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收
2013年底,馮小剛《私人訂制》 的上映引發觀眾極大的關注。這部由王朔編劇以“圓夢”模式組織敘事的賀歲片,很容易讓觀眾拿來與馮小剛1997年的作品《甲方乙方》 作對比;同時,作為馮氏喜劇數年沉寂后的回歸之作,觀眾對它也充滿了期待。然而,在觀影后的評論立場上,觀眾卻是褒貶不一、存在爭議。更有甚者質疑導演對觀眾的誠意,認為該片是馮小剛的應付之作;而這也引發了導演本人的強烈回應。那么,從《甲方乙方》 到《私人訂制》,馮小剛喜劇究竟怎么了?哪里出現了變化?其實,從情節的間離設置和意義的互文性出發,對比這兩者在敘事表達上的處理,我們不難發現:盡管《私人訂制》在喜劇效果營造上不如《甲方乙方》,但從現實的關注與批判來看,前者絕不遜于后者。并且,《私人訂制》中的相關變化不是馮王隨意應付和江郎才盡的表現,恰恰是他們的刻意為之。整體而言,該片深化了馮氏作品一貫的現實批判性表現,是馮小剛在夢想和現實之間游走的又一部真誠之作。
《甲方乙方》與《私人訂制》都是以替人圓夢為情節主線而展開多個小故事的敘事架構。乍一看,《私人訂制》似乎是新瓶裝舊酒,缺乏新意,成為小品段子的集錦,是馮小剛的“炒冷飯”之作;但品咂細究之余不難發現,這瓶“舊酒”有著另外的味道。而這,其實與該片編導人員在情節設置上的策略改變是分不開的。我認為,雖然二者有著共同的敘事結構和沖突對抗設置,但在情節間離的追求目標上,二者是存在不同的:在《甲方乙方》中,創作人員所追求的是觀眾的融入與消解;而在《私人訂制》中,創作人員所追求的是觀眾的審視與思考。
從劇作結構上來看,兩部電影都是類似“戲中戲”的結構,片中故事的主人公都是進入各種不同情境的“角色扮演”來實現夢想。這種串糖葫蘆式的結構模式把各種故事以“圓夢”為主線聯系在一起,有著廣泛的主題吸入力和相當的戲劇張力。 《甲方乙方》 中實現的將軍夢、守口如瓶夢、受氣、吃苦夢、戀愛夢、平凡夢、房子夢與《私人訂制》 中的革命斗爭夢、清官夢、雅士夢、富人夢都包含了社會多個階層(平常市民、商人、明星、導演等) 的夢想與愿望。通過不同時空的內部情境設置(如封建時代的地主家、偏遠山區的二舅家、與納粹斗爭的監獄等),圓夢四人組促成了委托人各種夢想的體驗和實現,也具體體現了“串珠”的“戲中戲”結構在電影敘事上的優點:其一是在故事設置上可以自然地吸納多元性的表達主題,從而折射整體社會的文化現狀與人物心態;其二是通過“追夢人”和“圓夢人”在當下時空的碰撞性表演顯現出很強的戲劇沖突性(如“富商吃苦夢”和“俗導高雅夢”等的情節設置)。在一正一反和不同時空的對比中,圓夢計劃成了一個多元觀念演出的平臺,展現了豐富的社會主題和強烈的戲劇性效果,由此也博得觀眾的歡笑與思考,實現馮小剛諷刺現實性喜劇構想的基本情節構建。
盡管《甲方乙方》 與《私人訂制》 存在著基本結構的類似,但從具體的情節功能對比來看,二者又存在著明顯的區別,反映了導演不同的創作心態。第一個明顯的區別是,在“劇中劇”的情節展現上,做夢人和造夢人雙方有著不同的夢想游戲“表演”。在此我們不妨借用間離”一詞來進行分析和區分。布萊希特認為,“間離方法的反映是這樣的一種反映:它能使人認識對象,但同時又使它產生陌生之感。”①在《甲方乙方》中,導演追求的是做夢人的融入式體驗與造夢人對意外的積極應對之間的間離;而在《私人訂制》 中,導演主要突出的是造夢人服務配置的升級和追夢人體驗時意外“出戲”間的間離。由此也展現了圓夢組合在不同時代背景下境遇的區別和心態的變化,反映不同的諷刺主題。下試具析之。
總體上來看,在《甲方乙方》中,做夢人是積極融入性的“表演”過程,造成間離更多的是造夢人情境設置的不專業、意外的狀況。如英雄夢中關心自己羊群的那個不知如何“表演”的業余“演員”、替代德國布防地圖的南京地圖選擇、槍斃用的發令槍,守口如瓶夢中播放戲曲的卡帶機、砸在姚遠腦袋上的花盆,吃苦夢中“被遺忘”的富商,都說明了這種“出戲”的情況出現。它能表明,在這部影片中創作人員所主要關注和表現的,是圓夢四人組的在應對大眾夢想營造時的機智幽默和過程的戲劇性。編導人員所要濃墨重彩進行表現的,是造夢人夸張的表演和曲折荒誕的“夢游” (片中人對好夢一日游的簡稱) 過程。這部電影刻意在情節設置中表現情境的各種缺憾,但追夢人卻仍在這個過程中基本上能自圓其夢,其中除了造夢人睿智幽默地應對之外,與追夢人的“配合”是分不開的。英雄夢中書商迅速入戲,并津津有味地體驗“我是巴頓”的情節設置;守口如瓶夢中廚子“我就義的時候,有鄉親們和大狼狗嗎”的主動建構;受氣夢中追夢者“我就是張富貴”的主動上場和“這有什么呀”的堅持;戀愛夢中失戀青年對所謂的阿依吐拉公主的確信等等都可以說明這一點。因此,該片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臺詞“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 (地主身份言語設置)、“打死我也不說”(模糊性言語設置) 等,其實都把演員的“表演”和造夢者“表演”的間離性進行了著力表現;而追夢人的配合和邏輯認同則是這種效果達成的重要原因。
而到了《私人訂制》,從一開始苗圃扮演的追夢人對楊重和小璐的警醒(“你倆咋扯上了吶”以及“都是自己人,這獄我不越了”) 的情節設置,幽默之余也表明了編導人員對先前《甲方乙方》自我解構的態度。接下來的故事情節設置也證明了這點:雖然仍是串珠式的“戲中戲”結構,但影片中與造夢水平“精裝”相對的是,追夢人在情節發展中“不配合”而出現的各種意外。這樣的處理突出的是對追夢人復雜心態的正視,也把表現的重點從夢想營造轉向追夢人內心的分析。如范偉所追的領導夢,在收錢的關鍵時刻他“出戲”了,他在設身處地地想象自己先前領導的處境,把錢扔到小白等人身上前后的情節發展,其實明顯脫離了造夢人的預期設置,表明的是這位司機知道“錢不能帶走”而分享拒絕別人的樂趣,突出的是如果他自己在領導位置上也會受賄的可能;立志追求高雅的導演對四人組方案的否定以及“凡是我們不喜歡的就不俗”的論點設定,也背離了造夢者的初衷,繼而推動了下一步情節的荒誕發展;普通人的有錢夢中楊重等人要花上一番口舌來讓丹姐理解一百億的概念;終了卻又通過點歌的方式來實現對丹姐的生日祝福。不難發現,該片中的表現重點,顯然已從造夢人轉向了追夢人,而令人印象深刻的“群眾里面有壞人啊”“合著我們這都是互相逗著玩”等臺詞也從側面體現了影片在表現重心上的轉移。
顯然,馮小剛與王朔不甘愿去把《私人訂制》做成一部純粹且無深度的喜劇片,依馮小剛自己的話說,是他無心去做一部“爆米花喜劇”。其實,在這部電影中他們要帶給觀眾的,是現實的審視感。他們努力去做的,不止是如何“逗”觀眾發笑,更是“引”觀眾反思。通過喜劇片的糖衣去裹住現實的苦澀,影片在嬉笑之余展露他們真正的內核——“批判現實的鋒芒”,②從而引發觀眾進一步的思考。
《私人訂制》與《甲方乙方》一樣,在故事架構上都源于王朔小說《頑主》 《你不是一個俗人》 中的圓夢模式。導演米家山在1989年將《頑主》改編成同名電影基本上遵循了原著的情節設置;1997年馮小剛對《你不是一個俗人》進行改編完成的《甲方乙方》,開創了大陸賀歲喜劇新類型;而新近的《私人訂制》 則是直接由王朔自己操刀,由馮小剛來繼續演繹圓夢故事的2013版。從“3T公司”到“好夢一日游”再到“私人訂制”,其中的圓夢模式是基本一致的(甚至在《頑主》 和《私人訂制》 中都有一個葛優扮演的楊重);但不同的是圓夢組合所處的時代語境與現實心態。
無論是在主題旨向還是情節設置上,《甲方乙方》與原小說都存在著不一致的一面,它弱化了《你不是一個俗人》的現實批判性,而強化的是小人物的溫情幽默特征。正如有研究者所評價的那樣,“《你不是一個俗人》中的情節在電影中其實只有一部分,其余都是后來根據時代的不同作的添加與修改的。”③馮小剛為適應當時相關情形而對原著所做的改編,使表現的重點從夢的現實諷刺基礎轉向營造過程。從主題上看,《甲方乙方》改變了原小說通過荒誕的捧人設置來實現揭露時弊、諷刺社會不良現象的題旨,而代以“成全別人,陶冶自己”的溫情夢想實現,規避了現實性的鋒芒,所諷刺與表現的對象也只是非主流化的(明星、大款) 的變形心理以及老百姓所關心的日常生活現象。在情節設置上,造夢者占據了主角的地位,而形形色色的追夢人只是起著配角“配合”的作用,在線索設置上也通過了姚遠和北雁的情感輔線,強化造夢者的地位。在表達效果上,影片整體的基調是輕松向上的,“影片整體還是洋溢著一股濃郁的積極心氣”“總體基調溫暖人心”,片中最后一句臺詞“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引發了當時與后來許多觀眾的共鳴,究其實是因為它“無疑蓋棺定論式地折射出了斯時整個大眾文化里彌漫的樂觀向上精神”。④在圓夢的過程中,觀眾感受到是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心態的平和愉悅,這無疑與《甲方乙方》 避現實鋒芒而積極表現造夢的憧憬樂觀是分不開的。
到了《私人訂制》,馮小剛和王朔已經嘗試從現實批判性上切入來展開影片的主題設置與情節建構。馮小剛對《私人訂制》 現實批判性的高度評價而對完整性和娛樂性給予一般性肯定的態度足以成為這種轉向的佐證⑤。影片的三個主體故事涉及了對權力、文化、金錢的思考,雖然也是表現小人物(想當領導的司機、立志求雅的俗導演和夢想有錢的善良百姓),雖也有著圓夢過程中的笑料,但從整體視角來看《私人訂制》關注的是宏觀的現實層面;在情節設置上也主要通過是追夢人對“出戲”的間離和現實處境的思考來表現他們思想的當下性和復雜性。從主題設置來看, 《私人訂制》 的貢獻在于“突破了對權力的諷刺”,也重換角度思考大眾關心的現實題材,并通過喜劇性的情節與經歷來展示矛盾。圓夢組此時的口號也已變為“成全別人,惡心自己”,在陶冶和惡心之間,成全別人的意義顯然不可同日而語。在情節設置上,追夢者的主動性在增強,圓夢組的表現則是松散的,也缺乏相應感情線索的副線來維持平衡。這樣以來,追夢者間離的主導作用就被明顯地予以強調凸顯:升級的圓夢設置只是追夢者“間離表演”的舞臺,觀眾的關注因此主要集中在追夢者夢想的現實屬性本身。所以影片也就明顯表現出對夢想的審視性意圖,也就有了年底楊重的總結“比較煩心”,最終的道歉也就順然推出,影片的內核不是通過造夢來憧憬”現實,而是從審視中去尊重“現實”(自然)。所以,從表達效果上來看,影片整體的基調是凝重而辯證的,充滿著種種的可能和不確定性。整體結構比較松散,但現實的批判性比較強烈。在圓夢過程所抖出的笑料中,觀眾感受到的是種種諷刺、反思意味,也進一步“互文”了自己對現實的審視態度。
接地氣是馮小剛電影重要的現實性特征,諷刺與調侃則是馮小剛喜劇電影重要的表現手段。通過對現實的諷刺,馮小剛喜劇電影的玩笑面孔所呈現出來的,恰恰是其他類型喜劇骨子里所沒有的現實真誠態度。而這,也正是馮氏的“喜劇之道”。離開這點去談他《私人訂制》的導演態度問題,恰恰是不夠公允與客觀的。從情節間離效果的設置和互文意義的轉移上,可以實現對馮氏喜劇兩個圓夢版本的關聯性思考。對比圓夢設想初衷我們不難發現:同是造夢,《頑主》是憤世嫉俗的,它尖鋒相對的是現實主流;《甲方乙方》是溫情脈脈的,它通過對現實夢想的憧憬來完成樂觀情緒的積極表達;而《私人訂制》則是坦然而真誠的,它審視現實而又調侃玩笑它,并在正視之余積極去引發觀眾的主動思考。而《甲方乙方》 與《私人訂制》 正像是頑主精神的兩面:于現實來說,它與之可遠可近,但不離開現實性自身;于夢想來說,它可憧憬也可審視,但不離開諷刺調侃的本性。
從“1997年快過去了,我很懷念它”的真誠流露到2013“時間都去哪兒了”插曲的共鳴性表達,一方面可以顯示十六年來馮小剛在賀歲喜劇現實性表達上獨樹一幟和一貫堅持,另一方面也從文本間的互文性上展示出導演對時代(現在、過去) 與現實(夢、現實) 間的存在性思考。雖然存在哲學上的“畏”與現實中的“害怕”仍有差距;但《私人訂制》對現實存在中“煩”的思考上顯然比《甲方乙方》更進了一步。這些年來,馮小剛突破了現實題材表達的多個禁區,確實也“盡了一個導演對中國電影的責任,無論創作還是市場”。⑥表現在圓夢模式上,一是在故事設置中他突破了對權力諷刺的禁區,另一方面是對圓夢自身的返身性思考:在《私人訂制》中的大部分的追夢人不是被動且配合的,而是主動和審視的(如廉政公署員夢中“這是我的詞”就體現了這種話語權的爭取),因為他們自身對“夢想游戲”的理解已經相當現實,正如宋丹丹在追夢后點評道:“合著咱們這都是在互相逗著玩啊?”所以從現實批判性這點上來看,《甲方乙方》實際上規避了大部分的現實,去表現夢的荒誕和造夢過程的精彩;而《私人訂制》則直面了現實,讓追夢人的審視來帶動觀眾的反思,不欺騙觀眾的現實感覺,這正是該片最大的真誠所在。
而從這個角度去思考結尾處楊重面對電視臺采訪時的幽默問答,也能品味出其中一番別樣的意義。馮小剛電影在最后有往往有“出戲”性的真誠表達設置(如《甲方乙方》 《手機》等),《私人訂制》結尾的笑話橋段也體現了這點。從間離性上來看,馮小剛聲音的介入(電視臺記者) 后,電影畫面已從造夢的攝影機轉為現實中訪問的攝像機功能(“看者鏡頭說”的提示),給觀眾造成結尾處的“出戲”之感,讓觀眾從電影“夢”中走出;再者,楊重“我真有一輛車”的回答也回扣了相互逗著玩的整體故事設置內涵,并讓觀眾進一步思考所看的電影和自己本身的關聯。其次,從互文性意義上講,這種直面鏡頭的人物(通過電視臺攝像機)與《手機》結尾處中盯視手機攝像頭的鏡頭是一種設置的呼應,通過這個荒誕的對答馮小剛想表達的是一種真實的流露;而“看著鏡頭說”的提問似乎也與“你幸福嗎”的提問形成潛在的現實關聯;至于楊重對問題的回答,很多觀眾會逐漸發現這個劇情只是一個改編自網絡笑話的橋段,但在此處的互文卻讓觀眾開始重新思考笑話的意義。應當說,結尾處的設置十分傳神的表明了馮小剛在該片中對現實的諷刺性思考以及他在夢想和現實間真誠的創作態度:讓夢想“照進”現實,最終關注的還是現實本身。
綜上,雖然《私人訂制》上映以來評論兩極分化且爭議不斷,但從影片的現實批判性來看,馮王組合所織造的這份“夢中夢”,在對待觀眾的態度上是無疑真誠的:在喜劇性表達上《私人訂制》雖不如《甲方乙方》成功,但在現實感上前者卻更勝一籌;而從藝術表達來講,前者對后者有意為之的自我解構,雖然喜劇效果存在一定的弱化,但確實展現了馮王二人在現實問題面向上的進一步思考。
注釋:
①轉引自[德]貝·布萊希特著,丁揚忠等譯:《布萊希特論戲劇》,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 年版,第7 頁。
②周黎明:《馮小剛的喜劇之道》,《新京報》評論。
③陶冶,《刀刃上的舞者:馮小剛電影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07 年版,第76 頁。
④虞昕,《〈私人訂制〉:2013 年過去了》,http://i.mtime.com/t193244/blog/7725885/。
⑤馮小剛在自己博文評價《私人訂制》說:“這部電影就電影的完整性來說,我給它打5 分;就娛樂性來說,我給它打6 分,就對現實的批判性來說,我給它打9 分。”
⑥參見馮小剛博文,他對自己作品題材突破上是這樣評價的:“《一聲嘆息》突破了婚外戀題材禁區;《天下無賊》突破了賊不能當角的禁區;《集結號》突破了戰爭對人性描寫的禁區;《一九四二》突破了對民族歷史的解讀;《私人訂制》突破了對權力的諷刺的禁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