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以來,隨著當代中國現代化建設的推進,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城市文明在當代社會的影響持續加強,大潮之下,綠色軍營也難以做到孤立于外。基于軍旅題材小說創作與軍隊現實的密切聯系,軍旅題材小說原有的敘事架構已然發生改變,城市意象在作品中大量出現,并逐漸鞏固和擴大自身份量與作用。
回顧新時期以來軍旅題材小說中的城市意象,不難發現在這三十多年間,城市意象在軍旅題材小說中的變遷幅度不可謂不大。八十年代伊始,當“傷痕”、“尋根”等各個流派在當代文壇競相登臺之際,軍旅作家家們卻來不及跟緊時代的變化與同行的腳步,發生在南部邊陲的自衛反擊作戰吸引著全國關注,更將軍旅創作的重心牢牢地釘在硝煙內外。這時的人民軍隊,無疑是以農家子弟為主體,身穿軍裝的農家子弟順理成章地占據了軍旅創作的中央舞臺。軍旅作家甚至直抒胸臆地表達著他們對鄉土和由鄉土哺育的農家子弟的贊美:“啊,這就是我們的人民,我們的上帝!”農家子弟以其樸實無華、扎實肯干的精神風貌牢牢占據著道德高地,相形見絀的城市意象常常只是寥寥幾筆,即使得到作家涉筆也更多帶有陪襯對照的用意,如《高山下的花環》中的趙蒙生就充當了一個被出身農家的搭檔梁三喜感化引導的角色,他大院子弟的身份和講究生活品質的做法,毫無懸念地潰敗散落。
通觀八十年代軍旅創作 “兩代作家三條戰線”的總體境況,軍旅題材小說中的城市景象遠不及鄉村題材、改革文學等那么豐富,甚或是否適用“城市”一詞都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以劉亞洲的《兩代風流》為例,其所塑造的司令員李辰及其妻女玉美、菲菲等人物與其說與城市意象有關,毋寧說軍隊大院這一特殊環境中的典型形象。這也是貫穿于軍旅題材小說中的一個重要話題,即軍隊因其職業特點導致與外界社會相對隔離,產生了大院這種比較封閉同時也相對獨立的小環境,這種小環境即便位于繁華鬧市,與其周邊也有著明顯的差異,而軍人工作生活、悲歡喜怒主要就在這種小環境中,寫軍人特別是和平狀態中的軍人,就很難避開不寫大院這種帶有中國軍隊特色的組織形式。實際上,及至九十年代前期,軍旅作家在撇開革命戰爭和基層部隊之際,筆鋒所向的往往還是這種大院生活,周大新在《走出盆地》中安排鄒艾的人生第一個高峰就是嫁入大院,朱蘇進在《醉太平》中更是傾盡筆墨描寫了一批大院中的庸常人生。然則,必須指出的是,大院生活在作家創作中的投影并不能直接等同于圍墻之外的城市意象,此類描寫中即便不乏城市意象的出現,但仍難以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城市意象,更無法與當時文壇其他題材創作中日趨濫觴的城市意象相提并論。
軍旅作家比地方同行“慢半拍”的問題在九十年代依然顯存,具體表現為當商業風潮在社會上彌漫得無所不在,軍旅文壇時而響起的卻是“農家軍歌”的淺斟低唱,頗為吊詭的在于農民軍人挖空心思地謀求 “穿上四個兜”,但這種前赴后繼逃離土地的努力卻很少源于城市的魅惑。在此前后,真正捕捉并描述出新近訊息的是何繼青《軍營的股民》、柳建偉《王金栓上校的婚姻》等中短篇小說,股票等隨著社會發展涌現的新鮮事物成為了軍營中備受關注的對象,大院生活在作品中的地位開始逐漸被城市意象沖擊和替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柳建偉在其創作中對城市意象的大量涉及,《突出重圍》就已超出其他同類作品出現了女強人形象方怡,《都市里的生產隊》、《英雄時代》等作品更充分顯現了作家本人對當代中國社會向城市化轉型的深刻理解與傳神把握。而由《突出重圍》開啟的小說與影視合流之勢,城市意象的比重與作用更得到進一步提升,《DA師》中的龍凱峰“開好車,住豪宅,整個打破了軍人清苦形象的定律”更是典型一例。同時,周大新、裘山山、王海鸰、龐天舒等軍旅作家在具體創作中,對城市意象的塑造以及對城市經驗的運用也更為純熟和普遍了。
綜觀新時期以來特別是九十年代以來軍旅題材小說中的城市意象,在其因應時勢不斷發展并趨于繁榮之余,閃爍著當下軍旅創作依然可以借鑒的成功經驗,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對當代文學的未來發展也具有一定參考價值。其一,講述了許多精彩的軍旅故事。軍旅題材小說書寫城市意象,本身就是在關注和描繪現實,就是藝術創作源自生活的有力注腳。無論是西風正勁的八十年代,還是二十一世紀初,現實主義始終是軍旅題材小說的創作主流,城市意象比重的躍升使得小說情節更加曲折,人物形象更加飽滿。以衣向東的《老營盤》、《初三初四看月亮》等為例,作家將人物放置于城鄉、走留等多重矛盾之中,小說的精彩度與可讀性都達到較高水平。其二,贏得了眾多受眾的熱切關注。軍旅題材小說幾十年的發展歷程中,其對教育和道德功能的重視始終不變,一定程度上導致創作面臨主題先行、偏重歌頌等方面問題,城市意象的大量出現對此形成了適當的彌合。特別是《突出重圍》和《DA師》等作品的走紅,標志著單純的軍事文化與大眾審美接受的巧妙融合,大大扭轉了受眾對軍旅創作的固化認識,軍旅創作甚至借此迎來出版與影視的雙線飄紅。
軍旅題材小說中城市意象書寫有其難得的寶貴經驗,不少杰出作品中城市意象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仔細觀照也不難發現其依然存在的缺憾與短板,這甚或又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軍旅題材小說取得更大的藝術成就。具體概括起來,可以分為以下三點:
其一,城市意象書寫的表面化。軍旅題材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的城市意象書寫,城市意象也已成為軍旅題材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但總體來說卻呈現出流于表面的傾向。城市意象大多被賦予摩登、時尚甚至奢侈等含義,但往往停留在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等感官層面,城市意象背后所隱含的城市文明并未得到成體系的表現。軍旅作家主要還是從自身的軍人視角出發,而沒有自覺轉化為一個“城市人”身份,這就使得其書寫相當依賴和受限于耳聞目睹的現實生活,看似花團錦簇的書寫卻更像是依據敘事需要對城市風貌的 “選擇性復制”。出現這種情況,一方面,可能出于對城市意象“喧賓奪主”的擔憂;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軍旅作家對快速發展的時代以及眾聲喧嘩的城市文明,還沒能做到從容審視與審美表達。城市文明并不等于物質繁盛,城市意象也不是軍旅創作的新奇元素,軍旅作家應著力提升思考與表達的深度,進而更好地理解并把城市文明融入到創作中去。
其二,城市意象書寫的粗糲化。軍旅題材小說中城市意象同樣貼近生活,具有關注社會、反映現實等作用,但不少作品的城市意象卻更像是“一事一議”,一旦脫離具體語境,其文學價值和意義就將大打折扣。不論是燈紅酒綠,還是家屬安置,還是近年來特種兵類型作品常有的城市反恐,小說大多滿足于發揮時代記錄儀的作用,其記錄方式有時還略顯簡單直接,所蘊含的情感也相對單一淺陋。以《狼煙》為例,小說中所塑造的以公司名義掩護滲透入境的國外某集團,其現實意義固然重要,但在文學性上不免有所缺失。而在日漸喧囂的網絡軍事文學寫作中,小說本身經常都存在匆匆草就的問題,城市意象書寫的精工細作似乎就更難達成了。文學性的缺失雖然表現在一個個具體作品中,軍旅作家卻不應對其小視,及時修補完善才能使軍旅題材小說更趨飽滿可讀。
其三,城市意象認識的搖擺化。軍旅作家在書寫城市意象時,經常處于如何認識和處理的矛盾之中。從個體經驗來看,軍旅作家大多對鄉村和軍營生活相當熟稔,對城市經驗的駕馭就難以和前者一樣得心應手。一方面,軍旅作家認可城市化的總體趨勢,對城市意象給創作帶來的改變也樂于接受和實踐。另一方面,軍旅作家對城市意象的運用又呈現出一種遮掩含混的態勢。以當代都市常見的婚外戀情為例,《突出重圍》、《垂直打擊》、《賭下一顆子彈》等多部軍旅題材小說都有不小篇幅涉及,結局卻基本處于“發乎情、止乎禮”甚或精神戀愛的層次,這與相關軍旅作家在其非軍旅作品中的描寫形成相當鮮明的對比。軍人職業與現實中城市居民的雙重身份,導致軍旅作家不時陷入城市經驗和軍事文化的糾結拉扯,甚至影響了真正洞察現實的深刻之作的出現。
城市意象已經成為當下現實題材創作的重要敘事資源,其在軍旅題材小說中的大量出現,對軍旅文學史乃至當代文學史來說,都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其一,拓展了軍旅題材小說的創作場域。城市意象的大量出現,令描寫“和平軍營”的軍旅題材小說產生了一些重要變化。城市意象在九十年代的崛起與擴散后,“農家軍歌”的酸澀曲調迅即云散,軍旅題材小說創作的主陣地逐漸由農民軍人“入黨、提干、家屬隨軍”的三部曲轉向強軍建軍,也正是因為這一關鍵變化,軍旅題材小說才得以重新煥發活力,并在近些年來收獲了更為寬廣的書寫天地。其二,改變了軍旅題材小說的封閉狀態。軍旅題材小說中城市意象的大量出現,某種程度上打通了軍旅文學與城市文學的原有壁壘,城市意象融入軍旅創作,使得軍旅作家可以設置更為精彩多元的故事情節,刻畫更為復雜多面的人物形象,軍旅創作因側重題材自身需要而相對滯后于當代文學流變的情況由此得到一定改善,其受眾群體也隨之進一步擴大。其三,傳承了軍旅題材小說的創作傳統。軍旅題材小說創作長期以來都與現實生活保持密切聯系,不論是革命熱情高漲的五十年代,還是思想認識急劇轉型的新時期之初,軍旅題材小說都能適時與國家社會的變化趨勢同頻共振。城市意象的大量出現,并非軍旅作家的盲目跟風,而是恰恰對這一傳統的印證與延續,進而保持并推動軍旅題材小說創作不斷取得新的更多創作實績。
可以想見的是,城市意象未來還將繼續作為軍旅題材小說的重要敘事資源,而且隨著國家城市化和軍隊現代化的雙向推進,城市意象必將呈現出更為豐富多元的風貌,其在軍旅題材小說創作中的地位作用也將進一步得以鞏固和強化。日漸濃郁的城市化氛圍,新鮮生動的城市意象,幾乎已經成為每一個關注軍隊現實并從中取材的軍旅作家必須直面和應對的現實問題。軍旅題材小說創作不能固步自封,不能局限于已有的成功經驗,而應主動貼近和切入當下社會的變化趨勢。軍旅作家也應始終保持敏銳的創作感覺,適時修補和完善審美經驗與知識架構,不斷從變動不居的當代社會和軍隊建設中汲取創作養分,軍旅題材小說才能繼續迎來新的創作輝煌。
(廣州軍區75906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