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土三輪
所選版本:(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我們將毀于我們所熱愛的東西——尼爾?波茲曼
1948年,健康狀況開始惡化的喬治·奧威爾的《1984》竣稿。他憑著深刻的洞察力描繪了單調恐怖而顯得陰氣森森的極權統治圖景——“老大哥全能,一貫正確”,而“真理部”負責著民眾的思想,確保整齊劃一。這種“預言人們將會遭受外來壓迫的奴役,失去自由,致使整個文化成為‘受制文化’”的推論,一度令人憂心忡忡。
而與之相對應,1931年,阿道司·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卻提出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圖景,描繪了科學主義的“烏托邦”,描寫了一個保留區內的“野人”。他來到了盼望已久的“新世界”,開始時為物質環境的改變而涕零,歡呼到達了——美麗新世界,隨后終因他還有血性,無法適應在流水生產的社會中的白蟻式的生活,使他最后的精神寄托破滅,終于在孤獨、絕望中自盡身亡。在這個“新世界”里,社會安定就是一切,影響安定的思想、藝術、宗教、家庭、情緒及各種差異蕩然無存。
赫胥黎表達了對工業技術的憂慮,認為“人們會漸漸愛上壓迫,崇拜那些令他們喪失思考的工業技術”。而波茲曼的《娛樂至死》一書,清晰而嚴肅地告訴大家,最終成為現實的,只可能是“赫胥黎式”的圖景,“毀掉我們的,并非是我們所憎恨的東西,而恰恰是我們熱愛的東西”!
“娛樂時代”,不會再有禁書,卻沒有多少人愿意讀書;信息也不再匱乏,但電視、廣播、印刷文明的進一步推動、互聯網的發展、智能手機的應用,卻使得人們迷失在信息的汪洋大海之中,失去了基本的鑒別與分析能力,進而變得被動、愚笨和自私;真理一直存在,卻沒有多少人愿意追尋,人們忙于現實生活中的瑣碎事情,沉迷于淺層次的娛樂感官刺激,獲得虛假的自我釋放,殊不知,卻讓自身滑向空虛、無意義的深淵;在文化的嚴肅傳承中,真善美的一面容易漸漸被忽視,庸俗文化開始盛行,“充滿感官刺激、欲望和無規則的游戲”,進而使人耽于“享樂而失去自由”。
尼爾·波茲曼筆鋒冷峻,對20世紀后半葉的美國文化變遷進行了探究:印刷業日漸衰落,而電視業開始崛起,并蒸蒸日上。因為電視“改變了公眾話語的內容和定義”,隨之而來的是,“政治、宗教、教育和任何其他公共事務領域的內容,都不可避免地被電視的表達方式重新定義。”由于電視“直觀性強、圖像的沖擊感染力強、瞬間傳達被動接受”等特點,消解了其言語嚴肅深刻的表達部分,使其成為了娛樂的主要載體,故而“一切公眾話語都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出現,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使一切文化內容都心甘情愿地成為娛樂的附庸,而且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
他認為,電子和圖像革命會產生令人不安的后果,“電視呈現出來的世界在我們眼中已經不再是奇怪的,而是自然的。這種陌生感的喪失是我們適應能力的一種標志,而且我們的適應程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們的變化程度。”“我們已經完全接受了電視對于真理、知識和現實的定義,無聊的東西在我們眼里充滿了意義,語無倫次變得合情合理。”如果我們中的某些人不適應這個時代的模式,就被看作是“這些人不合時宜、行為乖張,而不是這個時代有什么問題”。
當然,尼爾·波茲曼并非反對“娛樂化”這一趨勢,在這一潮流來臨的時候,他持有一種理性的警醒,對其帶來的深層次的“異化”以及產生的不良后果和過度彌漫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覺得,在電視時代,“復雜的措辭、充分的證據和邏輯都派不上用場,有時候連語法都被丟在一旁”;銀幕里嚴肅的知識分子和公眾人物,“他們關心的是給觀眾留下印象,而不是給觀眾留下觀點。”從而使得文化話語的性質發生改變,“我們的神父和總統,我們的醫生和律師,我們的教育家和新聞播音員,他們不再關心如何擔起各自領域內的職責,而是把注意力轉向了如何讓自己變得更上鏡。”
所以,在尼爾·波茲曼的認知里,令人擔憂的并不是“娛樂”本身,而是在于無底線、全領域的“娛樂”,使正常的生活被“娛樂”過度入侵,而本身具有理性精神的知識精英和專業精英為了迎合“過度娛樂”的浪潮,為使自己形象更符合“娛樂審美”的規范而進行自我放逐,沉陷于娛樂的大潮“牢籠”中不能自拔,造成政治、科學、人文領域和商業、新聞的“泛娛樂化”。最終,嚴肅退場,思考不再,人們成為頭腦空空的“娛樂人”。
現如今,由于工業化的日新月異、互聯網普及以及移動智能終端的廣泛應用,信息泛濫地充斥于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可以立刻知道米歇爾當天的時裝品牌、默多克失敗的婚姻、影視明星文章出軌后的自我反省和憤怒,卻忽略了在過度關注他人生活的同時自己的人生單調得一無是處,只是在通過關注各式人的精彩生活的時候,獲得一種虛無的“代入感”,隨之喜悅、憤怒與悲傷,而忘了亟需改變的自身。我們每天看到各種自然災害、突發事件造成財產人身損害的新聞,在集體性“刻奇”情緒發泄之后,我們卻選擇性地遺忘探討背后“逃生教育”專業知識普及的意義、事件背后的機制運行的優劣。我們看綜藝節目,看周播劇里的永遠理不清的婆媳關系、殺不盡的日本鬼子,卻不會去認真從自身出發理性地思索,讓自己成為開心與娛樂的源頭,讓自己的婆媳關系緩和些,讓自己的人際關系輕松自在,讓自身的文化擺脫受虐的悲情情結而煥發自信的新生……
我們讓別人的故事和行為“娛樂”著自己,進而代替自己單薄而枯燥的“現在”,進而放逐自己,把自己關進娛樂的“牢籠”。故尼爾·波茲曼的警醒和警告的意義不止在于知識精英,也在于我們普羅大眾,即:保持理性與警醒,別迷失在“娛樂”中,讓別人的生活成了你存在的意義。
人是理性與感性結合的動物,在用感性柔軟的觸角感受生活的喜怒哀樂的同時,亦不能忘記理性的警醒:地獄之路,也是由鮮花和良好的愿望鋪就的。
注釋 :刻奇(Kitsch)這個詞80年代末中國讀者在昆德拉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已經遇到過。但是,這本書中文譯者將它的意思譯反了,譯成了“媚俗”,即討好別人的意思,而這個詞更準確的意思是“自媚”,即討好自己、迎合自己,一般現在學界譯為“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