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輅
摘要:突發事件的網絡呈現并非“事件+網絡”,而是“事件、社會背景、政府應對+網絡”。網絡聚焦的“事實”摻雜了很多背景因素,網絡輿論更是夾雜了社會情緒、價值預設等內容。如果政府應對、處置不當,突發事件就會發生嚴重變異,最終演變為公共危機。突發事件危機管理的重要內容就是對變異的事件進行還原和規制。網絡空間中人們共同關注的事物有其本來的是非曲直,去除附著在事件上的私利、情緒、價值預設,還原事件的真相,明確是非和責任,這是輿情疏導和規制的基本理念和原則。只有從根本做起,才談得上具體的策略。
關鍵詞:突發事件;風險社會;網絡變異;規制
中圖分類號:C913.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4)06-0022-04
突發事件頻發在當代社會已經成為見怪不怪的現象。隨著認識的深入,人們發現突發事件造成的危機并不僅僅在于事件本身,還在于其社會性后果。在風險社會與網絡社會重合的時期,突發事件不但會連帶著其背景因素發生變異,而且會在網民聚焦下產生新的問題。突發事件的網絡變異涉及風險社會、網絡社會、政府應對等要素,對其治理和規制絕非簡單的技術問題。
一、從突發事件到網絡公共事件
突發事件是指突然發生,造成或者可能造成嚴重社會危害,需要采取應急處置措施予以應對的事件,其具有突然性、聚眾性、沖擊性等特點。突發事件有四種類型:自然災害、生產事故、公共衛生事件、社會安全事件。學術界將前三類定義為外在風險,將后一類定義為內在風險,但外在風險與內在風險是聯系在一起的,具有交互性。在社會矛盾凸顯的背景下,突發事件發生的概率增大,外在的偶然性事件會迅速擴散并轉化為公共危機事件。因此,突發事件是與特定社會環境相關聯的,它即使不從社會系統中內生,也出現或發酵于特定的社會環境中;即使是偶發的、外在的,也會最終被賦予社會屬性。
德國社會學家貝爾將風險視為現代性所內含的負面存在,提出了“風險社會”的概念。他認為,在現代價值形態、組織模式和生活方式下,“財富的生產伴隨著風險的生產”①,社會“進步”所內含的負面存在越來越明顯。與傳統社會不同,現代社會的風險并非來自外部,而是“被制造出來的”?,F代社會環境越來越受到人類活動的干擾,已經不存在外在的、與人無關的自然環境或社會環境,風險越來越具備人為性、社會性和系統性。后發國家和地區不但存在現代化過程中的風險,還同時面臨被轉移過來的風險。過去人們習慣于從突發事件中認識風險,將突發事件看成是風險的原因,而在風險社會,突發事件不僅是風險的原因,還是其結果。將突發事件放在風險社會的背景下,其本質就能清晰地顯現出來。首先,突發事件并非突然冒出來的事件。從突發事件的特殊性及其發生時間的不可預測性來看,可以說其是突發的,但從因果相續的角度看,沒有毫無緣由的事件。從事件發生環境的角度看,不存在孤立的外在事件。蘇洵曾說:“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雹谑录l生的時點是各種因素匯集的結果,將時點與時間的連續性聯系起來,就能清楚地看到問題的本質。其次,突發事件并非局部的孤立事件。古人云:“雖病在指,其實一身之病也。”③突發事件也是如此,其雖然發生在某時、某點,但涉及的問題卻是系統性的、絕非在某個時點突然產生的,在偶然性背后存在必然性。最后,突發事件的擴散并不僅僅取決于事件本身,還與社會背景直接相關。只有連帶著背景因素的突發事件,才會被迅速擴散。
伴隨著風險社會的形成,互聯網技術造就了全新的社會媒介,網絡社會的來臨已經是不爭的事實?;ヂ摼W突破了時空限制,將不同區域中的社會個體聯結為一個有機整體。網絡媒體具有即時性、平等性、互動性、開放性、去中心化等特點,可以迅速聚焦和擴散信息,也可以迅速聚集人群。它打破了信息壟斷、改變了傳統的話語權結構,也改變了風險傳播方式?,F實中的矛盾、問題必然會在網絡中體現出來,但由于網絡的特殊性,這種體現不會完全按照原來的軌跡,而是以特殊的方式被聚焦、放大、擴散。突發事件在網絡中的體現也是如此。突發事件如果觸動公眾的敏感神經、點燃社會情緒、激發集體認同,就會演變為網絡公共事件。從突發事件到網絡公共事件的演變,意味著事件的網絡化和媒體化、升級與擴散,意味著網絡與現實在相互作用。與突發事件相比,網絡公共事件更具公共危機的性質,其聚眾性、沖擊性、變異性特征更為突出。
網絡社會的興起與風險社會的形成在時間上具有同步性。二者雖不具有必然聯系,卻是相互影響的。社會矛盾凸顯、社會問題不斷涌現、官民隔閡現象等造成了嚴重的認同危機和信任危機,于是,社會情緒高度敏感,大量的負面判斷被預先設定,一旦突發事件與這些敏感的情緒、預設的判斷合拍,就會立即形成輿論焦點。在網絡特殊的聚焦、傳播機制下,突發事件連帶著其背后的社會問題在網絡中發酵、擴散、變異,形成局部或大范圍的公共危機。以上就是網絡公共事件的發展軌跡。從這種軌跡中可以看出,網絡公共事件是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產物,其并不是網絡制造出來的,而是社會風險在網絡中的反映。同時,網絡公共事件所造成的危機不是虛擬的危機,而是現實危機,這種危機絕不會僅僅局限于網絡中。社會矛盾凸顯是這種危機產生的背景,突發事件是社會情緒的爆點,而網絡聚焦只是起了幫助作用。網絡能點燃、但不能憑空產生社會情緒,其能傳播、但不能讓人相信謠言,能引爆和放大、但不能毫無緣由地制造社會風險。如果沒有現實的矛盾和問題,單純的網絡氛圍不可能造成真正意義上的公共危機。社會風險借助于特殊事件在網絡上形成焦點,最終引發現實危機,這才是問題的本質。只有將風險社會、網絡社會和突發事件聯系在一起,才能真正理解網絡公共事件的本質。
二、突發事件網絡變異的機理及表現
從突發事件到網絡公共事件,這是網絡聚焦的過程,也是事件擴散的過程。風險社會與網絡社會的重合,使得突發事件越來越具備社會性和爆發性。一方面,社會矛盾凸顯、社會風險上升,官民之間的關系產生一定的裂痕,社會不滿情緒集聚,社會分化明顯;另一方面,網絡媒體異常發達,具有去時空性、平等性的網絡公共空間形成,自主化、私人化的自媒體大量涌現,輿論對決場所出現。在這種情況下,突發事件一旦刺激到大眾的敏感神經,就會立刻成為輿論焦點,演變為公共事件。網絡的聚焦徹底打破了輿論壟斷狀況,起到了“倒逼真相”的作用。同時應該看到,這種聚焦可能導致事件變異。突發事件的網絡呈現并非“事件+網絡”,而是“事件、社會背景、政府應對+網絡”。網絡所呈現的“事實”摻雜了很多背景因素,網絡輿論更是夾雜了社會情緒、價值預設等內容。如果政府應對不能彰顯是非曲直,網絡輿論就會演變為嚴重的公共危機。在公共危機中,事件在各種因素的作用下會有不同程度的變異,表現為放大、擴散、流變、衍生、極化等。
1.突發事件在背景因素的襯托下被放大,產生強烈的沖擊力
突發事件并不一定演變為網絡公共事件,也不一定因網絡聚焦而產生放大效應,其只有與社會情緒重合,才會產生強大的沖擊力。事件的獨特性、刺激性和社會問題的普遍性,這是釀成網絡公共事件的兩大要素。社會問題借助于特殊事件在網絡上形成爆點,這是網絡公共事件的本質。網絡在聚焦突發事件的同時,也聚焦了事件所連帶的背景因素,事件的爆發和放大正是在這種聚焦效應下發生的??疾旖陙淼木W絡公共事件,幾乎每一個事件都不同程度地被放大了。2012年“微笑表叔”事件的背景是民眾對官員不作為、亂作為的不滿,官員在災難面前的微笑引發強烈的輿論效應并使問題轉移到官員所戴手表之上。2012年“雷政富不雅視頻”事件的背景是民眾對少數官員道德敗壞的厭惡,公開上網的不雅視頻將公眾關注的問題引爆,產生了強大的沖擊力。2011年“眼花判錯案”事件的背景是民眾對司法不公的痛恨,“眼花”等遁詞讓公眾無法接受,引起輿論的強烈反彈。2011年“持槍威脅記者”事件背后的因素更為復雜,涉及吏治問題以及違章建筑、官員持股等問題,這一系列公眾關注的問題在“持槍威脅記者”這個嚴重沖擊公眾心理承受底線的事件中被引爆。2012年“永城官員強奸幼女”事件是由內心陰暗、變態的個別官員所引發,它雖然是特殊的個案,卻反映了民眾對官員腐化墮落的深惡痛絕。網絡公共事件雖然具有突發性,但并不是孤立的,其是社會問題的集中反映。正是由于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存在,事件的沖擊力才會被放大。
2.議題流變,指向擴散
圍繞共同關注的話題產生群體性聚集現象,這是網絡公共事件的特點,但議題不會停留在一點,而是具有發散性,輿論指向也會隨著事態發展而向外擴散。突發事件引發網絡聚焦,又不斷產生新的話題,圍繞事件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和靶子,不斷變換的議題和輿論靶子將事件不斷升級。在2013年“周口平墳”事件中,輿論焦點不斷發散,從批評地方政府傷害民眾感情到質疑地方政府的經濟動機,輿論關注點不斷向縱深發展,個別官員媚上欺下、以“土地增減掛鉤”營利、強迫民意等問題在網絡上被曝光。在該事件中,對于是否存在強制、當地民眾對平墳的態度等事實,網民的觀察與地方官員的觀察完全相反,這種對峙將輿論指向從官員引向了官方,事態進一步復雜化。2013年“蘭考收養所火災”事件中出現了同樣的情況。該事件從剛開始的哀悼逝者逐步向外發散,火災責任、政府失職、政府推卸責任、袁厲害收養善舉的動機等,都成為輿論的焦點。通過網絡聚焦,地方政府在應對突發事件中的舉動被清晰地展現在公共視野下,個別官員僵化的行政習氣和語言、習慣性地推脫等都成了輿論的靶子,突發事故變成了涉政、涉官事件。議題流變、指向擴散是突發事件在網絡聚光燈照射下產生的變異,其同樣是社會問題的反映。
3.不滿情緒借突發事件而聚集,出現輿論極化現象
突發事件演變為網絡公共事件后,網絡輿論一邊倒、極端化、情緒化的現象非常明顯?!叭后w性極化”理論將這種極化現象歸因于群體性,認為群體性思維比個體思維更具備傾向性和極端性,網絡具有去時空化的特點,使不同地點的社會成員能夠共同討論同一主題,從而更容易形成群體效應,使輿論朝著某個極端的方向發展。其實,這些只是輿論極端化的助因,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此。首先,輿論極化現象是在公信力危機、信用危機、道德危機背景下產生的,是與官民關系不夠和諧、貧富差異等一系列社會問題聯系在一起的,事件連帶著背景因素在群體環境中發酵,這才是輿論極化的本質。極化效應的產生絕非單純的群體性聚集所能解釋。其次,輿論極化與資訊泛濫、訴求渠道堵塞直接相關。在網絡資訊高度發達的今天,每個人都有表達訴求、發布資訊的場所,但這并不意味著相關訴求和資訊能夠引起重視。體制內的訴求渠道不暢,司法不能發揮應有的作用,人們就會轉而尋求輿論的支持,但輿論有其自身的取舍,大多數訴求并不能形成輿論效應。訴求者希望個人問題“公共化”,但成為公共事件的訴求只是極少數。資訊泛濫與制度性訴求渠道堵塞結合在一起,使眾多訴求得不到及時重視和解決,一旦出現網絡公共事件,各種矛盾、情緒就會聚集在事件上。社會負面情緒會借助于突發事件得到宣泄,將事件的爆發力推向極致。
4.在突發事件的應對、處置中衍生出其他事件
互聯網改變了官民信息不對稱的狀況,對于網絡公共事件,通過信息管控來控制事態的發展,這種習慣性的管制方式不但不能起作用,反而會衍生出更為嚴重的事件。官員在互聯網時代成為被圍觀者,其一言一行完全展現在網絡聚光燈之下,其在應對、處置突發事件過程中的任何失當言行都有可能成為“事件”。如2009年的“替誰說話”事件,是由回應“經濟適用房用地變別墅”事件衍生出來的,其影響遠遠超過了原事件;“王帥發帖”事件,是由處置“違規征地”事件衍生出來的,其爆發力遠遠超過了后者;“躲貓貓”事件是由“描述”“看守所死亡”事件的“真相”衍生出來的,其對司法機關公信力的破壞較后者更為嚴重。小事件衍生出大事件,局部或個別官員的問題衍生出全局或官方的問題,這對于社會來說是一個不良信號。涉事機構從私利出發“描述”事實,以“立場”預先定調,為形象、面子而讓機構為責任人買單,大眾輿論也預設立場、預設敵人,在這種情況下衍生事件就會頻繁出現。
三、突發事件網絡變異的規制理念及策略
突發事件的網絡變異并非簡單的傳播問題,而是事件、背景、網絡、應對失當等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在整體環境不變的前提下,突發事件頻發的現象無法消除,其何時發生也無法準確預測,但防止其轉化為公共危機、公信力危機,這一點卻是可以做到的。社會風險轉化為突發事件,這是系統風險在局部的引爆。系統風險有可能在各種矛盾的作用下加劇,但正因為可以演變為具體的事件,所以風險也可以在局部得到釋放。如果應對、處置得當,能夠去除附著在事件上的私利、情緒、價值預設,還原事件的是非曲直,這種釋放反而有利于社會穩定。突發事件危機管理的重要內容就是對變異的事件進行還原和規制,規制的出發點是就事論事、在具體事件上彰顯公道。在社會矛盾凸顯并媒體化的時代,不滿情緒借助于突發事件而集中爆發,很容易將事態復雜化,但只要不脫離事件而變成單純的泄憤,事態就有可能向好的方向發展。在特定情況下網絡輿論與“官”對立,將個體、局部問題全局化,這其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些公共部門為了“整體”形象、私利而與民為敵,這種“全局化”行為是造成官民矛盾升級的重要原因,其極有可能改變事件的性質。網絡公共空間中人們共同關注的事物有其本來的是非曲直,如果能將事物的本來面目顯現出來,公理和正氣就能得到彰顯,風險就會得到釋放,危機就會得到修復。如果是非曲直被對立情緒所掩蓋,那么任何一個小的事件都會成為破壞性力量。去除管控和敵對思維,不徇私情,還原真相,明確是非和責任,這是輿情疏導和規制的基本理念。古人云“救災有奇策,真心是也”,危機管理的本質也在于此。只有從根本做起,才談得上具體的策略。
1.將彰顯事件本來的是非曲直作為危機管理的出發點
在突發事件應對中,一些地方和部門首先想到的是將輿論引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其以“立場”預先定調,從私利出發建構“事實”,讓集體為個體行為買單,這種所謂的“策略”不是在管理危機,而是在制造危機。突發事件的輿情疏導和規制其實很簡單,就是回到事件本身,不偏不倚,彰顯公道。只有這樣,突發事件才不至于擴散。如果在每一個具體事件中都能夠彰顯公道,社會矛盾就不會激化,政府的公信力就會逐步上升。
2.在規制政府行為的基礎上治理網絡謠言
治理網絡謠言是必要的,但必須首先規制政府行為。政府自身的行為如果不規范,如隱蔽操作、管控真相等,謠言的泛濫就不可避免。因此,治理網絡謠言應該從兩方面入手,一是防止網絡炒手挾持網民制造混亂,二是防止少數官員挾持官方制造“官謠”。政府在規制自身行為的基礎上規制網絡行為,在落實信息公開制度的基礎上治理網絡謠言,突發事件的輿情才不至于發生大的變異。
3.完善信息發布制度
信息發布不規范、不及時,已經成為突發事件輿情激化的重要原因。一些地方對于事件的信息發布,疏于調查,急于撇清責任;疏于全景描述,急于宣傳和掌控局面;疏于人文關懷,急于展現官方特別是領導的功勞。這已經成為一些地方的行政習氣,正是這種習氣將問題復雜化了。要去除僵化的行政習氣,關鍵是去除私念、改變僵化的思維方式。如果不涉及根本,就不會有形式的轉變。
4.建立官民理性互動機制
在突發事件中,網絡輿論描述的“事實”與事件責任者宣稱的“事實”往往相異,在說理過程中也是各說各話,正是這種差異將事件的破壞力推向了極致。要改變這種狀況,就必須建立制度性的官民互動機制。官民理性互動機制的本質,就是通過理性的互動,超越私利之“異”,回歸本有之“同”,回到本來的是非曲直上。擴大官民的參與性,建立各方參與的、公共的制度性互動平臺,通過公開的互動消除附著在事件上的私意、私欲、情緒、價值預設,這是消除對立、化解矛盾的必要措施。
注釋
①薛曉源、劉國良:《德國著名社會學家、風險社會理論創始人烏爾里希貝克教授訪談錄》,《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5年第1期。②中華書局編輯部:《古文觀止》,中華書局,1993年,第485頁。③方孝孺:《遜志齋集》卷6,徐光大校點,寧波出版社,2000年,第185頁。
責任編輯:海玉林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