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壹
某個冬日下午,父親帶我和弟弟來到官園農貿市場,沿一排排攤位轉悠。只見幾只小灰兔蜷在一起取暖,嘴唇翕動,紅眼閃亮,讓人愛不釋手。我倆向父親苦苦哀求。他躊躇著,跟握煙袋的小販對著抽煙,討價還價,最后花二十塊買下一公一母。
到了家,兩只兔子從書包里放出來,東聞聞西嗅嗅。我們跟著連蹦帶跳,比兔子還歡。
父親找來一個舊木箱和幾塊破木板,吱吱嘎嘎拉鋸,叮叮當當敲打,終于把舊木箱改成現代化的兔舍:斜屋頂,木板從中隔成兩層,有木梯連接,鐵絲網罩住木箱裸面,右下角開一小門,帶掛鉤。兔子在樓下玩耍就餐如廁,樓上安寢。兔舍就安置在陽臺上。
兔子胃口極大,好像永遠也吃不夠,無論什么,都一律轉化成黑豆般的糞便。我和弟弟只好背著口袋出門,先在大院里,繼而向外延伸,從后海沿岸到紫竹院公園。在田野實踐中,我們意外發現除了雜草,多數野菜人類可食用,有的甚至是美味。看來人和兔子差不多,都處在同一生存的起跑線上。
一天下午,我和樓下的龐邦殿——比我小一兩歲的男孩兒,為了改變我家兔子和他家母雞的生存狀況,決定大干一場。我們用鐵絲做成鉤耙,從1號樓的垃圾箱動手,一直搜到8號樓的垃圾箱。太陽緊追著我們的屁股,越過頭頂,再翻到大樓后面。從八個垃圾箱中,我們總共撿到一百四十六個白菜頭,戰果輝煌。所謂白菜頭,是北京人吃大白菜必先切除的根部,我們打算用來喂兔子。
在8號樓門口的昏暗燈光下,我們平分著白菜頭,每人共得七十三個,裝滿兩個水泥袋,無比興奮,面如母雞般通紅,步如兔子般敏捷。
晚上九點我回到家,直奔廚房,把白菜頭浸泡在水池里,一邊刷洗一邊跟父母講述經過。他們卻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他們認為,在地球的食物鏈中還是有高低之分。不由分說,他們接替我的工作,把洗凈的白菜頭放進鍋里,用清水煮爛,再對半切開,蘸著醬油,啃咬較嫩的中心部分,咂巴咂巴,大贊美味。我早就餓壞了,于是也加入這白菜頭大餐。陽臺上兔籠咚咚作響。
貳
饑餓感正在啃噬我們的生活,浮腫變得越來越普遍。大家見面時的問候語從“吃了沒有”轉為“浮腫了沒有”,然后撩開褲腿,用手指測試各自的浮腫程度。母親的小腿肚可按進一枚硬幣,不掉下來,被評為三級,那是最厲害的浮腫。
母兔懷孕了。生殖對我來說還是個謎。它日漸笨拙,除了進餐,基本都臥在樓上,從身上揪下一撮撮兔毛筑窩。
一天傍晚,我發現兔籠有異動,用手電筒一照,五只兔崽正圍著母兔拱動。它們雙眼緊閉,渾身無毛,像無尾小耗子。我和弟弟妹妹打開小門,把兔崽一只只抱出來,放在手中輕輕撫摸。沒想到這下可闖禍了,再把它們放回兔籠,母兔竟然追咬驅趕它們。后來才知道,母兔是通過氣味辨認孩子的,一旦身有異味,便六親不認。
采取應急措施:把兔崽抱進室內,放在墊好棉花的鞋盒里,用吸管喂養。除了米湯,還找出少許奶粉,那可是稀有金貴之物。兔崽們閉著眼,貪婪地吮吸著米湯和牛奶,讓我們如釋重負。
一夜沒睡踏實。第二天早上,打開鞋盒,五只兔崽全都死了,它們渾身僵硬,四肢蜷起。我們為自己的過錯而哭泣。母兔卻若無其事,吃喝不誤。誰能懂得兔子的感情生活呢?
它們胃口越來越大,而附近草地越來越少。我和弟弟越走越遠,出了城門,深入田野,經常被鄉下孩子驅趕。為了兔子,我們正耗盡口糧轉化而成的有限能量。在同一生存的起跑線上,我們和兔子不是比誰跑得快,而是比誰跑得遠。
在此關鍵時刻,表姐來家里做客。她是北師大物理系二年級學生,家在廣州,住校。聽完父母抱怨,她建議把兔子寄養在她那兒——在他們宿舍樓前有大片草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樓下有一樓梯間,平時關上,課間休息時正好放牧。
那是兔子的天堂。
我和弟弟正學游泳,先到北師大游泳池瞎撲騰,然后頭頂半濕的游泳褲去看望兔子。它們歡蹦亂跳,咬咬涼鞋以示親熱。放牧兔子估摸和放牧羊群差不多,由于大自然循環有序,讓人心曠神怡。它們有時潛行如風,溜進繁茂的野草深處;有時警覺而立,收攏前腿,觀望四周的動靜。
可好景不長,有人告狀,校方出面干涉,宣稱在宿舍養動物影響公共環境。享有三四個月的溫飽與自由,兔子又搬回家里的兔籠。
叁
謠傳與饑荒一樣無所不在。同學們圍著教室火爐一邊烤窩頭,一邊大談國際局勢。一個流行說法是,蘇聯老大哥逼著咱中國還債,朝鮮戰爭借的軍火債,什么都要,除了雞鴨魚肉,還要糧食水果,據說蘋果是一個個篩選出來的。我開始為我家兔子擔心,記得電影里俄國人戴的都是兔皮帽子。我似乎看到一火車兔子穿越西伯利亞的悲壯情景。
母兔肚子又大了。我們在兔籠二樓鋪上干草和舊棉絮,耐心等待著那一時刻。兔崽終于生下來了,一共六只,這回自然不敢再碰,我們全力以赴為母兔找食。可正值春天,青草野菜剛破土而出。趁父母沒注意,把最后幾棵冬儲白菜表層發蔫的菜葉掰下來剁碎,再摻上點兒我們自己喝的藕粉。
對八口之家來說,這兔籠太小了。我和弟弟找來磚頭,把陽臺的鐵欄桿底部圈起來,讓它們有更大的活動空間。兔崽們蜷縮在母腹周圍吃奶,公兔巡視,幸好北京城里很少有鷹。
翌日晨,我們大驚失色:竟然少了三只兔崽!這才發現,在“磚墻”上出現一道縫隙。沖下樓去,在龔家小菜園找到尸體。懊喪之余,我們加固了“磚墻”。可第二天早上又少了一只,落在龔家窗臺上的花盆里。我們快瘋了:這盲目的自殺行為不可理喻,它們還沒睜眼看看這個世界呢。只好把它們全都關進兔籠。
春去秋來,幸存的兔崽長大了,要養活這四口之家更難了。摟草喂兔子,跑斷了腿——我和弟弟走遍四九城,走遍城郊野地,一暑假都在為兔子的生存而斗爭。這是最后的斗爭。冬天就要到了,怎么辦?就是把冬儲白菜全都喂兔子恐怕也不夠。再說,逼債的俄國人正等著戴兔皮帽子呢。
父親——我家最高行政長官——作出決定:殺兔果腹,以解后顧之憂。我估摸從買兔子那一刻就盤算好了——從野兔到家兔,正是我們祖先狩獵剩余的保存方式。
我和弟弟激烈反對,哭喊著,甚至宣布絕食抗議。但人微言輕,專制正如食物鏈的排列順序,是不可逆轉的。
那是個星期天。我和弟弟一早出門,各奔東西,臨走前沒去陽臺與兔子訣別。我順后海河沿,上銀錠橋,穿煙袋斜街,經鐘鼓樓,迷失在縱橫如織的胡同網中。其實兔子眺望時站立的姿勢很像人。我恍惚了,滿街似乎都是站立的兔子。
天色暗下來,我和弟弟前后腳回家。一切都靜悄悄的,看來大屠殺早已結束。最高行政長官躺在床上看書。母親悄悄提醒我們說,飯菜在鍋里,她并沒提到兔子,這是不言而喻的。盡管饑腸轆轆,我們堅決不進廚房。
我爬上床,用被子蒙住頭,哭了。
在作者經歷的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現在的孩子可能無法體會了,但作者心中那因沒能保護住心愛兔子的永遠的傷痛,卻如此真切地打動了我們。也許在一顆純摯的童心面前,可愛的寵物與肉食的美味是永遠不能劃等號的,但在那個食不果腹的年代,人性已退化到最原始的野蠻狀態,在作者的心中,并不能怨恨父親的殘忍,只能留下對兔子的內疚與永遠的疼痛。然而在物質豐沛的今天,當看到網絡上那些殘忍的虐狗、虐貓的視頻時,不禁讓人極為憤怒,并想大聲拷問——你們的人性哪里去了?!
站立的兔子,等待的是人性的回歸!
【文題延伸】心中永遠的痛;對不起,我的朋友;我的動物朋友……
(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