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紅

近期,安倍內閣決議變更政府的“憲法解釋”,給“行使集體自衛權”貼上“不違憲”的標簽,為整備“戰爭立法體系”,搞“事實上的對外武力干涉”開了綠燈,更在地區安全環境上為合圍中國做了制度鋪墊。
集體自衛權:
安倍從“理念”到“戰略”
從第一任期開始,安倍就把解禁“集體自衛權”當成一種“理念”,看作改變戰后體制的標志之一。在他看來,美國制定的“憲法”約束了日本的“集體自衛權”,改變“美國制定的”便成為“改變戰后體制的”。就連“教育制度”也要“脫美國化”,“教育基本法”更是要首先修改。他在《致美麗的祖國》一書中說,戰后的“教育基本法”是美國的,是戰后“憲法”的“精神基礎”,必須先修改。為此,在其不滿一年的第一任期里,不僅修改了“教育基本法”,而且通過了為修憲鋪路的“國民投票法”,更使“防衛廳”升格為“防衛省”,向改變戰后體制方向積極推進。
為了解禁“集體自衛權”,2007年安倍專門設立了私人咨詢機構“關于完善安保法制基礎的懇談會”(簡稱“安保法制懇”),委任前駐美大使、前外務省事務次官柳井俊二任會長,幫其尋找理論和法理依據。怎奈,安倍第一任期未滿,自己撂了挑子,“安保法制懇”的報告也被束之高閣。
2012年底,安倍再次當政,更加明確地宣誓要將“行使集體自衛權這一理念”變成現實的國家戰略,迅速在2013年2月激活“安保法制懇”。此時,鑒于柳井俊二已就任國際海洋法院長,安倍啟用其安保智囊前駐聯合國副大使、現任國際大學校長北岡伸一代理會長,重擬報告。而此時,北岡伸一剛剛幫助安倍籌建了“國家安全會議”體制,對安倍的安保理念可謂融會貫通,迅速提煉了一份“限定性行使集體自衛權”的報告,主張通過“變更憲法解釋”,“容忍集體自衛權”的行使。對此,安倍特意召開記者會,親自為報告作注腳。美國政府也是積極表態“歡迎日本政府的決定”。安倍和美國政府的表態一反常規,令世人頗覺玄妙。
在日本,總理或大臣常有自己的“私人咨詢機構”,相當于歷史上的“門客”。但其智囊意見或報告并不屬于“政府決議”,充其量只會作為某種政策討論的草案。即使這樣,作為總理,也很少會一拿到報告,就立即召開記者會,替代咨詢者大加闡述。而這一次,安倍卻代行報告起草人高談闊論其“理論和實踐意義”。而美國政府更是直接將“報告”視為“政府決策”,提前表態“歡迎日本政府的政策”。
日美兩國政府的反常舉動,折射其迫不及待地希望日本盡早“行使集體自衛權”,甚至不排除要在安倍主控眾參兩院多數的條件下搞“強行通過”。
而事實上,盡管安倍領導的自民黨聯合政權穩控國會多數席位,在本年度的國會上通過了數十項法案,但對安倍而言,集體自衛權“議題”未能平息國會的爭論,如鯁在喉,只好在國會之外,“以其他方式”另行通過。
為了通過政府決議解禁集體自衛權,安倍不惜耍盡“職業政治家”的所有權術。一是“用好門客”,營造“理論環境”。安倍再次執政后,不僅激活了“安保法制懇”,而且廣泛招募“國際政治學領軍人”,樹立“學術權威”,構建學術陣營,編排“理論注腳”,針對地區安全格局、地區威脅,以及新的安保體制、法理依據等展開大規模的理論宣傳,并借“特定秘密保護法”排斥“異端邪說”,確保其理論的正統性。二是大搞政治權術,玩“政治關聯性”,將“個別自衛權”、“集體自衛權”與“國際集體安全”放到一個筐里,搞一攬子審議,讓“執政友黨”無從反對。為了進一步迫使聯合執政的公明黨就范,安倍承諾消費稅進一步增稅時,對低收入人群實施“優惠政策”,以換取公明黨對“集體自衛權”的默認。替低收入人群說話,爭取社會公平,向來是公明黨的主張。安倍通過“私換底牌”的方式,再次讓公明黨難舍“政治大義”。
而當“集體自衛權”得以“內閣決議”后,安倍立即變臉,提出要修訂“自衛隊法”及其相關“操作規程”,包括“訓練科目”,并動用自己的“禁衛軍”“國家安全會議”直屬的“國安局”官員“封閉起草”法案,強推事實上的“自衛隊國防軍化”法律程序。安倍為了集體自衛權的解禁,可謂把職業政治權術玩到家了。
如此,其“限定的、必要最小化的、有條件的”、通過“變更憲法解釋”的“集體自衛權”,便開始向“重組國防軍”方向演變。為此,日本《朝日新聞》指出這是對憲法的“破擊”,是對和平憲法的“變質”;《東京新聞》也指出,這是自衛隊活動權限的無限擴大。而日本國民腦海里浮現的或是身著迷彩服、蓄著“仁丹胡”的安倍。安倍引領的“國家走向”,令日本國民感到迷惘,無法再像面對大地震那樣“鎮定”、“矜持”,不得不走上街頭,群起抗爭。
集體自衛權:“武力改變地區安全現狀”
所謂“集體自衛權”,按日本政府的解釋,就是當盟國軍隊遭到威脅時,自衛隊可以擁有使用武力進行支援的權力,簡言之,就是自衛隊與盟軍協同作戰權。其本質是承認自衛隊的交戰權,顯然與日本憲法主張的專守防務的和平主義相悖,堪稱違憲,同樣也與“不訴諸武力或武力威脅”的普遍和平主義相悖。長期以來,日本憲法及其政府具有法律拘束力的“憲法解釋”始終否定“容忍集體自衛權的行使”。安倍在2006年第一次執政時期便提出修憲、“行使集體自衛權”,并推進將“防衛廳”升格為“防衛省”,意圖將“對外行使武力”作為“外交手段”。金融危機和地震危機下,安倍再次執政,重提修憲、行使集體自衛權、擴建“國防軍”,并與設立“日本版NSC”(國家安全會議)“特定秘密保護法”“防衛裝備轉移新原則”等一并考慮,并通過對“自衛隊法”等相關法律的修訂,與小泉時期的“有事立法”結合,構建事實上可對外行使武力的“法律制度體系”,即“戰爭立法體系”。這便是安倍政府自我標榜的所謂“普通國家化”戰略支柱,也是其“積極和平主義”的真實內涵。
事實上,自上世紀90年代初,冷戰結束,美國追求全球戰略轉變,從全球收縮軍事投放,享受冷戰結束后的“和平紅利”,要求其盟國分擔責任。日本失去了坐享美國安全保護的“白乘車”條件。自此,日本便以參加國際維和名義,出臺“PKO法”(參與國際維和行動法),突破了對海外派兵的限制。而小泉執政時期,日本政府密集通過了“有事立法”,事實上構建了“準戰爭立法體系”。安倍政府的一系列“新突破”可謂對其“軍事大國主義”的延展和創新。
盡管,本次安倍政府決議標榜“有限集體自衛權”,即在地理范圍上優先考慮“東海、南海”等近邊局勢,在內容上主張對盟國、或“有密切關系的國家”實施馳援,刻意強調避免卷入美國引起的戰爭,安倍在解釋其理論依據時,也是高唱維護日本國民的根本利益及企業的海外利益,但其目標卻直指中國,將中國視為日本國民和企業海外利益的主要威脅。這意味著對中日經濟相互依存關系的否定,對中日戰略互惠關系的踐踏,對中日企業在地區產業分工體系、國際市場上的相互合作和資本融合的無視,堪稱對全球化時代的迷失。
更令世人不安的是,安倍主張“集體自衛權”是對盟國,或“密切關系國家”的支援。而眼下,日本的盟國只有美國,即意味著日本在對外行使武力上,與美國有平起平坐的權力,由此“美主日從”的“日美地位”關系將變成“對等關系”。與此同時,當日本認為“關系密切的國家”遭遇威脅時,日本有權對其實施“武力支援”,甚至不排除與之“結盟”的可能。如此,亞洲地區的安全結構、安全環境和安全狀況將發生歷史性改變,必將引起地區安全格局的根本改變。無疑,這將成為亞洲地區最大的“以實力改變現狀”的先例,必將使地區安全環境充滿不確定性,對亞洲來之不易的和平發展環境構成嚴重威脅。亞洲、包括美國都應對此有清醒的認識,需格外警惕。
美國轉嫁危機,日本借尸還魂
對安倍政府決議的“集體自衛權”,美國高調支持,并期待納入即將展開的“日美防衛新指針”的修訂程序。美國的意圖,昭然若揭,天下皆知,就是讓日本扮演亞太再平衡戰略的馬前卒,替美國分擔亞太安全成本的同時,購買美國的武器裝備,支持其“出口倍增計劃”。安倍則順水推舟,陽奉陰違,“私建小金庫”,另謀亞洲安全盟主地位。
早在去年10月,日美外交安全“2+2會議”在東京召開。美國國務卿克里和防長哈格爾齊聚東京,明顯提升了安倍政權在美日同盟中的地位。自“日美2+2”機制成立以來,除了在華盛頓召開會議時美國的國務卿和防長同時到會外,在東京,一般只是駐日大使或太平洋司令代行出席。美國提升東京的規格意在推動安倍盡早參與修訂“日美防衛指針”、協調解決基地問題,完成美軍在太平洋的重新部署。根本意圖是讓日本出錢、出力、出人,幫助美國“戰略再平衡”。美國的“戰略再平衡”并不等于“戰略收縮”,而是將戰略資源運用于更遠、更大、更重要的地區,比如“環印度洋”。印度洋的季風,不僅形成了傳統的“海上生命線”,環印度洋更有美國隨時可調用的中東、有更具變化性的中亞延長線,以及更有潛力的非洲東海岸。美國為此已提出“印太走廊”構想。“印太兩洋戰略”成為美國再平衡戰略的大圖紙。也正因為這個大圖紙,美國防長哈格爾將“日美防衛指針的修訂”定位為日美同盟的“大手筆”。
近期,日本防衛相小野寺五典訪美,再次受到高規格接待,還親自體驗了“魚鷹”,自然也商簽了大訂單,包括強行登陸艦、F35隱形戰斗機,以及航速、航距和運量都可倍增的“魚鷹”。《東京新聞》頭版頭條醒目稱“武器向‘攻擊型轉變”。顯然,美國不僅希望日本將解禁集體自衛權納入“防衛指針修訂”程序,也要將“武器的攻擊型”裝備于“戰略前沿”,確保亞太“前沿島鏈”不生銹、不褪色、不斷鏈。日本則欲“借尸還魂”,在主導構建“亞洲經濟共同體、貨幣共同體和價值觀共同體”的同時,主導“亞洲安全共同體”,充當安倍第一任期就提出的“亞洲門戶”。按照安倍援引其外祖父岸信介的話,強化日美同盟,首先要強化日本的自主能力,即自主主導亞洲的能力。其根本出發點,則是在經濟、安全兩條線上,對中國形成“抑制力”,完成其“自由與繁榮之弧”戰略。
但顯然,安倍的亞洲圖謀和暗藏私貨的戰略正在逼近美國的戰略利益。二戰后,美國在亞洲的政策至今并未發生根本改變,即對“單個國家”的縱向成長或許會“保持善意忽視”,但對“多個國家”的“橫向聯合”,尤其是不包括美國、不在美國指導下的聯合“絕不容忍”。“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或已在經濟層面上表現了對“東亞共同體”的“解構效應”,而“安保體制的多空間調整”、“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多層次推進”,或將在安全層面上表現“重新集結效應”。屆時,安倍獨立主導亞洲、扮演“亞洲門戶”的夢想,或將在美國的鬧鈴聲中驚醒。
事實上,美國亞太再平衡下,日美矛盾已經顯露,無論是在圍繞克里米亞危機的國際安全問題,還是圍繞世界經濟增長責任的G20議題,抑或關乎貿易新規則的TPP談判,乃至日美防衛新指針,日美深層矛盾難以忽視。
日美互不相讓的背后,反映的是日美圍繞地區秩序主導權之爭。圍繞“防衛新指針”修訂,日美矛盾似乎更加難解。“防衛新指針”的修訂,關系到日美同盟設計圖的大修改。美國在推進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同時,又從財政角度主張“海外軍事投放減量”,地區安全力量的平衡任務或將落到日本頭上。2013年日本國家借款已超過1000萬億日元,且因電力危機,燃料進口增加,經常收支順差減至3.3萬億日元,為1985年以來最低水平,國內儲蓄快速減少,日本經濟的增長條件惡化。安倍政權能否找到理由向國民解釋接受美國轉嫁危機的意義,關乎其政權的穩定。安倍難題未了,積極的和平主義難遂。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全球化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