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岸
當現代漢詩的考察進入詩與思的深度層面時,有意思的事情就出現了,很多曾經被認定的“好詩”因為肩負的時代性過于“標簽化”而被無情刪除,一些情感沖頭很大的“急先鋒”也不再生命蓬勃,泯然是唯一的結局。只有那些一開始就注重詩與心靈的忠誠度,并拋開形式上的“奪目”而進入“靜水深流”狀態的詩人,才做到了傲然于嚴苛的批評視野。我想無論采用怎樣的篩除法,詩人柳沄都屬于有生方陣。柳沄的詩歌,像鏡面一樣清澈,完整地投射出他的心靈鏡像,透視出他沉穩的敏銳和哲思的獨到。對自然、社會、生命,尤其對人類自身的深刻感悟和獨特的詩性視角,建構了他恒常而不冒進的詩寫特色,這也是他不斷生成質量上佳作品的內在動因。評論家葉櫓以“沉默如金,骨中含鐵”評價柳沄,很有見地,統攝了柳沄的正直性格和詩歌特質。
柳沄的詩歌寫作起步不晚,在上世紀80年代就已經發表了一定數量的詩歌,自那時候起,他的詩歌就與當時的激進態勢與高蹈抒情“格格不入”。追求無一句不清晰,無一段不簡約,結構的完整性與形式的自然性,以及意識的現代性漸于他的詩中駐足流連,逐步成色。在當代中國詩壇,柳沄的穩定性是最為人稱道的,幾十年下來,他處變不驚,守真如素,寫作具有超強的“定力”。
早就聽見了它
在密林里走了很久之后
才看見它
哦,看見的它
與聽見的它竟如此一樣
我是說,它發出的聲音有多么巨大
其奔流的樣子
就有多么湍急
在我看來,柳沄是一個理性而客觀的詩人,他一直執著于一種心靈秩序的建立,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這種文火煨肥羊的功夫在當代漢語詩壇可謂獨樹一幟。這是一個對詩歌懷有高度責任感的人,駁雜的現實于他仿佛就是異界的云煙,始終撼動不了他堅如磐石的心境。近作《山谷里的河》就是他自己的寫照,反映了他的境況,觀照了他寂寞但強大的內心世界。“以物喻己”是詩人常用的藝術手法之一,但柳沄詩歌中的“物”,有性格,有境界,含有一種隱忍的力,“在密林里走了很久之后才看見它”,這是詩人對自身的書寫,隱喻與象征做得不露痕跡。表面看,他的詩歌沒有驚奇之處,但細致品讀,會感覺興味盎然——
我的到來,似乎
使它更加湍急
此刻,在我的注視下
它是那么慌亂地
把太多太沉的東西
一件一件地丟在
一塊一塊的卵石那里
“我”,一個陌生的闖入者,當然也是一個自然的???,使“它更加湍急”。這里,河流的生命意識油然而生,詩行在智趣的轉換中展現了柳沄回溯真義本源的鎮定與自信。這恰好驗證了希尼的觀點:“在不必背離詩歌的步驟和經驗的情況下……把人類理性的景觀也包攬進去?!奔毑炝鴽V的詩歌,發現他對傳統理學有著無意識的超驗感。在他的詩里,漢語本有的話語體系——遠離喧囂與浮躁,抵近寧靜與和諧,為他鐘愛,且駕輕就熟。他的目光,習慣落在那些靜穆的山、河、樹、雨、落日、村莊、廢園、薔薇、節氣與時令上,幾乎任何平常之物都能被他發掘出妙味的詩意,發掘出自然的本源與萬物的真義。那些沉積的美,一旦遭遇他的心,就會鮮亮而性靈,發出精神的回響,產生靈異的閃電。
本溪紅葉越來越有名
每年的這個時候
它們紅得,甚至
能夠讓我聽見
——《本溪紅葉》
此刻,它就蹲在
房東的屋頂,將
黏稠似漆的月光
一遍遍均勻地刷在
一片片瓦上
直到烏黑的瓦黑得發亮
直到我們不再懷疑:這是真的
——《夜宿山村》
類似這種很享受的感覺,每一首詩里都不乏其味。他的詩,兼具精神、形式、技藝三個維度,精致而緊密,平衡感強,甚至很難做切片分析,結構的完整與語義的圓滿很難被他緒破壞,情感邏輯與精神在場的講究能把讀者帶入參與詩句意境的創造中去。宏觀層面看,柳沄是在“寫心”、“參禪”,詩歌作為一種途徑,不斷地鏟除他心中的病灶——他需要這樣的人生感悟。萬物在他詩中的樣式就是他自身生命形態的影像,是他追求精神自由,在喧囂、急躁的現實境遇中探尋幽僻的去處,并為此而踏實,心安。
總之,愛上菊花
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兒
你得裝假,并且
在這個很少有誰開心的季節
始終裝得,跟
綻放的菊花一樣開心
——《其實》
當然,他也不會回避生命沖突的存在,對應“心安”的是他在詩歌中常常流露的“不安”情愫,對草木的親近,對物理的判讀,對與世界的知遇之恩中,他頓悟了一種“相處的藝術”,物我二元對立中的調和所產生的詩意之美及其隱沉之趣,甚至拓展到“在荒謬中揭示荒謬”。加繆認為,荒謬就產生于人的呼喚與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或者是和解。“其實”暗示“結論”的不言而喻,詩作由此打通了人與物的屬性,達成一種“平等”的對應關系——為了求得這樣的藝術之真,柳沄在寫詩的過程當中,始終心懷“敬若神明”的謹慎,斷然不敢高聲語,他舍棄了狂放的稟賦,像一個古老的園藝師,在現實寂然無聲地完成著一顆種子的培育。
對此,柳沄表示,可以不把詩人當回事,但一定要小心翼翼對待詩歌。詩人和詩是雙向選擇的關系,詩是有生命、有靈性的,你對它怎樣,它就對你怎樣。一個詩人要誠實面對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真、善、美”中,首先要強調“真”。詩,無論怎么寫,都該是首先發自內心的,然后才能引起人們的共鳴。
柳沄的詩,不復雜,甚至有些“單調”,但是,他接近事物本源的姿態、和表情背后的語言卻很豐富,“我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像一捆被某只看不見的手/拎住不放的行李”的機智,讓我想起托馬斯?特羅斯特羅姆的詩句“我被我的影子拎著/像一把/黑盒里的提琴”所產生的妙趣,意象對邏輯的抽離所產生的意味見證了詩歌的偉大和藝術對日常的提煉,補充和拓展,對人生的打開和引領;“兩座山,面對面/站立了很久”孤獨的對峙有了人性的折射——那姿態,說它們是在互相睥睨/就和說它們是在相互仰慕/一樣有道理。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闡釋了這么一個意思:藝術作品首先是創造自身,然后立足于自身之中,他不僅屬于它的世界,而且世界就在它里面。詩歌作為藝術最高貴的形態之一,顯然擔負著對詩人自身真偽的甄別行動,然后,才可能去“影響”身邊的一切,包括人與自然。從這點看,柳沄是在往回走,走到古樸中去,走到精神的現實和生命本真的流變中去。
沒有名字的小島
有著太多太多的執拗
它執拗得
渾身凈是棱角
——《無名小島》
在這首詩中,詩人嘗試著為“小島”命名,在一番歡樂體驗之后,看到“小島的無動于衷”,于是不解,“使我很愿意/用打量某個人的目光/打量它”。對于闖入者附加的義務,小島并不領情,詩作運用反視法,以物觀人,其實意在表明“無名”的珍貴,只有“無名”才會保有渾身的棱角。這樣的理學追訴影射了當下的社會沉疴,期望以詩意喚醒那些被“功名”浸泡得昏昏欲睡的眼睛,回歸素凈淡泊的原鄉,開啟生命全新的意義。
根據詩歌不難看出,柳沄身上有著古代知識分子為人稱道的“士人情懷”,這在世俗陳見泛濫的當下,近乎“迂”,但似乎又是眾望所歸的一個好夢。參照何宗海在《中國的士人情懷與傳統價值觀念》中的觀點,所謂中國士人情懷,是指中華民族在數千年的繁衍發展過程中,由士人或士人群體所秉持和堅守的特定的道德文化認知情感和在追求實現理想中所產生的集體記憶。中國士人情懷是一種被歷代主流意識形態普遍認同的價值意識。它是鐫刻在民族文化歷史長廊上的一道價值烙印,是士人階層高尚的、積極的、向上的、具有使命感和凝聚力的民族情感。也許在柳沄看來,那種舍生取義的突兀行為,他無法所繼,也缺乏環境支持。因此,柳沄的“士”表現在他的自我改造上,作為詩人的他,不激憤,不咆哮,對塵雜的吞咽與過濾,是他的己任。那些關乎國運的大使命已經通過詩歌化作了為天地立心的人生哲學,對于光怪陸離的“現實”,他守住了自由高潔的精神和卓爾高拔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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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你得愛上
陰冷的霜和凄厲的風
以及曠野上
一陣比一陣響亮的
風掌摑草木的聲音
面對這一切
你得熟視無睹
至少,得像菊花那樣
渾然不覺。你得
將菊花的搖晃視為激動
而不是顫栗
——《其實》
與萬物達成和解是柳沄詩歌的慕求之一,詩人的心性自由與精神追問無外乎希冀擁有一個圓融的世界,破除雜欲制造的藩籬,打通人性與物性的邊界。真正修為到家的詩人,心中自然有著一個“大同世界”,他需要的不是占有,而是傾聽,他追求的是“渾然不覺”的自在,而不是此消彼長的割據。因此,在柳沄的筆下,看不到“語言專制”,他總是在精神的高原游走,恭謙地面對大地上的事物,懂得凝視與擔當,詩歌的意緒親和、節制,語調平緩、舒張。瓦雷里說詩歌是某種持續徘徊在意義和聲音之間的若即若離的感覺,對于柳沄來說,這個超驗一直潛在,并且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柳沄十分講究詩的內涵開掘、衍化、深入,善于在微觀世界的風吹草動中獲得新的啟迪,物質的開悟性比較典型,他喜歡在平緩的輕度敘述語調和淺淡的語義推進中揭示不動聲色的哲思,他是一個藏得住氣卻又不吞噬情緒的人。他的詩歌總能打開萬物的妙趣,讓單調的世界豐富唯美,很少能從他的詩歌中讀到蒼涼的心境,他企圖以詩歌為人類尋找精神的上帝,為現世的生命注入可感的信念和迎接未來的勇氣。
再近些,就是那棵
很老的老樹了,我
曾在好幾首詩里提到過它
其無法回避的搖晃
其一季隔一季的繁茂
不斷地使它成為
一棵更老的樹
我和我的生活
就好比那棵樹
越思考,杈越多
——《今天下午》
一個在時間設定的命題里,詩人找到了自己“在場的狀態”,一棵樹對一個人的生命類比,留白似的指向人生的深處,點到為止,卻又叫人欲罷不能。讀柳沄的詩,總有一種思維被牽動的感覺,他對技藝的控制和經營已到臻于化境的地步——“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易》),從而產生了“道”的功效,賦予存在以真貌的本性。
這需要高深的修煉本事的。詩人臧棣有個恰切的感悟:“不寫詩,我們就不會意識到生命中有這么多語言的邊緣。”今天的詩人,置身喧囂的塵世,不少人因為諸多外力的圍困而更愿意沉浸在極端化的圈子里竭力發聲,少有聆聽的耳朵和純粹之心真正細膩地觸摸每天經歷的疼痛。誠然,日益緊張的生存壓力不同程度地在消磨著才子佳人的生活激情,日漸麻木的心已很難激起思維的火花。然而,值得慶幸的是,這個世界還有詩歌,我們仍然詩意地棲居在這個時代。對于沉潛的人而言,詩,正是謳歌生活最為有效的言說方式之一。李白在《古風》中寫道:“萬事固如此,人生無定期。” 詩人通過詩歌這種形式與外界打交道,與萬事發生關聯,產生“互動”,那么,詩人靠什么說話,憑借什么立足,這是個很嚴肅的命題。
在《五月十九日,傍晚》這首詩里,詩人交代新買的自行車被盜,在他的冥想中被偷車的“駛向想要駛向的地方”,詩人沒有情緒失控,而是將“事件”扭轉到別有深味的情結——
好像頭一次感到
我久居的這座城市
竟這么大,這么深
它藏下一輛失竊的自行車
比大海藏下一條失蹤的船
還要容易
我點燃一支煙
并深深地吸了幾口
努力讓自己像一個
跟那輛被偷走的自行車
無關的人
——《五月十九日,傍晚》
同樣的遭遇,不一樣的感悟,詩人忠誠于生活與命運,沒有憤世嫉俗,無論什么狀態都能做到了“不失禮”,這種將迂腐寫到極致的范式,把詩歌引向獨特的境界。正是這首詩,讓我對一些強勢立場產生糾偏的動議,對普遍的主流性詩歌意見引起新的警覺:比如詩歌如何去表現市井生活?面對“煙火氣”,詩人該是什么心態?對人性的開掘是一味指責他人,還是進入自己的生命內部作藝術的省察?我發現這些追問的答案,在柳沄的詩歌中都有感應。相對于不少成名詩人的詩歌越寫越油的事實,柳沄為人稱道的是他的專注和表里如一。正如詩評家李犁在《挺住意味著一切》一文中做出的認定:“詩歌讓柳沄堅定,又讓他平靜。所以在柳沄的詩歌里,我們看不到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歇斯底里和躁動不安。他像一個舊時代的陶器一樣,安靜地坐在衰敗的田野,面對落日,默誦著石沉大海的詩篇。不慌不忙地把森林、石頭、跑動的婦女、甚或是圣者和劍客'坐化'成詩行。平靜清澈。就像他本人:文弱靦腆,從不張揚。”
柳沄堅守詩歌的意義不在功名,而在于精神的自我救贖!
做完這些
我把窗簾拉開
晨曦轟地一聲灌滿屋子
新的一天,就這樣
在明亮中成型,仿佛
此后無論再做些什么
都無法將其改變
——《夏至快到了》
這首日常狀態的詩歌,鋪敘詩人在“亮得越來越早的”晨光中起床,先是倒掉煙灰缸里的煙灰,再把幾本昨晚翻過的書,插回書架中,感覺像是將幾只落單的羊攆進羊群里,接著燒水沏茶。如此慢條斯理的節奏和儀式感很強的預示反映了詩人的“精神潔癖”,無論世道如何滄桑,自己始終恒溫,恒定,恒常,不為世俗而自我妥協或許才是詩人經受得住時間考驗的“軟實力”。面對光陰的流逝,人類的無奈是顯見的,但是,就個體的生命真義而言,“節”的守正無疑是笑到最后的關鍵。??思{在《喧嘩與騷動》中寫道:“衡量人的一切希望、欲望、努力、掙扎的最終尺度只有時間?!庇谑遣浑y理解柳沄的近作里關于時間和河流的詩篇為什么成組涌現,他知道只有在對時間的哲思與詩學不斷深入的放量中,才能更加接近靈魂高地上那個真實的自己!
在《那條河》中,詩人首先直抒胸臆:“我很感謝那條河/感謝它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再次從我的心上流過”。在對河流的詠嘆里,“感謝”是一個讓人駐足的溫暖辭令,河流“在把自己流淌得彎彎曲曲的同時/也把屬于我的時光/流淌得彎彎曲曲”,“彎曲”作為一個視覺沖擊力突兀的虛擬意象,照見了詩人在甚囂塵上的當下和濁流洶涌的現實面前,仍就懷著一顆親近自然的心,對“世界”、“大海”心存依戀和懷想。柳沄的高明在于不嘆“人生苦短”,而拿時間洪流“以我衰老的速度”一刻不停地趟過心頭、“沒日沒夜地朝那片藍色的墓地奔去”的誠實照徹生命進程和追思“時間與人”這個亙古命題——
其彎彎曲曲的過程
都太像我這一輩子
這種基于理性思考的象征,內斂、安謐,具有“明理”之趣:“不這樣拐來拐去/就無法和遠方的海/保持那種直接的關系”。這最后的陳述表明了詩人苛求自己的理由,也暗示了他對“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本質揭示和內在精神探尋的不竭真意,正是由于能把平常之物提到超乎它本身的有更高意味的高度,從而讓柳沄捕獲并沉醉于更為純粹的“更高意義的歡樂”。
責任編輯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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