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華
(泰山學院歷史與社會發展學院,山東泰安 271021)
[主持人語]
目前學術界有一種觀點認為,2014年是中國“新改革元年”。要從理論上認識“新改革元年”,應自中共十八大報告始。為此,本期刊出了關于十八大報告中八個新提法及其由來一文。十八大召開之后,新的中央領導人推薦了部分書籍,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是其中之一。本期刊登了一位作者以“托克維爾之問”為題的有關思考。本刊在2013年第四、第五期中登載了萬里、田紀云等的三篇改革史文獻,引起了讀者的關注。本期登出了一位讀者對三篇文獻頗有深度的思考的文章。
中國改革發展史研究中心副主任、萬里圖書館副館長、教授 丁龍嘉
法國著名政治思想家、歷史學家托克維爾發表于150多年前的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最近在中國社會各界引起了廣泛關注,以至于多個地方的書店一度售罄,甚至相對守時的網上購書也一再推遲交書時間;學界更是反映強烈,眾多學者紛紛撰文解讀托克維爾的思想。為什么一位法國貴族發表于19世紀中期的著作會在當今中國引起如此反響?筆者用了幾個月的時間仔細閱讀了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嘗試從以下幾個方面談談自己的認識體會,由于學力不逮,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斧正。
亞歷克西·夏爾·亨利·德·托克維爾(A-lexis Charles Henri de Tocqueville,1805-1859),出生于法國巴黎一個古老的諾曼底貴族家庭,其祖先曾參加過1066年諾曼底威廉公爵征服英國的黒斯廷斯戰役。與傳統的貴族家庭一樣,托克維爾從小接受了良好的貴族化教育;青年時期進入巴黎的皇家學院學習,獲得了法學學位。對托克維爾少年時期影響比較大的是他的曾外祖父——馬爾澤爾布,他是路易十五時代的名臣,曾贊助百科全書的出版并保護百科全書派的活動;在法國大革命恐怖時期,因為替路易十六申辯而被雅各賓派送上斷頭臺。不僅如此,他的父母也曾被當作“嫌疑犯”關入監獄被判死刑,后因發生了熱月政變,雅各賓派專政結束,才僥幸逃得一命,得以獲釋。在復辟王朝時期,他的父親擔任過摩澤爾省省長。
托克維爾生活在19世紀法國大革命后社會動蕩的時期。大學畢業后的托克維爾選擇了從政,他的政治生涯可以分為前后兩個時期。1827年,22歲的托克維爾進入凡爾賽法院擔任法官,職業的熏陶,練就了托克維爾冷靜理性的思維方式。七月革命后,看到法國社會正在日益走向平等,托克維爾的思想發生了重大的轉變,他不再恪守他的家族的貴族立場,宣誓效忠新政府,但引起家人和親友的反對,為避風波,他與摯友居斯塔夫·德·博蒙于1831年4月啟程赴美考察,回國后,又與好友共同發表了《美國監獄制度及其在法國的應用》的考察報告。顯然,美國之行對托克維爾影響很大,1832年,他辭去法官職務,利用兩年的時間整理赴美考察的大量筆記和資料,1835年完成傳世名作《論美國的民主》的上卷,五年后下卷出版。該部著作為他贏得了法國蒙蒂昂獎金,并于1841年當選為法蘭西語文學院院士,成為該院最年輕的院士。
有了名氣的托克維爾于1839年重入政壇,在拉芒什區首府以壓倒票數當選為議員。在國內他主張各種自由主義政策;期間兩次出訪阿爾及利亞,幫助政府制定殖民政策;二月革命前,他在議會上發表過一次著名演講,預言政府如果不改變不合理的財產分配制度,將會導致工人階級革命,但沒有引起大家的重視,反而受到嘲弄。二月革命后參與第二共和國憲法的制訂,并于1849年出任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的外交部長。他本希望通過親身參與政治實踐,為大革命后的法國尋找一條長治久安之路,但是由于與總統路易·波拿巴不和,僅四個月就與內閣一起倒臺,使他的政治抱負付諸東流。1851年,路易·波拿巴政變,托克維爾因聯名指控波拿巴違憲而被投入監獄,關押了兩天后釋放。路易·波拿巴政變和第二帝國專制政府的建立令他悲觀失望,從此退出政界,專心著述。1856年,托克維爾歷時五年完成了凝結畢生心血的《舊制度與大革命》。1859年病逝。
托克維爾在思想上崇尚自由,向往自由的民主社會。這一思想的形成與發展無疑受到了時代、家庭出身和從政經歷的深刻影響。18世紀法國思想啟蒙運動蓬勃興起,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杰出思想家和哲學家提出的一系列資產階級民主思想深入人心;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強烈沖擊了封建專制制度,舊觀念逐漸被全新的天賦人權、三權分立等民主思想所取代。托克維爾崇敬這個時代,向往自由與平等,他贊美這是一個“青春、熱情、自豪、慷慨、真誠的年代”。托克維爾雖出身貴族,但為了表現他和大革命前的君主制和貴族制的徹底決裂,曾經毅然拒絕繼承貴族頭銜。他在給朋友的信里說,我斷絕了與家人的聯系,割舍了真摯的親情和珍惜的回憶,為的就是追求1789年大革命的目標和理性。成年后進入政界的托克維爾,從政的時間雖然不長,前后只有十幾年,但這個時期正是法國社會階級斗爭最激烈最復雜的時期,可謂政治風云變幻、政潮跌宕起伏。前后經歷了拿破侖帝國、波旁王朝復辟、七月王朝的專制統治、法蘭西第二共和國,以及法蘭西第二帝國的專制統治五個時期。宦海的浮沉培養了他對政治問題深邃而敏銳的洞察力,他通過法國的斗爭看到了當時世界正在進行一場偉大的革命。“這十年給了我對人事的真知灼見和洞察精微的辨別能力,并未使我丟掉我的才智素有的透過現象觀察人事的習慣。因而我自認為比起寫《論美國的民主》時更能處理好一個政治學專著的重大課題。”托克維爾自信“立言”比“立功”更適合自己的性格,他要以孟德斯鳩為榜樣,將他追求自由的思想留于后世。
托克維爾的史學思想集中體現在《論美國的民主》與《舊制度與大革命》兩部著作之中,尤其是后者使其史學思想得到了全面闡述。他的史學思想表現出來的突出特點包括多個方面。首先,托克維爾認為歷史是科學,研究歷史是為了尋求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達到教育的目的。托克維爾是以自然科學家一樣的精準性分析歷史事件的,他堅持歷史的客觀性立場,運用大量的檔案,扎扎實實地依靠對原始資料的分析得出結論。“我像醫生一樣,試圖在每個壞死的器官內發現生命的規律。我的目的是繪制一幅精確嚴密同時又富教育意義的圖畫”。其次,托克維爾善于通過比較發現歷史事件的特殊性。他出色地運用了比較史學的方法,從大西洋范圍考察舊制度與大革命,分析了英、法、德三國,將16世紀的宗教改革與18世紀的法國革命加以比較,發現法國革命是一場全歐洲性的政治革命。托克維爾提出:為了便于理解將發生的事件,必須把目光投向法國以外,“因為,我敢說,誰要是只研究和考察法國,誰就永遠無法理解法國革命。”第三,堅持“歷史本身與歷史哲學的結合”,這是托克維爾始終遵循的原則。他要通過對法國革命這個當代的、具有現實性選題的研究,設法說明和使人明白構成這個時代鏈條的主要環節的那些重大事件的原因、特點、意義。他特別強調對于宏觀的、結構性的、劇烈的歷史變遷,不能用偶然的原因來解釋,必須深入探討更為廣泛的一般性原因。因此,他把符合這一標準的法國革命作為研究對象,并放在一個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進行考察,突出歷史事件的相互聯系,注意到各個發展階段變化的特點。他指出,“法國革命對于那些只注目于這場革命本身的人是不可思議的;必須在革命前的各個時代尋找線索,才能理解這場革命。”他對大革命的評價和對大革命特點的分析是全面、準確而深邃的。
法國大革命的爆發給整個現代世界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被公認為是研究法國大革命的經典之作。與其同時代的其他歷史學家關于大革命的思考不同,托克維爾對這一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的前因與后果做出了開創性的解釋。在前言中他開宗明義地寫道:“我現在發表的這部書絕非一部法國大革命史,這樣的歷史已有人繪聲繪色地寫過,我不想再寫;本書是一部關于這場大革命的研究。”
為什么相同的主題,托克維爾要進行不同的研究呢?從托克維爾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出,他一直都在尋找以自由和平等為車輪的民主社會的前行之路。他設想的民主社會是:人人享有受到保護的權利,服從法律,尊重權威出于理性;人人相互尊重、信賴,愿為公益事業盡義務;人民的自由聯合可以抵制個人專權,避免暴政和專橫;大多數人生活更加幸福,社會循序前進。否則,“在此類社會(沒有自由的民主社會)中是絕對見不到偉大的公民,尤其是偉大的人民。而且我敢肯定,只要平等與專制結合在一起,心靈與精神的普遍水準便將永遠不斷地下降。”因此,托克維爾把觸角深入到了大革命的深刻根源,通過對法國舊制度的研究,力求從歷史中來闡釋他對自由、民主、平等的本質內涵的理解,從而揭示自由的民主社會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而且也論證大革命后建立的專制制度是舊制度的延續,而不是大革命的產物。德國思想家威廉·狄爾泰評價托克維爾:“他從歷史本身得出內容豐富的概括,得出對過去現實的分析,對過去現實的新分析可以產生對目前現實的更深刻的理解。”
托克維爾對大革命的研究有何獨特之處呢?他認為大革命“決不是一次偶然事件。的確,它使世界措手不及,然而,它僅僅是一件長期工作的完成,是十代人勞作的突然和猛烈的終結。……大革命通過一番痙攣式的痛苦努力,直截了當、大刀闊斧、毫無顧忌地突然間便完成了需要自身一點一滴、長時間才能成就的事業。這就是大革命的業績。”在這里托克維爾表達了他對大革命的核心解釋,即大革命乃是舊制度下社會演進的結果。雖然大革命已經把法國撕裂成了前后兩個不同的國家,新舊兩個法國是兩個根本不同的世界,但是要真正理解法國大革命,還必須去考察它所處的那個時代已經不存在了的、墳墓里的那個法國,已經死去的那個法國。因此,他首次揭露了大革命與舊制度之間的內在聯系,開辟了大革命研究的一個新領域。
為了論證大革命發生的必然性,托克維爾對法國歷史的研究一直上溯到11世紀,他深入到舊制度的心臟,閱讀、利用了大量政府檔案、公共文告、中央與地方奏章、各類通信、農村里的土地清冊、賦稅簿籍,以及反映時代精神的各類作品,包括18世紀的名著等等,揭示法國700年以來的歷史演變,力求從舊制度發展的史實和歷史分析中探尋大革命的深刻根源。《舊制度與大革命》采用了問題式的研究方法,在不懈的努力和縝密的思考中,托克維爾提出了一個個需要解決的問題,這也成為20世紀上半期法國年鑒學派問題史學形成的先導。比如,何以封建特權對法國人民比在其他地方變得更為可憎?何以中央集權行政體制是舊制度的體制,而不是大革命或帝國的創造?盡管文明不斷進步,何以18世紀法國農民的處境有時甚至比13世紀的農民處境更惡劣?等等。在托克維爾提出的諸多問題中,其中有兩個問題看起來似乎“矛盾”,但最能夠體現他研究的宗旨,被研究者稱為“托克維爾之問”:一是革命往往會在對苛政“感受最輕的地方”爆發;二是經濟的繁榮何以反而加速了革命的到來。著名哲學家羅素說過:“對于哲學而言,重要的不是給出答案,而是提出問題。”在托克維爾的研究中,這兩個問題是引發后來者思考和探索最集中的內容。也正是《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目前吸引國人的原因之一。
問題一:托克維爾的具體表述是這樣的,“有件事看起來使人驚訝:大革命的特殊目的是要到處消滅中世紀殘余制度,但是革命并不是在那些中世紀制度保留的最多、人民受其苛政折磨最深的地方爆發,恰恰相反,革命是在那些人民對此感受最輕的地方爆發。”托克維爾通過比較研究指出,歐洲其他國家舊制度的殘余比法國保留的多,法國當時并不是封建權利最深重的地區,因為法國早已發生了一場靜悄悄的革命,農民完全擺脫了領主的統治,而且已經成為土地所有者。就德意志而言,18世紀末,德意志幾乎沒有一處徹底廢除了農奴制,大部分地方的人民仍牢牢地束縛在封建領地上,他們沒有人身自由,沒有私人權利空間;被強制服勞役,強制耕種;甚至結婚、出售產品也要經過領主的同意。而在法國早已不存在這種現象了,農奴制在絕大部分地區已經絕跡。農民可以任意處置自己的產品,農民也已成為土地的所有者。托克維爾根據當時的土地清冊估計,土地所有者在他考察的鄉村中達到二分之一,有時竟達三分之二,舊制度下的二分之一的土地已為農民所有。當時在法國游歷的英國人阿瑟·楊對此感到吃驚,因為同期英國農民占有土地的數量不如法國農民多。據此,獨具慧眼的托克維爾提出了大革命為什么會在封建權利較輕的法國發生,而沒有在其他國家發生呢?
問題二:托克維爾提出“路易十六統治時期是舊君主制最繁榮的時期,何以繁榮反而加速了大革命的到來?”托克維爾通過考證發現,大革命前三四十年左右,法國的情況開始發生變化,社會財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蓬勃增加,人口在增加,財富增長的更快。“國家因戰爭負債累累,但是個人繼續發財致富,他們變得更勤奮,更富于事業心,更有創造性”;“公共繁榮在大革命之后任何一個時期都沒有大革命前二十年中那樣發展迅速。”“1774年以來,各類工業發展起來,從而擴大了所有消費稅的內容。”海上貿易在法國比在英國發展的更快,近二十年增長了一倍。革命前夕的法國政府雖然依舊足夠強大,但卻不再單純地實行專制,而是“到處維持秩序”。比如在社會救濟方面,國王增加了用于救濟貧民的基金,在1779年上集耶內一個財政區發放80000多里弗爾用于救濟貧民;1784年在圖爾財政區發放40000里弗爾;1787年在諾曼底財政區發放48000里弗爾。 托克維爾觀察到:正是在貌似繁榮發展的社會環境中,在社會財富蓬勃增長的過程中,卻爆發了驚世駭俗的法國大革命。
為了探尋法國大革命的根源和獨特性,托克維爾從長遠的歷史視角對法國社會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從政治體制、社會結構、公共管理、民眾心態等方面進行了全方位的考量,反復思考現實與過去之間的密切關系,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對以上兩個問題給出了至今仍然能夠激發人們反思的深刻詮釋。
第一,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導致了各社會階層之間的隔離。在大革命前,法國已經形成了有甚于其他歐洲國家的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在王權的中央,靠近王位的地方,形成了一個特殊權力的行政機構,所有權利都以新的方式凝集在這里,這就是‘御前會議’。”它是一個集行政、立法和司法權于一身的統一的中央權力機構,完全聽命于國王一人。總監作為王權的代理掌管著國家所有的內部事務,“他逐漸將所有與錢有關的事務都納入自己的管轄范圍,即差不多整個法國的公共管理。”在地方,中央政府派出的總督總攬了各省的全部權力,“我們看到政府實際上控制著城市的一切事務,無論巨細。所有事務都須征詢總督的意見,他對每件事都有堅定意見;他一直管到了節日慶祝問題。”“各省的禍福貧富全系于這30位在各省任職的行政法院審查官身上”,他們“管理大小事務,沒有一個附屬行政機構,……一些特別法庭審理與政府有關的案件并庇護所有政府官員。”中央集權制的政府幾乎達到了對全國的全面絕對控制。正是中央集權制的發展,造成了社會各階級間關系的緊張,加速了他們之間的分離。舊貴族喪失了原有的政治權利;農民成為被遺棄的階級;新資產階級則竭力施展各種手段為自己謀取新的特權。“專制制度奪走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和睦相處的必要,一切共同行動的機會,專制制度用一堵墻把人們禁閉在私人生活中。”各階層彼此隔離的結果,導致了社會的發展缺乏和諧性和有效性。政府成為孤家寡人,民眾之間相互冷漠甚至仇視。
第二,傳統貴族制的衰落導致了權力制衡鏈條的斷裂。中古封建時代的法國是一個等級分明的社會,每個人在其中都有固定不變的位置。在權力結構中,貴族階層是處于國家和平民之間的一個中間等級,正是由于貴族階層在中央政權與平民之間起到一個緩沖作用,所以國家權力不會直接與平民發生關系,托克維爾將其視為自由的捍衛者和持久的屏障。封建領主作為地方勢力既能夠抗衡來自中央政府的權力,保障個人的自由,又擔負著相應的社會責任,他們在自己統轄的區域內要確保公共秩序,主持公道、執行法律、賑濟貧弱、處理公務等等。在這種制度之下,貴族階層成為在權力鏈條中阻止中央權力不斷擴張的一道堅固的屏障。然而,伴隨著中央集權制的加強,傳統的貴族制逐漸衰落,“領主幾乎不再是國王在教區的代表,不再是國王與居民之間的中介人。”“王權已逐漸剪除、限制領地的司法權,使之歸屬王權”,“領主事實上只不過是一個居民而已,與其他居民不同的是享有免稅權和特權。”法國社會貴族階層這一“中間勢力”的削弱乃至缺失,導致在“中央政權和個人之間只剩下廣闊而空曠的空間,中央政權在個人眼中成為公共生活所必須的唯一的代理人”,廣大民眾陷入原子化狀態,他們變得不得不獨自去面對強大的中央政權;反過來,當國家出現危機,民眾的要求得不到滿足時,大家就會對政府不滿,斗爭的矛頭也會指向政府,因此任何一個環節的問題都有可能上升為全國性的政治危機。
在托克維爾看來,“作為地方政府的貴族集團在同中央政府的抗衡中保障了個人的自由”,而“沒有了貴族制的社會最難避免專制政府”。他這種把貴族階級當做反對專制制度中堅力量的觀點,無疑是保守和倒退的,但是,在權力鏈條中缺少“中間力量”的制衡,是絕對權力社會的重要特征,也是不爭的事實。
第三,農民階層被拋棄導致了穩定社會的基礎發生了動搖。農民是法國最大的社會底層群體,大革命前農村人口占全國人口的85%,他們是法國大革命的主力軍,農民問題是法國革命的根本問題。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托克維爾對農民的狀況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這在法國史學上還是第一次。他提出,為什么封建權利在法國比在其他國家更使人民憎惡,何以18世紀法國農民的處境竟比13世紀還糟?通過考察托克維爾看到,在舊制度下,農民的處境并未因占有土地而徹底改變,恰恰相反,農民的處境在惡化。各種徭役、什一稅都落在他們頭上。“最貧困無依的農民卻承受著日趨沉重的負擔。”同時,“農民與上層階級幾乎完全隔離開了;他們與那些本來能夠幫助他們、領導他們的鄉親也疏遠了。這些人有了知識,富裕起來,就避開農民;農民好像被人從整個國民中淘汰下來,扔在了一邊”。“文獻證明,農村里幾乎從未見過超過一代的富裕農民。種田人一旦靠勤勉掙到一點財產,便立即令其子弟拋開犁鋤,打發他進城,并給他買下一官半職”。革命前的法國,舊貴族的勢力雖然被邊緣化,但他們得到了豐厚的補償,新資產階級則運用各種手段獲得了巨大利益,只有農民沒有得到任何的好處;農村被疏遠了,農民被社會拋棄了,甚至他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托克維爾對農民的處境表示同情,感嘆農民命運的悲慘,“社會的進步使所有其他階級富裕,卻使農村人民灰心喪氣;文明唯獨與他們作對。”法國社會拋棄的恰恰是整個國家最重要的基礎性力量,基礎不穩,大廈將傾,勢所難免。
第四,社會的變革導致長期積累的各種矛盾驟然放大。如前所述,大革命前法國政府已經開始進行變革,并且部分地轉換了自己的角色,發展公益事業,實施公共工程等等,18世紀,法國社會經濟在“路易十五黃金時代”的基礎上,路易十六時期出現了繁榮景象。社會和經濟狀況的改善與發展,就會使人們的價值期望隨之提高,“……整個民族終于動起來,仿佛復活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環境中焦慮興奮,努力改變環境:追求更好的東西是普遍現象”。然而,社會的變遷將導致生活方式變化,導致意義重組,乃至社會失衡和斷裂。人們的“精神卻顯得更不穩定,更惶惑不安;公眾不滿在加劇;對一切舊規章制度的仇恨在增長”。這個政權的確殘留了太多專制政府的壞毛病,各級官員的專橫,不負責任,各種亂象引起了民眾的普遍不滿。如,民眾“用自己的資本去買政府的公債,他們決不能指望在固定的時間獲得利息”,民眾“為政府建造軍艦,維修道路,為政府的士兵提供衣物,他們墊出的錢沒有償還的擔保,也沒有償還期限。”托克維爾告訴我們“對于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當人們長期忍受著苦難的時候,精神處于麻木之中,以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出現了可以改變現狀的跡象,一切就變得無法忍受。痛苦雖然在減輕,但是人們的情緒變得更加激烈,感覺更加敏銳。“革命的發生并非總因為人們的處境越來越壞。最經常的情況是,一向毫無怨言仿佛若無其事地忍受著最難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壓力減輕,他們就將它猛力拋棄。”大革命前的法國一方面是日益衰落的中世紀封建制度的殘余,另一方面是不斷強化的中央集權制;一方面是人們強烈渴望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是社會卻難以維持的發展局面。正是這種的社會變革,不僅沒有緩解社會基本矛盾,反而使其加劇,最終促成了席卷全國的大革命。
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以一個宏觀的視角,不僅僅關注法國大革命的史料以及歷史本身,而且通過理解大革命的歷史實踐來思考“當代”問題。因此,托克維爾對法國大革命前后的社會矛盾與社會狀況進行了非常深入的觀察,對于為什么會發生法國大革命這一問題,有著全面而深刻的考量。中國學者之所以將目光投向托克維爾,正是社會的現實關懷使然。歷史與現實的契合引起我們深深的思考,中國的改革開放走過了30余年的歷程,給國家和民眾帶來了繁榮和富裕,但同時社會變遷也出現了一系列嚴峻問題,如人權、自由、民生、公權等領域存有嚴重積弊。顯然,中國的發展正處在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歷經百余年血雨腥風,積貧積弱的中華民族深受暴力流血的深重災難;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也對大革命進步的巨大痛苦以及高昂的代價做出了透徹的分析,暴烈、狂熱的革命絕不是各國民眾之所愿。同為西方現代化國家的英國,在由傳統社會向現代轉型的過程中,走出了一條漸進式的發展道路,其法律至上的傳統習慣、多元化的權力體系、較為合理的社會財富分配機制等方面,為我們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成功經驗。社會變遷的路徑不容后退,以最低的社會成本謀求最大社會進步應該是世界各國社會發展的最佳選擇。
正是從歷史經驗和現實需要的高度,中國在社會轉型新的拐點上,確立了堅持改革發展,克服阻力,消除積弊、化解矛盾,促進社會健康和諧發展的目標,中共中央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堅定了我國全面深化改革的明確方向。會議通過的《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是著力解決當前社會一系列突出矛盾,構建和諧社會的綱領性文獻。
第一,明確了社會管理體制中各個領域的權責分工,為構建和諧社會打下堅實基礎。《決定》指出“緊緊圍繞市場經濟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作用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積極圍繞堅定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依法治國有機統一深化政治體制改革”,“緊緊圍繞保障和改善民生、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深化社會體制改革”,這些深化改革的指導思想明確了市場、國家和社會三大領域在社會管理系統中的關系和作用,明確了私權利、公權力、自治的歸屬范圍,從而理順了政府與市場、政府與社會的關系,為社會發展的良性運行提供了保證。
第二,加強制度體系改革,強化權力的監督與制衡,進一步完善現代政治文明。“必須切實轉變政府職能,深化行政體制改革,創新行政管理方式,增強政府公信力和執行力,建設法治政府和服務型政府。”改變全能政府的形象,簡政放權,實現權力的分立和制衡,是政治成熟的標志。“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從各層次各領域擴大公民有序政治參與,充分發揮我國社會主義政治制度優越性。”擴大社會主義民主,讓人民真正感受到自己有更加充分享有和行使管理國家和社會事務的權力,真正感受到人民民主的廣泛性和真實性,政府的權威才能夠得到廣大民眾的充分尊重。“堅持用制度管權管事管人,讓人民監督權力,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把權力關進制度籠子。”樹立法律的絕對權威,加強制度建設,“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以權力約束權力。”從而保證公民與國家在權利、義務、利益方面各守其分際,形成社會不同階層的良性互動。
第三,建立合理的社會財富分配機制,縮小貧富差距,促進共同富裕。全會提出改革收入分配制度,“努力實現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規范收入分配秩序,完善收入分配調控體制和政策體系,”“建立更加公平可持續的社會保障制度”,形成合理有序的收入分配格局,堅持公平,減少特權。鄧小平晚年強調“十二億人口怎樣實現富裕,富裕起來以后財富怎樣分配,這都是大問題,題目已經出來了,解決這個問題比解決發展起來的問題還困難。”堅持合理的社會財富分配機制,消除收入分配不公,縮小貧富差距,達到利益分配的和諧,共同富裕,真正實現社會的公平和公正,讓各社會階層共享社會發展的果實,才能激發社會改革積極性、主動性,釋放人民創造的活力。
第四,拓展公共空間,激發社會組織活力,推進社會自治。“創新社會治理,必須著眼于維護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最大限度增加和諧因素,增強社會發展活力,提高社會治理水平。”“激發社會組織活力。正確處理政府和社會關系,加快實施政社分開,推進社會組織明確權責、依法自治、發揮作用。”全會決定加快實施政社分開,適合由社會組織提供的公共服務和解決的事項,交由社會組織承擔,激發社會組織的活力,這實質上是屬于對公民社會積極培育的內容。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托克維爾強調相對于英美,法國沒有強有力的中間團體存在,也沒有結社的自由。中間團體(社會權力)的缺失給法國革命的目標實現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
第五,維護廣大農民的權利,不斷擴大農民利益,提高農民的社會地位。加快新農村建設,重視解決城市化進程中農村農民邊緣化問題,保證其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社會權益得到一定程度的體現,是社會實現成功轉型的重要保證。因此,全會提出了“必須健全體制機制,形成以工促農、以城帶鄉、工農互惠、城鄉一體的新型工農城鄉關系,讓廣大農民平等參與現代化進程、共同分享現代化成果。”制定了“加快構建新型農業經營體系”,保障農民土地經營權,穩定農村土地承包關系,賦予農民對承包地占有、使用、收益、流轉及承包經營權抵押、擔保全能;“賦予農民更多財產權利”。亞當·斯密指出“當絕大部分的社會成員處于貧窮和困苦時,沒有哪一個社會能夠確實興旺發達和美好。”現代國家發展的事實表明,民眾的經濟利益和社會權益受到一定保障的國家,其社會發展的步伐快;反之,社會權力過分集中在少數人手中,民眾的權益難以保證,社會進步的速度就慢。
托克維爾清楚地看到了法國舊制度下積累的社會問題與大革命之間的內在關聯,他對法國大革命爆發原因的系統分析,給處于經濟快速發展、社會快速動員、制度不斷轉型的現實中國以許多有益啟示,使我們讀后不得不把法國大革命與我國和諧社會的構建聯系起來。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提出的解決我國當前社會矛盾的方案,不僅為我們的思考提供了答案,而且也使大家對我國全面深化改革,成功實現社會轉型充滿了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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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梅煥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