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洪泉
“淺斟低唱”一詞,在宋詞中較為常見,但幾種辭書的解釋卻頗有不同?!掇o?!罚ㄉ虾^o書出版社)解釋云:
斟,篩酒。緩緩喝酒,聽人曼聲歌唱。形容悠閑享樂的情態。柳永《鶴沖天》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辭源》(修訂本)解釋云:
慢慢地喝酒,聽人曼聲歌唱。宋柳永《樂章集·鶴沖天》:“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眳⒁姟百思t倚翠”。
《漢語大詞典》解釋云:
斟著茶酒,低聲歌唱。形容悠然自得、遣興消閑的樣子。宋陶穀《清異錄·釋族》:“李煜乘醉,大書石壁曰:‘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彼瘟馈耳Q沖天》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初刻拍案驚奇》卷十八:“淺斟低唱,觥籌交舉?!鼻妩S景仁《虞美人·閨中初春》詞:“問春何處最多些,只在淺斟低唱那人家?!?/p>
《中文大辭典》(臺灣中國文化學院出版部1968年版)的解釋是:
斟,謂斟酒。唱,謂唱歌。示嬉游者狎昵之狀也?!妒挛念惥邸罚骸坝阡N金帳下,飲羊羔酒,淺斟低唱耳。陶愧之?!薄端伍L編》:“宋陶穀為學士,得黨太尉家姬,遇雪,陶取雪水烹茶,曰:黨家有此風味否?對曰:彼粗人,安有此?但能于銷金帳中,淺斟低唱,飲羊羔兒酒耳?!?/p>
仔細斟酌以上四種辭書的解釋,都不太準確。首先,《中文大辭典》的書證就不妥當?!吨形拇筠o典》謂第二條書證出自《宋長編》,《宋長編》是南宋李燾(1115—1184)《續資治通鑒長編》的簡稱(也簡稱為《長編》)。如果此書記載有黨太尉“淺斟低唱”之事,應是較早的文獻;然而筆者用電子版《文淵閣四庫全書》反復檢索,卻沒有在此書中找到這條記載。可見,這條書證不是出自《宋長編》。那么,這條書證出自何處呢?筆者經過多方查閱,在《佩文韻府》(編成于康熙五十年)卷八十二的“銷金帳”條和《駢字類編》(編成于雍正四年)卷十三的“雪水”條找到了這條記載。兩處的記載與《中文大辭典》所舉《宋長編》全同,并且都注明出自“《長編》”。可知《中文大辭典》是沿襲了《佩文韻府》《駢字類編》的錯誤,而《駢字類編》大約又是沿襲了《佩文韻府》之誤?!杜逦捻嵏纷⒚鞒鲎浴堕L編》的黨太尉“淺斟低唱”之事,大約出自明人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五“取水烹茶”條,只是《佩文韻府》的編者刪去了開頭“宋陶穀”之后的“字秀實”三字以及末句“陶默然慚其言”,而且記錯了書名。南宋祝穆(1189—1253)《古今事文類聚》(《中文大辭典》簡稱《事文類聚》)前集卷四的“雪水烹茶”條也記載了黨太尉“淺斟低唱”之事,只是文字與《佩文韻府》《駢字類編》的記載略有不同。由此看來,《中文大辭典》所用兩條書證,其實只是一條。
其次,各種辭書對“淺斟低唱”的解釋都不夠全面,“淺斟低唱”的含義應為:慢慢飲酒,低聲唱歌,形容飲酒唱曲的游冶享樂,也用來形容悠然自得、遣興消閑的樣子?!皽\斟”指斟酒不多,也就是慢慢地喝酒。然而“斟”既可指用壺倒酒,也可指用壺倒茶,但在“淺斟低唱”一詞中不是指飲茶。請看出現“淺斟低唱”一詞的最早文獻:
北宋陶穀(903—970)《清異錄·釋族門》云:
李煜在國,微行娼家,遇一僧張席,煜遂為不速之客。僧酒令、謳吟、吹彈莫不高了,見煜明俊醞藉,契合相愛重。煜乘醉大書石壁,曰:“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傳持風流教法。”久之,僧擁妓入屏帷,煜徐步而出,僧、妓竟不知煜為誰也。[1]
黨太尉“淺斟低唱”的記載,最早出現在南宋胡仔(1110—1170)的《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
陶穀買得黨太尉故妓,取雪水烹團茶,謂妓曰:“黨家應不識此?!奔嗽唬骸氨舜秩耍灿写司?!但能銷金帳下,淺斟低唱,飲羊羔兒酒耳?!碧绽⑵溲浴2]
根據這兩則文獻,結合以上辭書所舉其他例 句,對于“淺斟低唱”的解釋,我們應該特別注意三點:
第一,“淺斟”都是飲酒,似與茶無關?!肚瀹愪洝め屪彘T》所記僧在娼家且善酒令而李煜又是“乘醉大書”,《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所記 黨太尉則是與家妓同飲“羊羔兒酒”,飲的都是酒而不是茶。柳永(987?—1055?)《鶴沖天》中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也說的是狎妓尋歡時的飲酒唱曲,因為柳永此詞中還有“煙花巷陌”、“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的描寫,而且柳永“日與獧子縱游娼館酒樓間”[3],好為浮艷淫冶之詞,不可能是飲茶。《漢語大詞典》所舉《初刻拍案驚奇》卷十八的“淺斟低唱,觥籌交舉”,仍是指斟酒而不是斟茶,因為“觥籌”就是指酒器和酒令籌;所舉黃景仁《虞美人·閨中初春》上闋謂“繡罷頻呵拈線手,昨夜交完九。問春何處最多些,只在淺斟低唱那人家”[4],詞中把“閨中”和“那人家”對比來說,“那人家”似指青樓,故“淺斟低唱”應還是指飲酒唱曲??梢姟稘h語大詞典》把“淺斟”解釋為“斟著茶酒”,是不準確的。
第二,“低唱”,既指歌妓,也可包括飲酒聽曲者。古人運用“淺斟低唱”一詞,常有“偎紅倚翠”相照應,故“低唱”常指歌妓,但也有飲酒聽曲者能歌或者興發而隨唱的。《清異錄·釋族門》所記 “低唱”,就包括僧和妓,因為“僧酒令、謳吟、吹彈莫不高了”?!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四所記 “低唱”,也當指黨太尉隨著家妓一起哼唱。至于柳永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則應包括柳永唱,因為柳永精通音律,不但能倚聲填詞,而且還能唱曲。所以,《辭?!贰掇o源》解釋“低唱”為“聽人曼聲歌唱”,就不夠準確,而且使用“曼聲”一詞也不妥,所謂“曼聲”是“拉長聲音”、“舒緩的長聲”的意思,不是指“低聲”。
第三,這些書證中的“淺斟低唱”,當指冶游享樂,即追求聲色,尋歡作樂。因為《清異錄·釋族門》所記僧有娼妓陪飲唱歌,《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所記黨太尉有家妓同飲同唱,柳永《鶴沖天》中的“換了淺斟低唱”也應是與歌妓同樂。所以《漢語大詞典》解釋為“形容悠然自得、遣興消閑的樣子”,也是欠妥的。因為“悠然自得”指神態從容,心情閑適;“遣興消閑”指抒懷散心,消磨空閑時間,與“冶游享樂”是有明顯區別的。
下面 兩首詞中的“淺斟低唱”才是“形容悠然自得、遣興消閑的樣子”。
北宋末南宋初的蔡伸(1088—1156)《滿庭芳》云:
風卷龍沙,云垂平野,晚來密雪交飛。坐看闌檻,瓊蕊遍寒枝。妝點蘭房景致,金鋪掩、簾幕低垂。紅爐畔,淺斟低唱,天色正相宜。[5]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任蕪湖丞的沈端節(生卒年不詳)的《洞仙歌》云:
江南春意動,梅竹潛通,醉帽沖風自來往。慨念故人疏,便理扁舟,須信道、吾曹清曠。待石鼎煎茶洗馀醺,更依舊歸來,淺斟低唱。[6]
蔡伸《滿庭芳》中的“蘭房”指高雅的居室,“金鋪”是門戶的美稱。詞寫他在風雪交加的傍晚,在火爐邊慢慢飲酒,輕聲唱歌。沈端節《洞仙歌》所謂“待石鼎煎茶洗馀醺,更依舊歸來,淺斟低唱”,更是說自己喝茶洗去馀醉,歸來后又慢 慢飲酒,輕聲唱歌。這兩處的“淺斟低唱”都是自飲自唱,沒有歌妓陪酒唱曲,才是“形容悠然自得、遣興消閑的樣子”。
注釋:
[1]陶穀:《清異錄》,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一編第二冊,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頁。
[2]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25頁。
[3]嚴有翼:《藝苑雌黃》,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79頁。
[4]黃景仁:《兩當軒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94頁。
[5]唐圭璋編,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第二冊,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305頁。
[6]唐圭璋編,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第三冊,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175頁。
作者: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