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羅生
余艷的報告文學新作《板倉絕唱——楊開慧手稿還原毛澤東愛情》(以下簡稱《板倉絕唱》),是一部難得一見的開拓創新、特色鮮明、意義非凡的精品力作。
報告文學等紀實文學不同于小說等虛構文學,其創作是否成功,題材因素所占比重甚大。因此,有理想、有追求的作家首先就非常注重題材的選擇與開拓。在這方面,不用諱言,有關“紅”“黑”領袖、社會名流等人物和有關重大、熱點題材占有先機,因為其關注度高,閱讀期待大。然而,由于這類題材寫的人多,也容易造成重復、“撞車”,要后來居上、出類拔萃難度較大。如有關毛澤東的創作,可說是當代文學中最熱者之一,尤其是從毛澤東誕辰100周年以來,其創作“熱”度持續未退。而作為毛澤東家鄉的湖南,當然更不例外:先后有張步真、趙志超、楊華方與黃暉等人的眾多創作;而在毛澤東誕辰120周年的2013年,包括大型電視連續劇《毛澤東》等在內,又有多部作品發表或即將出版。那么,在如此眾多的熱點題材創作中,《板倉絕唱》 的開拓創新之處何在?我認為,首先就在于其史料的挖掘、題材的新穎與視角的獨特。也就是說,雖然它寫的是偉人毛澤東,屬于重大與熱點題材,但不同于以往的大多再現其革命活動或歌頌其豐功偉績,它寫的是毛澤東與楊開慧的愛情。如果說,因這方面以前也有作品涉及而不是余艷的“專利”,那么,從“楊開慧手稿”的角度來進行“還原”,就不能不說是她的獨創了。因此,作品不但以楊開慧為立足點,而且以近年在楊開慧老家板倉墻洞發現的,最能反映毛、楊愛情與心靈的“手稿”為依據來“還原”毛澤東,就顯示了其視角的獨特、構思的精巧與形式的創新。
一般來說,因“非虛構性”的限制,報告文學等紀實文學比小說等虛構創作有更多的責任擔當,需要更大的付出與投入。因而,就文體特性而言,報告文學是一種主體虔敬的嚴肅文學:它與色情武打無關,與風花雪月無緣;不是嚴肅人事成不了其題材對象,不以嚴肅之態寫不出其精品力作。《板倉絕唱》既寫“名人”又寫“愛情”,兩者都有商業“賣點”,極易流于媚俗——事實上,不少所謂“紀實文學”就是這樣。而余艷的開拓創新正在這里:其“嚴肅”之態,是不為愛情而寫愛情,更不為迎合低級趣味而媚俗,而是將“愛情”與“革命”相結合,以“愛情”寫“革命”,從“愛情”角度“還原”歷史真相;其“擔當”之處,是因為以往人們在毛澤東與楊開慧的“愛情”上存在疑問甚至誤解:似乎毛澤東是喜新厭舊的陳世美,楊開慧是喊冤叫屈的秦香蓮。而余艷正是通過扎實資料與縝密分析,有力說明:毛澤東既不是世俗的陳世美,楊開慧也不是封建的秦香蓮,他們是兩位心靈美好、品質高尚,以個人小愛服從人類大愛的革命領袖與英雄。而這一點,正是作家的正義良知與責任擔當之所在。
正是如此,作品“辯解”:毛澤東對楊開慧既是“真愛”更是“大愛”;他之所以拋妻別子、“移情別戀”,并非無情無義、喜新厭舊,而是特殊環境下的必然結果,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如在“提著腦袋干革命”的艱危情境中,他不讓楊開慧母子上井岡山,不但是無奈之舉,而且是保護妻兒的“真愛”;他在攻打長沙后不“順便”看望妻兒,并非無情無義,而是“沒有權力讓成千上萬的紅軍戰士為了我們夫妻一見把命丟在這里”;他在井岡山上接受賀子珍的愛,不但是因為與妻兒聯絡不暢,而且是因工作、身體與生活等客觀因素所致。而楊開慧呢,之所以寧冒“失愛”之險而留家照料孩子,既是對丈夫毛澤東的理解,更是對革命事業的支持;之所以在得知毛澤東身邊有人時能忍痛釋懷、勇敢面對,是因為以“小愛”服從“大愛”,即認為自己不能盡責,丈夫理應得到照料;之所以在生死攸關時不茍全性命而“愚忠”毛澤東,是既為自己名節,更為革命大業——不愿為“愛人”所領導的事業帶來任何不良后果;甚至,生前不愿將“手稿”公示,也是基于“崇高”與“大愛”。
不僅如此,作品在“還原”毛澤東、楊開慧的真實愛情與形象時,還對毛賀之戀提出了自己的獨到看法。她認為,不必為賢者諱,那種把毛賀婚姻與政治相聯的說法是不可信的。因為,“毛澤東素來反對沒有愛情的結合,以他決不屈從的性格,他會為了兩個山大王而讓自己的婚姻打上政治功利的烙印?”“毛賀結合完全沒有必要再去尋找愛情之外的理由”:“在共產黨人的情感世界里,情感的負重與情感的灑脫總是如影隨形,難以剝離”;“那些看似有違傳統道德的情感故事,不但滋潤了故事主角的精神與生命,甚至可以說,那些故事滋潤了一段歷史”。
與這種責任擔當與學理思考緊密相連,作家態度的莊嚴虔敬還表現在其心理體驗與情感投入等方面。這一點,不但是保證報告文學“非虛構性”的前提基礎,而且也是其作品走向成功與卓越的重要因素。在這方面,前輩作家黃宗英、賈魯生等做出了榜樣。如黃宗英為寫《小木屋》,跟隨主人公去森林考察;賈魯生為寫《丐幫漂流記》,化裝混入乞丐群,等等。余艷則不但繼承而且將這種精神發展到新的高度:她不但幾次上井岡山、十多次去板倉楊宅尋訪、體驗,而且在凄風冷雨的寒冬,獨自一人枯坐楊開慧臥室,“從傍晚到天明,去熬一個楊開慧千百個徹夜難眠中的一個通宵……”為何如此?余艷在《創作談》中告訴我們:“要還原楊開慧的手稿,得先還原她的痛。痛,有了傳遞和感應,附著于我身上,成了深入骨髓的痛,才會有痛過之后有力的文字”;“我如果不用情留下腳印、不用心深入挖掘,讓眾人的糾結依然堵心、歷史的真相仍然模糊,我算什么擔當和責任?還怎么寫蓬勃向上的紅色題材?”的確,這種女人之間用一顆“心”去感受另一顆“心”,用一種“痛”去體驗另一種“痛”的方式,可能也是獨到的“虔敬”與“擔當”表現吧?
我認為, 《板倉絕唱》 的最大成就,一是通過“還原”毛、楊愛情,讓人們重新認識了毛澤東與楊開慧以及革命與愛情等;二是藝術形式的多樣與創新——尤其是在情理交融與心理描摩等方面,更顯功力與特色。
作品除以“手稿”為基礎和線索外,還廣泛運用描寫、敘述、抒情、議論等手法以及詩詞、書信與報刊、文獻等歷史資料,尤其是能運用眾多細節與場景,通過心理透視與對話等方式,將人物放在情理沖突與生死考驗中進行描寫。如對毛澤東,作品不但寫了他與陶斯詠的初戀,也寫到他告訴楊開慧:父母墳塋旁埋著的是他的原配羅文秀;不但寫了他獻給楊開慧的纏綿悱惻的艷詞《虞美人·枕上》等,也寫了他曾經的猶豫與“不進不退”;尤其是揣摩了他站在開慧位置上的“彷徨”心理:
六年了,守著一朵花開,該是采摘的時候了,為何駐足不前?人道說,成就事業仗內助,自古豪杰誰無情?自從走上這條路,也想學壯士絕柔腸。卻兩難,紅粉好遇知音難求。幾多心思,揪人纏人,罷罷罷。既無神仙緣,還宜報知音。偏又生了亂世斗巨浪,難得給她避風港,無力護愛就得放手給她平安,艱難險阻拉上一個好女子,實在是不忍不安……
如果說,在英雄與凡人等人物描寫方面,作品從實際出發,對毛澤東側重在“凡人”方面,那么,對楊開慧則更多在“英雄”方面——因為以往人們對這方面了解不多、認識不夠。因此,作品對楊開慧著墨最多、用力最大,也最具特色。如通過她在臨產期仍為毛澤東整理《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等,說毛澤東的早期思想,“有楊開慧的思想在閃光”;寫她在大革命失敗后的危險處境中主動提出回老家,是以免毛澤東“牽絆大多”;尤其是在獄中面臨生死抉擇時,她在勸慰她的摯友李淑一面前的言行表現,更是感天動地:
我所有的特質潤之都有,我所有的理想,都能通過他實現。他就是我的追求,就是我的未來,就是我實現理想的夢啊!即便自己走了,追求的事業還在,理想的愛人還在,未來的夢想還有人替我去實現。可如果保全自己的性命與潤之脫離,背叛了愛情,也背叛了革命,其實就是背叛了自己!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因而,她最后找到了抵抗一切摧殘的力量支撐點——守護好丈夫的尊嚴,因為“守護這個尊嚴,就是守護一段歷史的尊嚴!/守護這個尊嚴,就是守護災難深重的民族尊嚴!”類似這樣情理交融的細節與心理描寫貫穿全篇,構成作品的重要特色與鮮明風格。因此,作品不但具體、生動地寫了楊開慧與毛澤東從相知相愛到相濡以沫、以身殉情的全過程,而且也寫了她與王春和的情感糾結,尤其是對毛澤東的相思之苦與苦戀之痛等。如在許久收不到毛澤東的來信而“疑惑他已把我丟棄”時,作品連續用六個“也許”進行心理揣摩,從而深入、細膩地“還原”了楊開慧的復雜內心與豐富情感:
也許,初戀時的她,愛得過于被動?絕不表示的她,會不會讓他以為自己不在乎他?
也許,結婚后的她,又愛得過于放任?……他是不是以為自己不懂嫉妒?都說女人沒有嫉妒就沒有愛,他是不是以為自己不愛他?
也許,在他面前,自己是不是顯得有些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地斷定,他不會出國留學,自以為是地認定他不會到中央機關工作。雖然那些斷定都成為了事實,但是他會不會以為自己太自以為是太自作聰明了?都說聰明的女人最善于裝傻。世上有哪個男人愿意自己在女人面前一覽無遺、無可隱藏呢?
也許,自己對他的關心顯得過于瑣屑,以至于讓他生出了某種厭煩?……這些過于瑣碎的關愛是不是讓那個人覺得煩不勝煩?都說男人不喜歡被管得太細,自己是不是管得太細了?
也許,自己對那個人過于寬容了?……自己把什么都做完了,他是不是覺得,就不用他理解什么了?
也許,自己為了他,早已把自己弄丟了。……也許,母親罵的那些話是對的?她的確是融化在那個人身上了。既然融化成了一體,他又怎么能夠看見她呢?
可以說,正是這種細膩的心理揣摩與抒情描寫,作品不但有力揭示了人物的鮮明個性,而且充分展示了其美好人性與高潔品質。因而,我們的確認識到:“從學生時代開始,貌似文弱的楊開慧可不是一個乖乖貓”,而是“一個外表文靜、謙和,內質里卻是有思想、有個性、非常解放的新女性”;“生來因羸弱的小開慧不喜多動卻喜多思,那種敏感的精神特質注定會賜給她如影隨形的精神孤獨”。也因此,我們才從楊開慧身上,又見到了何建明《忠誠與背叛》中的女英雄江竹筠與王旭烽《主義之花》中的眾多女革命家,尤其是又重新認識了女人與革命、愛情與人生、婚姻與信仰等問題。
我認為,除以上所述的題材莊重、創作虔敬和形式創新等方面外,還須提到的是所謂“文學性”問題。實際上,這一問題是包括報告文學等在內的整個紀實文學創作所困惑、而至今沒有很好解決的理論與實踐問題,或者說,正是這一問題,嚴重地影響了人們對報告文學等紀實文學文體與地位的認識。因為,在傳統的觀念與理論中,人們普遍認為:文學即虛構,只有“虛構”才能進行想象與心理描寫,而報告文學等只能“非虛構”,因而不是正宗文學——至多只能算“亞文學”。正是如此,報告文學等紀實文學才在文學史中無地位,也才出現目前紀實文學創作高度繁榮與理論極端落后的嚴重失衡。而《板倉絕唱》 的意義正在這里:它為我們正確認識“虛構”與“紀實”尤其是其關鍵的“文學性”問題,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典型范例。
筆者在《中國報告文學新論》 等論著中認為:報告文學等紀實文學的“文學性”有廣義與狹義、傳統與現代之分,即狹義、傳統的“文學性”是指與虛構文學相通,包括典型再現、敘事抒情與細節描寫等方法、技巧,而廣義、現代的“文學性”則除了與虛構文學相通的狹義“文學性”外,還應包括主體虔敬、題材開拓與學理思辨等報告文學所獨有的特質——總之,“虛構”與“紀實”的“文學性”不能混為一談,而應區別對待。以此觀點來考察《板倉絕唱》,我認為,無論從狹義與廣義還是從傳統與現代意義而言,它的“文學性”都很強,其“文學”成就都較高。如上所述,就廣義、現代意義而言,它在主體虔敬、題材開拓和學理思辨等方面表現突出;就狹義、傳統意義而言,它在典型描寫、哲理詩情尤其是在心理描摹等方面,更是特色鮮明、意義非凡。因為,受“非虛構”特性限制,報告文學的確不能像小說等虛構文學一樣,自由地運用“意識流”等手法直接進行心理描寫,然而,有限制并不等于無作為,“戴著鐐銬跳舞”并不等于不能跳出好舞,關鍵是怎樣從文體實際出發,開拓創新,“走自己的路”。而《板倉絕唱》以手稿“還原”歷史,以真情抒寫大愛,以心理描摹揭示人物精神,努力向深處開掘、向高度提升,從而在報告文學如何進行“紅色題材”創作,以及如何在藝術上“向內轉”等方面進行了成功嘗試,積累了寶貴經驗。而這一點,正是作品的最大成就與意義之所在。
與此相連,在這里,我們還有一點學理啟示或理論發現。即:實際上,“紀實”與“虛構”并非對立的兩極或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相反,只要守住是否“虛構”的文體底線,它們是可以互融互補、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這一點,無論從作家還是作品來說,都是這樣。就《板倉絕唱》 來說,它之所以寫得聲情并茂,飽蘊詩情畫意,就因為其不但具備主體虔敬、題材莊重與求實傳真等報告文學所獨有的特性,而且廣泛吸收了小說的典型塑造、細節描寫與心理分析,以及散文的構思精巧、情景交融與文字流暢等手法和技巧。就余艷來說,正是因為她之前寫過較多的小說、散文,積累了較豐富的虛構文學創作方面的經驗,因而她才能在報告文學等紀實文學創作方面,將傳統與現代“文學性”融會貫通、運用自如。這一點,如果我們聯系王旭烽、梅潔、張雅文等女作家,以及彭荊風、陳啟文等同樣既寫小說又寫報告文學或由“虛構”轉“紀實”的“兩棲”作家的創作,將會看得更加清楚。
當然,回到《板倉絕唱》,我們也須指出:作品不可能盡善盡美,要吹毛求疵、挑剔問題也不難。如副題是《“還原”毛澤東愛情》,而內容則更多在楊開慧方面,這就值得探討。據我所知,余艷在毛澤東等“紅色題材”方面有一個創作系列,該作只是其中之一,其他如《燃情年代》等就即將發表或出版。也許,她的其他作品與《板倉絕唱》內容互補、各有側重,或寫得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