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榮
(復旦大學社會科學基礎部,上海 200433)
一
所謂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是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具體地說,就是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更進一步地同中國實踐、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結合起來,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實現具體化。”[1]馬克思主義的故鄉當然是在德國。作為一種外來的思想文化,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夠實現中國化,之所以能夠為中國人民所廣泛認同和接受并在實踐中發揮指導作用,這當然是有著深厚的文化根基的。事實上,中國悠久的文化傳統與產生在德國的馬克思主義有著內在相通之處,因而中國人民才能比較容易地理解和接受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才能夠在中國大地上如此茁壯地生長。可見,要深入徹底地研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當然也就不能脫離中國傳統文化這一“土壤”。這樣,中國的“文化土壤”便成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換言之,要深入探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進程,中國的文化土壤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否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相關研究必將無法深入下去。近年來,很多研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學者都對中國的文化土壤問題進行過一些探討,也取得了一些有益的研究成果。但筆者也注意到,以往學者對中國文化土壤的研究視線基本上都停留在甚至可以說局限在中國儒家,思路遠遠沒有打開。實際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文化土壤絕不限于儒家,其他流派的思想文化亦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土壤。例如,中國的墨家思想便是如此。當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文化土壤也絕不限于儒家和墨家這兩家,其他各家各派的豐富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都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文化土壤。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文限于篇幅只選取墨家來加以論述,其他各家各派當另作文詳述之。而中國的墨家思想博大精深,體系龐大,當然不宜泛泛而談。于是,本文只選取消費觀作為“橫截面”,著重分析馬克思適度消費思想與中國墨家合理消費理念的內在一致性,意在說明中國墨家思想同樣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文化土壤。當然,這僅僅是一個“橫截面”。然而,窺一斑而知全豹抑或是梧桐一葉而知天下秋,意在通過這樣一個“橫截面”透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墨家文化土壤亦是何其深厚。
二
馬克思的適度消費觀是在對資本主義社會消費問題進行剖析和對資產階級消費理論的批判中誕生的。盡管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在其著作中并沒用明確使用“適度消費觀”的概念,但筆者認為,判斷馬克思是否具有“適度消費”的“思想”,問題并不在于其是否使用了“適度消費觀”這一“概念”,關鍵是看他是否真正提出了包含“適度消費觀思想”的論斷(哪怕只是關于“適度消費”的“思想因子”),看他是否對“適度消費”這一“問題”有實質性的論證過程,以及看他是否對適度消費理論的產生和發展有根本性的推動作用。事實上,從《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到《資本論》,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包含著十分豐富的關于“適度消費”的“思想因子”(或曰“思想元素”)。筆者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談馬克思主義“適度消費觀”的。
通過認真研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發現,馬克思主義適度消費觀是在批判兩種極端消費觀的基礎上提出來的。馬克思既反對抑制消費的禁欲主義,也反對奢侈浪費的過度消費,而主張適度消費。他在論述勞動力節約時精辟地指出:“真正的經濟——節約——是勞動時間的節約。而這種節約就等于發展生產力。可見,決不是禁欲,而是發展生產力,發展生產的能力,因而既是發展消費的能力,又是發展消費的資料”。[2]馬克思認為,所謂節約首先意味著勞動時間的節約,因為勞動時間的節約可以更好更快地發展生產力、發展消費資料的生產,從而擴展人們的消費領域和消費數量,提高人們的消費層次和消費能力。發展生產力與發展消費能力(同時又是發展消費資料)是同步的,這與禁欲完全是兩回事。禁欲絕不是發展經濟的條件,禁欲非但不能促進經濟發展,反而會阻礙經濟的發展。只有靠提高勞動生產率、節約勞動時間,才能發展經濟。馬克思在論述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這樣說道:“要求生產出新的消費,要求在流通內部擴大消費范圍,就像以前(在生產絕對剩余價值時)擴大生產范圍一樣。第一,要求擴大現有的消費量;第二,要求把現有的消費量推廣到更大的范圍,以便造成新的需要;第三,要求生產出新的需要,發現和創造出新的使用價值”。[3]可見,發展經濟在一定意義上意味著就是發展生產力。而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必然要求增加新的消費種類,擴大消費量與消費面,并且創造出新的消費需要,同時要求不斷提升消費層次。而禁欲主義恰恰違背了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與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背道而馳。
另一方面,馬克思在反對“禁欲”的同時,也反對超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的“過度消費”(即反對奢侈浪費),馬克思曾經深刻地揭示出“必要的需要”與“奢侈浪費”之間的根本區別,例如,馬克思這樣說過:“奢侈是自然必要性的對立面。必要的需要就是本身歸結為自然體的那種個人的需要”。[4]恩格斯也特別強調消費要與人類本性的自然需求相稱、與生態環境的承載力相適應。恩格斯說:“在一種與人類本性相稱的狀態下,……社會應當考慮,靠它所支配的資料能夠生產些什么,并根據生產力和廣大消費者之間的這種關系來確定,應該把生產提高多少或縮減多少,應該允許生產或限制生產多少奢侈品。”[5]可見,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不僅反對與人的“自然必要性”相對立的奢侈消費,同時他們對超過資源承載能力的“過度生產”也是不贊成的,這恰恰正是馬克思主義的“適度生產觀”。①在馬克思主義創始人那里,“適度消費”與“適度生產”是相統一的,二者辯證地統一于社會生產與再生產的過程中。②
三
如果認真研究中國著名文化典籍——《墨子》一書的話,便不難發現:其實早在中國先秦時期,墨家學派的始祖墨翟就提出了合理消費的思想觀點,這與馬克思的適度消費思想實際上是內在相通的。
在中國古代眾多的思想家中,主張勤儉節用的其實也并不稀罕。但像墨子那樣作為一個學派的特征提出,卻是難能可貴的。墨子是中國墨家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先秦時期著名的思想家。以墨翟為主要代表的早期墨家從“兼相愛、交相利”的功利倫理原則出發,以“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為主旨,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經濟思想,不愧為中國傳統經濟思想中的“瑰寶”。為簡明起見,擇其要而言之,墨子的合理消費思想大致可以概括為“節葬”、“非樂”、“節用”三個方面。③
(一)“節葬”思想。“節葬”是針對當時的“厚葬”提出來的,“厚葬”之風是先秦時期我們人類祖先的一種“習俗”。自夏商周三代以來,這種“厚葬”的習俗愈演愈烈。在這種頑固的傳統勢力面前,墨子從當時的社會經濟發展實際出發,公開反對“厚葬”,他認為這種不可勝計的“輟民之事”、“靡民之財”,“其為毋用若此矣”(《墨子·節葬下》)。針對當時“棺槨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等情況,他提倡一切從薄從簡,認為“棺三寸”、“衣衾三領”、“足以覆惡”(《墨子·節葬下》)即可。墨子主張“節葬”不僅是向當時“厚葬”的習俗“宣戰”,同時也是向當時頑固的傳統勢力“公然宣戰”,這在他所處的歷史條件下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即便是以今天的眼光審視,他反對“厚葬”的主張對節約人力物力財力、減輕人民負擔、促進社會生產發展也是具有積極的意義的。
(二)“非樂”思想。墨子生活的時代,王公大人追求音樂享受,不僅需要制造巨鐘、鳴鼓、琴瑟和竽笙等樂器,還需要耳目聰明、身體健壯的人替他們演奏,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墨子認為,這不僅造成了物質財富的極大浪費,而且還嚴重影響了生產的發展:一方面,“使丈夫為之,廢丈夫耕稼樹藝之時,使婦人為之,廢婦人紡績織纴之事”(《墨子·非樂上》);另一方面,“農夫說(通“悅”)樂而聽之,即必不能蚤(通“早”)出暮入,耕稼樹藝,多聚叔粟”,“婦人說樂而聽之,即必不能夙興夜寐,紡績織纴”(《墨子·非樂上》)。為此,墨子提出了“非樂”的主張。墨子針對當時王公貴族的腐朽奢侈生活和社會弊病,提出發展生產的有益主張,具有進步意義。當然我們也必須看到,墨子在這里把勞動人民的必要音樂欣賞與統治階級的窮歡作樂混為一談而加以貶抑,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三)“節用”思想。墨子“節用”的主張當然是在當時生產力水平比較低下、物質生活資料還很匱乏的歷史背景下提出的,可以說,“節用”是墨子經濟思想中的核心理念之一。墨子認為,“儉節則昌,淫佚則亡。”(《墨子·辭過》)只有“節用”,才能促進社會穩定,防備不測天災,才能求得百姓之溫飽。當然,墨子盡管倡導節儉,但并不是說越節越好,而是以能保證人們正常的生活水平為基準的。對此,墨子在吃、穿、住、行、用等各個方面都提出了全面而具體的主張。例如,在吃的方面,他主張“足以充虛繼氣,強股肱,耳目聰明,則止”(《墨子·節用中》);在穿的方面,主張“冬服紺緅(赤青芭和黑色帶紅的帛)之衣,輕且暖,夏服絺綌(細和粗的葛布)之衣,輕且清,則止”(《墨子·節用中》);在住的方面,主張“其旁可以圍(御)風寒,上可以圍雪霜雨露,其中蠲(明亮)潔可以祭祀,宮墻足以為男女之別,則止”(《墨子·節用中》);在行的方面,主張“車為服重致遠,乘之則安,引之則利”,舟楫“足以將(行)之,則止”(《墨子·節用中》);在用的方面,主張“足以奉給民用,則止”(《墨子·節用中》)。在這里,墨子盡管也沒有明確使用“合理消費”這個“概念”,但“合理消費”的“理念”卻清晰地蘊含在字里行間了。
四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馬克思的適度消費觀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與消費進行深度剖析而得出的科學結論,而中國古代墨家的合理消費理念則是從“兼相愛、交相利”的功利倫理原則出發,以“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為主旨而提出來的。盡管二者“生長”于東西方不同的文化之中,是在不同的理論背景下各自得出的結論,然而馬克思的適度消費觀與中國墨家提出的合理消費理念從根本上講卻是內在相通的。
不過需要特別強調的是,筆者并不是“為比較而比較”,將此二者進行細致比較的真正意圖乃在于探討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發端于德國的思想文化,竟然能夠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上扎下根基,并且能夠在中國大地上如此茁壯地生長起來,這顯然是有深層次原因的。筆者認為,最關鍵的一點恐怕還在于:中國深厚的文化土壤與馬克思主義本身有著內在的貫通性,這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繁榮發展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但遺憾的是,過去學者們對中國文化土壤的研究視域還往往局限在儒家,而對其他各家各派思想與馬克思主義二者相通性的研究則很少涉及。事實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文化土壤”絕不限于哪一家,各家各派的思想文化都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順利進行提供了深厚的文化根基。
本文以中國墨家為例,選取消費觀上的一致性作為分析的“橫截面”,探討了這個墨家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內在相通性,意在說明中國的各家各派思想都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文化土壤。正是因為中國文化土壤的博大精深,并且與馬克思主義本身具有內在的貫通性,馬克思主義中國大地上才能夠如此地茁壯生長。筆者堅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實踐的深化,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必將不斷開出絢麗的創新之花,結出豐碩的理論之果。
注 釋:
①由于本文主要討論的是馬克思的“適度消費觀”,其“適度生產觀”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故這里不展開分析論述馬克思的“適度生產觀”。
②關于馬克思主義“適度消費觀”與其“適度生產觀”之間的內在邏輯,其中大有深意,筆者當另作文詳述之。
③參閱《墨子》(墨翟著,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9 年版)的“辭過”、“節用”、“節葬”、“非樂”等相關章節。
[1]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與建設工程重點教材編寫組. 毛澤東思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概論[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3 -4.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07.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391.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25.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4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