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原完整書名,即為De Optimo Reipvblicae Statv Deque noua insula Vtopia libellus uere aureus, nec minus salutaris quam festiuus,英文版書名為 The Best State of a Commonwealth and the New Island of Utopia, A Truly Golden Handbook,No Less Beneficial than Entertainning。
②[德]考茨基:《莫爾及其烏托邦》,關其桐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年,第212頁。
③ 參見[英]托馬斯?莫爾:《烏托邦》,戴鎦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55-56頁。莫爾的《烏托邦》最初以拉丁文寫作并出版。現今學術界最為權威的版本為耶魯的《莫爾全集》第四卷(Thomas More, The complete Works of ST, volume 4, Edward Surtz,S.J.and J.H. Hextered.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5)中的拉丁語英譯對照本。本文參考文本即為該版本,中文引用使用商務版,若筆者認為中文有出入,將自行譯出并參照英譯指出具體問題。
摘要:勞動制度在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的構建中至關重要,“烏托邦”的其他制度都依賴于勞動生產制度并由此而產生。莫爾將勞動理解為人類生活必需品的價值來源,宣稱只有農業和手工業才是正當的勞動,并設計了一種獨特的勞動制度——去除明確職業分工和市場交換的勞動制度。這種制度所代表的勞動觀排斥勞動產品的交換價值,只追求勞動產生的使用價值。為了交換而進行的勞動,福柯稱之為抽象的勞動。拒絕交換,追求使用價值本身的勞動為具體的勞動。作為價值來源的勞動,這一歷史觀念本身便是在市場交換中才得以呈現出來的作為交換物的價值尺度。因此,作為價值來源的具體勞動這一概念,本身即為悖論。
關鍵詞:抽象勞動;具體勞動;交換價值;使用價值;“烏托邦”
中圖分類號:D002;B50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08407
1516年,托馬斯?莫爾的著作《關于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①在歐洲出版。此書留給了人類一個全新的詞和一個全新的觀念——“烏托邦”(“utopia”——不存在的地方)。“烏托邦”從此成為了“最完美的國家制度”的同義詞。而在莫爾這兒,對完美國家制度的追求和設計,則與莫爾對于勞動制度勞動形態的理解和規定內在地緊密相連。
托馬斯?莫爾在其《烏托邦》的第二部中,借自己在安特衛普偶遇的一個虛構人物——航海家拉斐爾?希斯拉德之口,描述了一個擁有“完美制度”的國家——烏托邦。希斯拉德講述了他在烏托邦所見到的一切,那里的社會制度和生活習俗,其中最先得到介紹的便是勞動制度。可見,勞動制度在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的構建中是至關重要的。卡爾?考茨基在論及莫爾的烏托邦社會時,也曾明確指出了這一點:“他們(烏托邦人)的家庭制度,政治制度,宗教制度以及其他制度都依賴于勞動生產制度并由此而產生。”②
關于烏托邦中的勞動制度,拉斐爾?希斯拉德的陳述是從烏托邦中居民的勞動形態類別和職業身份開始的。
烏托邦人不分男女都以務農為業。他們無不從小學農,部分是在學校接受理論,部分是到城市附近農莊上作實習旅行,有如文娛活動。他們在農莊上不只是旁觀者,而是每當有體力勞動的機會,從事實際操作。
每人除我所說的都要務農外,還得自己各學一項專門手藝。這一般是毛織、麻紡、冶煉或木作……每戶都是做自己的衣服……③
在此,我們可以看到,“烏托邦”中主要的勞動形態為農耕和手工作業,而且農耕和手工作業是唯一正當的勞動類型和職業。“除此而外,部分人從事的其它職業是不值得提及的。”②參見[英]托馬斯?莫爾:《烏托邦》,戴鎦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56、50頁。 英譯對照本。本文參考文本即為該版本,中文引用使用商務版,若筆者認為中文有出入,將自行譯出并參照英譯指出具體問題。 --!> 莫爾在此并沒有具體表明那些不值得提及的職業是什么。但在第一部的討論和第二部此后的段落中,我們得知,僧侶、軍人、家仆等均在此不值得提及之列。
在莫爾所設計的烏托邦中,正當的勞動類別與他認為不值一提的職業之間,客觀上有著一條界限——凡是被認定為正當的職業都與一種結果直接相聯系,那就是生產性結果。能被稱之為正當的勞動,必須要生產出某種具體可用的實物,因此以糧食和蔬果為直接結果的農耕和以具體器物為結果的手工作業,是莫爾所設計的烏托邦中的主要勞動類別。而不能導致某一具體可用的實物的產生的,無論其活動是否也消耗了體力并對其他人的生活有所助益,比如商人、軍人和家仆,都不在正當的勞動類別之中。
莫爾《烏托邦》中關于正當勞動形態的表述,與兩個多世紀之后以亞當?斯密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對勞動的判斷有著驚人的相似性。烏托邦中正當勞動形態的標準,翻譯成古典經濟學的話語,便是——作為具體實物使用價值的來源,才可稱為正當的勞動。盡管在莫爾的時代,古典經濟學的話語尚未出現,但是關于勞動產生一種以實物形態出現的使用價值并且是人類生活必需品的唯一來源的思想觀念,已經在莫爾的文本中有所表現。因此,我們在此,對于古典經濟學話語的借用,也并非一種不同時代話語的生硬錯置。但在古典經濟學中,勞動同時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來源,并且是商品交換所得以進行的衡量尺度,但在莫爾的烏托邦中,勞動產品的交換價值被刻意地去除了。這一對勞動產品交換價值的去除,首先表現為烏托邦中對勞動形態類型所對應的職業形態分類的排斥,或者說對勞動分工的排斥。
殷志江:具體的勞動莫爾在《烏托邦》中宣稱,唯有農業和手工業才是正當的職業,但烏托邦的職業身份設計中卻并沒有純粹的農民和純粹的手工藝者,這是一處并不顯眼的癥狀。從這一癥狀,我們可以觀察到一種自身內部存在悖論的勞動觀——既將勞動從自然能量的循環中抽離出來,看作一種普遍無差別的“量”來進行積累,又排斥將勞動看作能帶來交換價值進行市場交換的一種度量性。而事實上,作為產品價值來源的勞動這一觀念,在歷史語境中正是在市場交換的運行中才得以產生的一種抽象度量。
現在,讓我們再次來審讀莫爾給出的關于職業的第一個句子和第二個句子。“烏托邦人不分男女都以務農為業。”第一個句子平淡無奇,“都以務農為業”,這告訴我們,烏托邦這座島嶼上的烏托邦人都與自然保持了緊密而良好的關系。他們以在土地中耕作為生命中的主要活動——“烏托邦人認為自己是土地的耕種者,而不是占有者”②。
但第二個句子旋即帶來了一個隱藏著的悖論:“他們無不從小學農,部分是在學校接受理論,部分是到城市附近農莊上作實習旅行,有如文娛活動。”從簡單的表面語義上看,第二個句子是出于對第一個句子的解釋,以解釋“不分男女”都能“以務農為業”的能力,因為他們都從小受到了農業知識和實踐技能方面的訓練——“無不從小學農”。但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很快就浮現了出來——“部分是在學校接受理論,部分是到城市附近農莊上作實習旅行”。盡管莫爾對于農業給予至高的評價,將其作為烏托邦人人都必須從事的基本勞動,但是他卻并不認為烏托邦人或者部分烏托邦人應當是農民——所有的烏托邦人都并不長期居住在農村。
恰恰相反,所有的烏托邦人都是居住在城市中的市民。因此,所有這些務農者的農業知識和技術并不是自小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然習得的,而是“部分是在學校接受理論,部分是到城市附近農莊上作實習旅行”。
很顯然,莫爾想象和設計中的理想居民并非純粹的農民,在此可將其解讀為一種排除性——完全而純粹的農業耕作從烏托邦中被排除了出去。事實上,在此后的各種烏托邦方案,從歐文、傅里葉,一直到馬克思所謂的科學社會主義,純粹的農業都不是這些烏托邦設計者們所構想的理想社會中的主要勞動類別,從某種程度上,甚至是其刻意排除的對象。盡管烏托邦的設計者認為符合自然便是善。“烏托邦人給至善下的定義是:符合于自然的生活。”③[英]托馬斯?莫爾:《烏托邦》,第73、66頁。 但莫爾的“烏托邦居民”并非真正完全處于土地中的自然人。
盡管完全陷入土地和自然狀態的人類生活或許也是一種理想的生活,在其中莫爾所需要去克服和消滅的那些現實社會之惡也都將無聲湮滅。在莫爾所生活年代的一千多年前,東亞大陸的一位詩人便設計了這樣一個其中成員完全務農的烏托邦——“桃花源”。那里,“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陶淵明:《陶淵明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65頁。對于“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的務農耕作而言,其經濟形式必然是自知自足的自耕農自然經濟,其生活形式必然是以自然家庭為單位的。在其中只有具體的耕作,其生活必需品的來源是自然中的所得,并不存在普遍可積存的勞動量和作為使用價值來源的勞動。
但對于這種純粹務農、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莫爾將其排除在烏托邦的可能性之外,其背后隱藏著對于自然的不信任感。莫爾并不認為家庭單位的自給自足是可能的,莫爾也不認為自然是可靠的——“在亞馬烏羅提的元老院會議上……確定島上哪些地區糧食歉收”③。即使在烏托邦,土地也是會發生災害和糧食歉收的,莫爾的烏托邦并不是古希臘傳說的黃金時代,水果和各種食物直接從土地中涌現而出,人生活在一個與神類似的有著超自然的神力的世界。烏托邦是一處其自然力與地球上其他任何地區都沒有任何區別的空間。莫爾甚至沒有描述烏托邦島是否像熱帶島嶼那樣有果實豐盈源源不斷的熱帶叢林。因此,具體而現實的經濟學計算至關重要,對于莫爾的烏托邦而言,合理的勞動安排和計算,甚至就是保障烏托邦人生存的唯一條件和要素。
很顯然,自然家庭所對應的局部小面積的土地,在莫爾看來,完全無法保證持續穩定的糧食產出。因此,烏托邦居民的生存必須仰賴于一種更具總體性的生產系統。這個系統并不是簡單的耕作面積上的擴大,而是一種總體化的、可儲存的滿足人類生存需求的能力。在這里,個體農民在土地中的耕作,被轉換成了集體勞動。
勞動并不是各種不同勞作的簡單概括,而是各種具體的勞作被抽象為一種滿足人類需要的能力,以及這種能力被轉換為數量之后的儲存量。這一觀點,在莫爾這兒有了直觀的表現,但要成為了一種明確的理論表述,則是在兩百多年之后的亞當?斯密那里:
一個國家常年的勞動,是這樣的一個基金,它原始地供給這個國家每年消費的全部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而這種必需品和便利品,總是由這個勞動的直接生產物,或是由這類生產物從其他國家購得的物品構成。[英]亞當?斯密:《國富論》,郭大力,王亞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 第1頁。
其原文為:
The annual labor of every nation is the fund which originally supplies it with all the necessaries and conveniences of life which it annually consumes, and which consist always either in the immediate produce of that labor, or in what is purchased with that produce from other nations.Adam Smith,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the Nations, London: MLIHULN&Co, 1904, p.1.
將中英文對照放置,在于筆者認為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詞語存有討論的余地,并與我們此后的論述有關。Fund一詞,直接譯為“基金”雖然并無大誤,但以“基金”一詞的表述將勞動當作具體的金融貨幣,顯然有著某種牽強之意。事實上,fund一詞在英語中的另一涵義可能更適合斯密在此的用意:store or supply(of nonmaterial things)《牛津現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牛津: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70頁。——非物質性存儲(量)。勞動,是一種滿足人類生活需要的供給能力的來源和儲存量,這種儲存量甚至是在抽象層面上而言的,而不是具體的某些勞動產品的儲存。換言之,整體上滿足人類需要的不再是具體物質,而是一種可以普遍抽象的儲存量和能力,這抽象的量便是勞動。
對于純粹的農業土地耕作而言,所獲得的成果很難將其與土地本身的自然力相分離,與一年四季變幻不定的氣候相分離。因為,很難以一種完整分離的方式來衡量一個農民在一片土地中究竟投入多少體力消耗量與其終所收獲的糧食之間的數量關系。在斯密的世紀,工業革命已經發生:“比之于自耕自種的生存農業和小規模的商業活動來說,領取工資的就業現象當時已經顯得普遍得多。”[英]約翰?米爾斯:《一種批判的經濟學史》,高湘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 第106頁。大規模的工業,使得原先直接與土地緊密相連的勞作變成了普遍可替換和移動的工業生產。對于工業生產而言,所有偶然的自然變化幾乎被全面去除,因此,其生產的產品價值,與生產者體力上的投入和消耗便呈現出一種清晰而確定的對應性數量關系。
這種對應的數量關系導致了兩個影響深遠的結果:其一,所有的投入與產出收益有了一個穩定可控的對應框架關系;其二,收益與投入尤其是身體能量上的投入有了一個穩定的對應關系,因此,收獲不再是來自自然的饋贈,而是來自人類自身的勤奮和辛勞,這也使得產出收獲具有了一種倫理學上的意義,一種善。勞動便是這種被允若了收獲的善的投入。
在莫爾寫作《烏托邦》(1516年)的那個時代,工業革命尚未發生,但地理大發現已經開始。1498年,哥倫布抵達了當今被稱為委內瑞拉的帕里亞灣,發現了新大陸。而《烏托邦》中的親歷并講述了“烏托邦”的希斯拉德本人,也被設定為一個航海家,并曾經加入美洲的發現者亞美利加?韋斯浦契(Amerigo Vespucci 1454-1512)一行,“作為他四次出航中后三次的游伴”④[英]托馬斯?莫爾:《烏托邦》,第11、61-62頁。 。因此,由于新大陸的發現,廣闊海外市場的發現,使得莫爾所在的時代其土地上的耕作往往不再是自給自足的農莊經濟,而是一種面向遠端市場的商品生產。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盡管莫爾尚未目睹工業革命帶來的大規模集體勞動,但是他對于大宗商品的總體性生產,以滿足人類的需要必然有了一個深刻的印象。因此,在莫爾這兒,“桃花源”這類以自然家庭為單位以期望自給自足的農耕勞作,顯然不是解決人類生存需要的理想方案。
莫爾所設計和規劃的是一種共同的總體性勞動。每個人都將自己的體力和技術投放和貢獻出來,匯總成為一個總量,這個總量是永遠充足而穩定的,以滿足所有人生存的需要。“(城市)每一區的中心是百貨匯聚的市場。任何一戶的制品都運到市場的指定建筑物中。各種貨物在倉庫中是按類存放。每一戶的戶主來到倉庫覓取他自己以及他的家人所需要的物資,領回本戶,不付現金,無任何補償。……在我所說的那市場的近旁是食品市場。運到這兒的不但有各種蔬菜、水果、面包,還有魚,以及可供食用的禽鳥和牲畜。”④
但有意味的是,以生產資料和生產成果公有、各取所需的無償分配制度為基礎的勞動,是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勞動概念的反面。在此,我們需要首先對勞動這一概念作出一個理清,將其從馬克思作為人類本質化實踐的勞動觀中分離出來。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對自然界的改造,是“改造無機界”⑥⑦[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6、131、121頁。的活動。“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⑥“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⑦馬克思和恩格斯將勞動放置在人類歷史的開端位置,并判定是勞動創造了人類,因此人類自誕生以來的歷史便是一場勞動史,所有歷史階段上人類消耗自己的體力來改造自然界中的對象,以使得其具有滿足人類需要的活動,都可以被稱為勞動。但勞動作為一種特殊的實踐活動,是對應于一種特殊的話語體系的,同時也對應于一整套特殊的觀念。按照福柯在《詞與物》中的分析,勞動這一被當作實踐的觀念來自西方世界在近代的斷裂,“這個斷裂深入地劃分了西方世界的認識型,并為我們分離出了對經驗型(les empiricités)進行認識的某種現代方式的開端……構建對我們而言是……大寫的勞動……這‘準先驗物(quasitranscendantaux)”[法]米歇爾?福柯:《詞與物》,莫偉民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 第325頁。。
當福柯提到勞動來自某種意義上的經驗型時,他所指的是,勞動是以地理大發現為標志的近代世界的一種特有的經驗類型,在近代之前并不存在這種亞當?斯密、馬克思所描述的勞動實踐。以希臘學專家和古代史專家讓皮埃爾?維爾南的判斷,古希臘語中沒有與“勞動”(英語labor或法語travail,德語Arbeit)相對應的詞匯。類似的詞匯Πονοζ一詞指的是“所有須付出艱辛努力的活動,而不僅指對社會有益的生產勞動。動詞εργαξεσθαι專門用在兩個經濟活動領域:農業活動、田間勞作(τα εργα)和金融活動(εργασια χρηματωυ),即資本利息。……它(εργαξεσθαι)還有更為寬泛的意思:εργον,即每一產品的本質特性——它的αρετη(善)。從印歐語系詞根tek派生的諸詞匯是另一種含義:它們指工匠的生產活動,即ποιειυ——技術制造之類的活動,它與πραττειυ相對,后者指自然的創作,這一創作與生產性行為不同,它不是以生產某種外在的物品為目的,而是一種自為的活動,其唯一的目的是自我實現和自我完善。因此,ερνου一詞盡管有剛才提到的兩種用法,但它可以表明活動、事務(πραξιζ)的‘完成和工匠產品之間的對立”③[法]讓皮埃爾?維爾南:《希臘人的神話和思想》,黃艷紅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 第284-285、287頁。。
按照維爾南的論述,Εργα一詞在希臘語中既指田野又指田野中的耕作。“就赫西俄德筆下的農夫來說,當他以自己的辛勞使小麥征收時,他并不覺得是在土地上運用某種耕種技術,也不覺得他是在從事某種職業。他深信自己是在服從一種嚴格的律法,這種律法支配著他同神的關系。對他而言,勞作就是一種精神生活形式,與武士的理想相對;同時勞作也是一種為祈求正義而履行的嚴格的宗教體驗形式,這種體驗不是在節日的盛典中激發起來的,而是通過克盡日常勞作而滲透到整個生活中。”③
同樣,在中世紀,關于勞動的觀念和話語也沒有真正的發育。中世紀“封建主義的基礎就在于馬克公社范圍以內所進行的農民和手工業的生產”⑤[德]卡爾?考茨基:《莫爾及其烏托邦》,第8、8-9頁。。在考茨基對于中世紀物質生產方式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獨立的經濟單位往往是“一個或幾個村子構成的馬克公社,以森林、草地和池川為公有財產,而起先連耕地也是公有財產。在這個公社以內進行著全部中世紀的生產過程。公有的地產和移交私人的田畝田園,供給人們所需要的生活必需品,即農耕、畜牧、漁獵的產品,以及在宗法制農民家庭或由農村手藝人所加工過的原料,如木材、羊毛等。在這種公社中,不論私人的或共同的活動,目的都是為了給生產者,或其家屬,或其公社,提供自用的消費品”⑤。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公社內的所有物質收獲,都與土地直接捆綁在一起,甚至農民們的出生和死亡都處于這一土地之中。而公社的土地,與專作為耕地的農業生產用地還有著微妙的區別,在那里耕地是與森林、草地和池川緊密相連,構成了一個整體存在,是一種更接近自然概念的土地。在這里,農民的收獲很難被邊界清晰地描述為來自農民在土地中的體力消耗,而不是這片土地本身自然力的涌現。
而在中世紀歐洲的官方語言——拉丁文中,與勞動、勞作、工業相關的詞匯,與近代之后作為商品或物品價值來源的labor一詞,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根據法國歷史學家羅貝爾?福西耶(Robert Fossier)在《中世紀勞動史》一書中所梳理的,在中世紀有關勞動、工作的文書中,與勞作相關的詞匯有三類:
第一類,是“無任何傾向性的,屬于中性詞,例如opus(活動),operatio(宗教活動),這些詞都表示在進行一種活動,簡單地說就是在‘干活,就像單詞opus pium(施舍)與coopera(勞役)一樣”。這些詞所指的意義相當廣泛,比如“opus manuale指體力活,opus divinum指的是占卜活動,opus mechanicum 指的是機械活動”。第二類,則是“突出這一動作的靈巧,或者強調是專門為人服務效勞的,就是cura(關照),industri(技藝)和ministerium(服務)”。與這些活動相關的職業是“神甫,有手藝的人以及藝術家或建筑師等等”。第三類,則是艱辛的和懲罰性的。有的工作是“艱辛的。人們若能取得成果,并從中得到享受,這在拉丁文中就叫laborare。因此,labor就是形容勞動生產的詞,當然,這是經過辛苦努力才獲得的勞動成果。《圣經》已經特別強調labor這種活動令人不快的特點:在伊甸園,亞當犯錯之前,過著愉快的生活,因為犯下錯過,才收到懲罰,該懲罰一詞拉丁文為laberat。這也一直是labeur(艱苦繁重的勞動)的含義。只是到了14世紀,labor一詞才完全表示‘田間勞作的意思”。在那些中世紀文書中,與labeur有關的詞匯還有“如poena(懲罰)和tribulatio(苦役)”。[法]羅貝爾?福西耶:《中世紀勞動史》,陳青瑤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第6-7頁。
因此,對于中世紀歐洲而言,并不存在一種統一了各種工作活動和勞作的單一概念labor,而labor一詞更沒有作為人類生活所需的價值來源甚至是人類生活善的表現的含義。
同樣,在中世紀的餐前祈禱中,所說的是“上帝基督,請降福你仆人們的食物及飲料,因為你是神圣的;恒常如是,從今日到永遠,世世無盡。阿們”。在此,食物并不被認為是來自農民的勞動,而是來自神的降福。但這一對于食物來源的信仰到近代之后便遭遇到了反駁,“不勞動者不得食”,進入近代之后,勞動成為了食物乃至一切人類生存的必需品的唯一來源。唯有在進入近代之后,在巨大的海外市場被發現,歐洲開始為自然視線之外不可見的對象進行生產時,一種被從土地中抽離出來的人類體力消耗量才成為了一個討論的對象。
正如福柯所分析的,在亞當?斯密的分析中,勞動作為一種有效的話語才得以出現“勞動把自己的特權歸于它所知曉的權力,這個權力就是要在物的價值之間確立起一個恒定的尺度。勞動使得需求對象的交換成為可能,在交換中實現等值。否則其尺度會發生變化或根本就是相對的”[法]米歇爾?福柯:《詞與物》,第329頁。。換言之,正是在近代之后的市場和商品交換中,作為需求物之間的交換中,勞動以一種價值尺度的位置得以出現。在亞當?斯密那兒,勞動這一概念的引出,是在于商品的交換價值和價值本身。“勞動是一切商品交換價值的真實尺度。一切物的真實價格,即欲得此物的真實費用,亦即獲得此物的辛苦勤勞。一切物,對于已得此物但愿以之交換他物者,真正值得多少呢,那等于因占有其物而能自己省免轉加在別人身上的辛苦勤勞。”[英]亞當?斯密:《國富論》,第24頁。
在近代開端之前,整個中世紀歐洲的勞作境況顯然并不具有將人類身體能量在勞作消耗看做這樣一種價值尺度的語境,也就不具有近代意義上的勞動觀念。
我們當下直觀地當作實踐活動的“勞動”,在近代之前并不具有當下我們通常賦予它的諸多屬性。比如勞動是商品價值的來源,勞動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能力,勞動是人生活在世界上的一種義務,等等。該觀念來自近代西歐特殊的歷史背景和一系列的政治觀念、經濟觀念、倫理學觀念和神學觀念的影響和構建。
作為交換物價值尺度的勞動,它盡管作為一種交換物的價值來源,但事實上勞動作為一種被話語構建的觀念事實,其本身也棲身于商品交換這一事實之中,否則沒有交換,也就不存在衡量物的價值尺度,不存在作為價值來源的“勞動”這一觀念。換言之,作為價值來源的勞動概念本身就是存在于交換之中才能體現出來的價值尺度。
因此,烏托邦的勞動制度設計本身即為一種悖反的結構:所有人參與農業勞作,但又都居住在城市,不是農民;烏托邦的居民都被從自給自足的土地自然經濟中分離了出來,獲得一種總體性針對需求的滿足能力——一種勞動量的儲存,但同時又取消了勞動成為一種總體性的抽象數量的前提——勞動的交換性。于是,同時具有抽象的交換性和具體的使用性雙重性的勞動,被剝離為僅僅具有使用性這一單向度的勞動——一種具體的勞動。
正如福柯所說的,反對勞動的被交換而導致的抽象化,是烏托邦運動始終存在的內在沖動。“當馬克思分析勞動時,……他表明工人出賣的不是他的勞動,而是勞動力。他出賣一段時間的勞動力來換取工資,工資建立的基礎是與勞動力供給與需求之間的平衡相對應的某種市場狀況……通過所有這些活動,勞動變成‘抽象的,也就是說具體勞動被轉換成了勞動力,這個勞動力由時間來衡量,被置入市場中,以工資的形式被付給報酬,這不再是具體勞動;相反,這種勞動所具有的所有人類的實在性、所有質變都被消除了……只保留了勞動中的力和時間。它使勞動成為一種商品,并且只保留其被產生的價值作用。”[法]米歇爾?福柯:《生命政治的誕生》,莫偉民、趙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第196頁.
于是,一種反對以交換為導向的抽象勞動的具體勞動——簡而言之,反對呈現為價值尺度但又宣稱自己為價值來源的勞動,一種作為悖論的勞動的形象圖景和觀念出現了。這一“具體的勞動”的提出,其所指向的不單是一種經濟學上的變化,更具有倫理學和人類學意義上的影響。在經濟學層面上,“具體的勞動”排斥了市場和商品經濟。在倫理學層面上,“具體的勞動”排斥了交換性和個人追逐利益的權利,試圖將人類從各自為各自利益的競爭和交換關系中釋放出來,而成為一個共享所有勞動總量的大家庭。在人類學意義上,“具體的勞動”取消商品,代之以物品,從而將人類主體與具體的物的世界直接連接在一起,而驅除了人類的欲望符號世界,在這個符號體系中,欲望總是在某種能指的滑動中不斷移動。這種移動是難以給出確切的背后動因和涵義的,因此,在否認其符號價值的純粹物品世界的角度看來,其便是空虛,其對自然和人類自身的關系是一種浪費、虛妄的關系。正是在“具體的勞動”這一圖景的提出中,莫爾凝集了他對整個人類社會的觀察和批判,而正是在這一隱含著內在悖論的圖景和觀念的基礎之上,莫爾編織和建構了他的整個烏托邦。
Concrete Labor- On Thomas Mores Labor Forms in Utopia and Its Inherent Paradox YIN ZhijiangSchool of Humaniti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The labor system is essential in Thomas Mores building of “utopia.” In his Utopia, More takes labor as the source of all necessities and human needs. Claiming that only agriculture and handicrafts are legitimate professions, More designs in this book a unique labor system which intends to remove a clear division of labor and market exchange. The labor system is designed to exclude the exchangevalue in pursuit of the usevalue generated by labor. According to Foucault, the labor oriented for exchange is abstract labor while that not for exchange, concrete labor. However, the historical concept of labor as the source of value emerges from the exchange market as the essential measure of value in exchange. Therefore, as a source of value, the concept of concrete labor itself is a paradox. abstract labor; concrete labor; exchangevalue; usevalue; utopia
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