氣。在很多的“革命”之中,無從感覺地消逝了。
但是他的文人氣,在以后的時代路程中,有所不良的發展。譬如作于四十年代的一篇《紅姑娘》,文章取材是令人感動的,但“文抄公”式寫來,讀來費解。“紅姑娘”,這一取材是多么鄉土多么小女兒性!在鄉野間,在小女孩與大自然接觸的時候,通常會玩這樣一種名叫“紅姑娘”的一種果實,將里面的果肉汁液,用柔嫩的,有耐性的小手,一點點給揉捏出去,成為一個空殼之后,可以含在嘴里,往外鼓氣吹,伴隨著氣流的涌出,會發出婉轉悅耳的聲音。現在城市里市面上常可以看到“紅姑娘”,作為水果一類出售。帶著鄉思,還有小兒女的戀情,買回來嘗一下,真實的感到這果實真有小女孩氣。那么嬌柔,外面包裹著一層,剝掉之后,露出里面的瑩潤光滑的果實,是一種黃色,不是兒時印象中的深紅。不忍吃,吃一口,會感到細籽兒的酸甜。這一種野草原產自南方,后來在北方,現在在南方已基本絕跡,主要在內蒙以及東北生長安家。
但作者寫來全是摘引歷代的典籍,這固然有益,但與普通的讀者就隔遠了。其發揮了學者的本領,查找了方方面面的書籍,將中國歷史上與日本有代表性的敘述呈現在我們面前,看看人類是如何認識體會這種果實的。
《本草衍義》:“酸漿,今天下皆有之,苗如天茄子,開小白花,結青殼,熟則深紅,殼中籽大如櫻,亦紅色,櫻中復有細子,如洛蘇之子,食之有青草氣。”
明周憲王《救荒本草》:“姑娘菜,俗名燈籠兒,又名掛金燈。”
《元故宮記》:“忽見一枝常十八,摘來插在帽檐前。”
《燕京歲時記》:“每至十月,市肆之間則有赤包兒斗姑娘等物,……斗姑娘赤如珊瑚,圓潤光滑,小兒女多愛之。”
“在中國,喜愛他的原因在于玩和吃。在日本還是在于玩,拿來吹著玩。”日本《本朝食鑒》:“女兒愛玩,去瓤核吹之,鼓頰而鳴作草蛙之聲。”“日本《和漢三才圖會》:含之于舌上,壓吹則有聲,復吹擴。”“她們將殼剝開,挑選完全無疵的酸漿子,先用手指徐徐揉捏,待至全個柔軟了,才把蒂摘去,用心將瓤核一點點的擠出,單剩外皮,這樣就算成功了。放在嘴里使它充滿空氣,隨后再咬下去,就會勾勾的作響。”
這日本的玩法,實在于中國鄉間已非常平凡了。提到其中玩法,北方女子或許都很熟悉。此文是寫鄉土果實,寫小女孩的記憶,令人心弦共鳴。令人遺憾的是,放棄了白話文樸素性,回歸文言的澀味,過于濃重。一篇寫鄉土寫小女兒的散文,為什么不能在用語寫法上“接地氣”一些?明朗樸素一些?再者是對中國鄉間現實情形,存在隔膜。關于“紅姑娘”,寫來所根據的材料,都是書籍上的。
對于這種文言復古的現象,沈從文于四十年代有著嚴厲的批評。五四文學革命倡導白話,但是翻閱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文集、雜志,可以看到復古之風竟又是那么強烈。在《論馮文炳》文章中,沈從文曾對新文學作家作品出現的文言復古現象指出:“在現時,從北平所謂‘北方面文壇盟主周作人、俞平伯等散文糅雜文言文在文章中,努力使之在此等作品中趣味化,且從而非意識地或意識地感到寫作的喜悅,這‘趣味的相同將使中國散文發展到較新情形中,卻離了‘樸素的美越遠,而同時所謂地方性,因此以來亦已完全失去了。”(本文原載刊物不詳)沈從文一方面肯定,適當地汲取文言“使中國散文發展到較新情形中”,同時提出警惕,擔心將會使得“樸素的美”與“地方性”消逝掉,將新文學“樸素的美”與“地方性”視為寶貴品質,這是難得的卓越遠見。在自身的語言創作實踐中,沈從文汲取五四的營養,發展五四倡導精神,追求語言文字的“經濟、準確和明朗”,其優美性在于“用人心人事作曲”,追求音樂性。
《野草》與《雨天的書》,仿佛鉆石的一面閃爍出它恒久的光芒。周氏兄弟各自完成了“自我”,他們的作品也因此屬于廣大的大眾,給予后人豐富瑰麗的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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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