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勇
(武漢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430065)
20 世紀50、60 年代的法國左翼理論界,薩特的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如日中天,影響巨大。但就在此時,有一位不甚引人注目的人物——阿爾都塞站了出來,向薩特的理論權威發起挑戰。阿爾都塞指斥薩特的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不過是披上了馬克思主義外衣的資產階級的人本學話語,事實上與馬克思主義毫不相干。為了使馬克思主義哲學從人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泥淖中擺脫出來,恢復其應有的科學性,阿爾都塞踏上了保衛馬克思主義的征途。
阿爾都塞首先對于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產生和演變進行了歷史的考察和分析。他指出,這種對馬克思主義的人本學解釋“產生于對1917年革命的預感,也是追隨這場革命的產物。”[1]他的這一斷言是準確的。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的興起是在“十月革命”的促動之下對西歐工人運動的歷史和現實進行反思的理論產物。“十月革命”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當時西歐的馬克思主義者,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一些重大的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十月革命”為什么會在落后的俄國爆發并取得勝利?為什么在資本主義發達的西歐無產階級革命難以取得成功?俄國革命的模式是否符合西歐各國工人運動的現實?抑或西歐各國的工人運動應當努力探索不同于俄國革命模式的特殊路徑和戰略?可以說,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正是對上述問題的理論回答。
對于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產生的歷史合法性,阿爾都塞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他認為對馬克思主義的這種人本學解釋的積極意義在于它強烈反對第二國際的機械主義和機會主義,它“直接訴諸于人的意識和意愿,要求人們拒絕戰爭、打倒資本主義、進行革命。”[2]第二國際的“正統”馬克思主義把馬克思主義歪曲為實證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科學理論,把馬克思主義曲解為經濟決定論,給西歐的工人運動造成了嚴重的損害。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對第二國際的帶有宿命論色彩的機械經濟決定論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他們呼喚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張揚無產階級的主體意志,希圖以此促進西歐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應當說,他們的批判是正確的,愿望是良好的。但是由于他們片面地強調了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使其脫離了客觀的現實基礎,從而陷入了主觀主義和唯意志論的理論泥淖。這種“對馬克思主義的唯心主義和唯意志論的解釋”[3]在和“正統”馬克思主義的較量當中逐漸占據了上風,并“取得了勝利”。阿爾都塞指出,這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真正勝利,而是馬克思主義的又一次危機。這種人本學解釋取消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使馬克思主義陷入意識形態的狂熱之中。按照這種解釋,無產階級是“人的本質的承擔者和宣傳者”,“是人的本質的否定的絕對犧牲者”,它“注定要去完成把人從自身的‘異化’中解放出來的歷史使命。”[4]為了給他們的解釋尋找理論上的支撐,人本學的馬克思主義者極力調和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對立關系,并不加任何甄別地引證青年馬克思的著述。他們的這種做法造成了極其嚴重的消極后果。阿爾都塞強調說:“這種‘唯意志論’,甚至以斯大林的教條主義的反常形式,深刻地體現了蘇聯無產階級專政時期的特點。甚至在今天,這種‘人道主義’和‘歷史主義’在第三世界人民爭取和捍衛政治獨立,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政治斗爭中仍然產生著真正革命的影響。”[5]
阿爾都塞對人本學馬克思主義進行了批判的辨識。在他看來,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的失誤可以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人本學馬克思主義實質上是披著馬克思主義外衣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從青年盧卡奇、葛蘭西一直到薩特,馬克思主義被錯誤地闡釋為各式各樣的激進的人本主義,“他們以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著作為依據,求助于‘現實的’人道主義、‘具體的’人道主義或者‘實證’的人道主義,在他們看來,這種人道主義是馬克思思想的理論基礎。”[6]人本學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發展缺乏正確的理解和把握,他們不了解馬克思哲學思想發展過程中所出現的認識論斷裂,把青年馬克思的激進的人本主義意識形態哲學和成熟階段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混同起來,用人本學邏輯宰制馬克思的整個思想發展過程。他們把《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視為馬克思哲學的理論制高點,利用其中的“人的本質”、“異化”和“自由”等等抽象的人本學術語來構建所謂的批判理論。這恰恰體現出了他們對待馬克思哲學的非批判的理論態度,由此也說明了他們的理論立場并不是真正站在馬克思主義一邊的。
第二,人本學馬克思主義是非科學的理論學說。人本主義是一個意識形態概念,而馬克思主義是一個科學概念,把人本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嫁接在一起,形成的必然是理論怪胎,當然不可能是科學的理論。人本主義作為意識形態,它所標榜的“自由”、“價值”和、“理想”等等只不過是一種情感的表達或倫理的訴求,而不是對于人和人類社會的真正認識,因此它談不上是一種真正的理論。而馬克思主義作為科學的理論,正是在對人本主義的否定中創立的。馬克思實現了哲學史上的偉大變革,這一變革終結了傳統的形而上學,與各種各樣的人本主義劃清了界線。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已經徹底拋棄了青年時期的人本學概念和觀點,他創制了一套新的科學概念,如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等,并以這些科學概念為基礎構建了關于人類社會發展的科學理論。馬克思在早年深受意識形態欺瞞之苦,后來他終于識破了意識形態的虛假本質,從意識形態的層層包裹之中突圍出來,重新發現了真實的歷史和真實的對象,他的科學理論正是源于對現實歷史的正確認識。馬克思主義的科學世界觀決不是以抽象的人性去批判社會歷史現實,而是從社會生活的現實條件出發,具體透視社會歷史本質的科學。
第三,人本學馬克思主義脫離了工人運動的實際。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的早期代表盧卡奇、葛蘭西和柯爾施曾在所參加的共產黨內擔任過領導職務,但是由于他們的非科學的理論立場和態度,使得他們不可能去客觀地了解工人運動的歷史和現實,因而他們也不可能提出指導工人運動實踐的正確理論和戰略。在他們眼里,無產階級只是一個哲學范疇,而無產階級革命則玄秘地表現為所謂的歷史主體—客體的辯證運動。因此,他們的理論和工人運動的實踐是相脫離的,用他們的這種唯心的思辨的理論來指導工人運動的實踐只會給工人運動的發展造成損失。就他們的后繼者來講,大多都是黨外人士,與工人運動幾乎沒有什么關聯,其著作也基本上只是在學術圈和知識分子中間有一定的影響。
雖然人本學馬克思主義是阿爾都塞著力批判的對象,但是阿爾都塞很少專門針對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的文本進行批判,或許他認為這樣的批判并不能夠給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以致命的打擊;他的批判主要是是針對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根據來展開的,具體地講主要是通過對馬克思哲學本真面目的澄清,從而以此來否證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的根本理據的。這樣的批判對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無異于釜底抽薪。
按照阿爾都塞的說法,他的理論工作并不是出于單純的學術興趣,而是對于特定的理論和意識形態形勢的介入和干預。為了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不屬于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傾向之間劃出一條分界線,他不得不投身于兩條不同但又密切相關的理論戰線。
第一條戰線處于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對立之處。介入的目的在于厘清黑格爾與馬克思的根本異質性,從而駁斥人本學馬克思主義詮釋對于黑格爾哲學的非法援引。
眾所周知,早期的人本學馬克思主義者青年盧卡奇、柯爾施和葛蘭西都是通過把黑格爾哲學引入到馬克思主義哲學之中來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他們的理論意圖非常明顯,就是要暴露馬克思主義的黑格爾來源,恢復黑格爾的辯證法在馬克思主義體系中的地位。這在青年盧卡奇身上表現得最為顯明。
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重視黑格爾的辯證法,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立有著非常重要的理論意義,但同時他們也強調指出,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和黑格爾的唯心的思辨辯證法是根本不同的。但是到了第二國際的理論家考茨基和伯恩斯坦等人那里,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來源之一的黑格爾辯證法被當作死狗一樣拋棄掉了,在他們看來,馬克思主義是實證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科學理論,辯證法對于馬克思主義來講只不過是一種無用的裝飾,因而是應該加以棄絕的。考茨基等人的觀點受到了普列漢諾夫和列寧的批評,特別是列寧更強調指出,不鉆研和不理解黑格爾的辯證法,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列寧對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捍衛和堅持在青年盧卡奇和葛蘭西等人身上產生了共鳴,在他們看來,“十月革命”的邏輯就是馬克思的革命的歷史辯證法,只有高揚辯證法的大旗,才能鼓動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從而推進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但是他們對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理解和列寧是有著根本的區別的。列寧對于辯證法的理解始終沒有脫離唯物主義的基礎,但是青年盧卡奇等人對辯證法的理解卻產生了嚴重的理論偏向,他們將馬克思的辯證法簡單地與黑格爾的辯證法等同起來,用黑格爾的辯證法來冒充馬克思的辯證法。這無疑是一種嚴重的理論僭越。
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青年盧卡奇試圖通過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闡釋和張揚來恢復被第二國際的理論家們所遮蔽的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性本質,這當然是一種積極的合理的理論訴求。但是盧卡奇把馬克思的辯證法理解為黑格爾意義上的主體—客體同一的辯證法,這顯然又是錯誤的。盧卡奇認為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其實質在于剝除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外殼而保留其合理內核,在他看來馬克思保留下來的合理內核即主體與客體的同一,所不同的是馬克思找到了主體與客體同一的真正的歷史基礎,這個真正的基礎不是黑格爾的絕對精神,而是無產階級。但在盧卡奇的主客體辯證法中,無產階級只不過是一個抽象的、具有某種能動作用的精神實體,而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則成為了玄秘的主體與客體同一的辯證過程。正是通過這種黑格爾哲學的中介,盧卡奇把馬克思主義變成了實現主體—客體同一性的空談。也正因此,盧卡奇被視為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的開山鼻祖。
與盧卡奇一樣,柯爾施和葛蘭西也是從黑格爾哲學的意義上來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的。對于這種片面強調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相互聯系,忽視和否定兩者之間的根本異質性的做法,阿爾都塞表示堅決反對。在《矛盾與多元決定》和《關于唯物辯證法》等重要文章中,阿爾都塞對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根本區別作出了明確的界劃。在他看來,馬克思的辯證法不是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兩者之間存在著根本的斷裂,黑格爾的辯證法是建立在意識形態的總問題基礎之上的,而馬克思的辯證法則是建立在科學的總問題基礎之上,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聯,不可相提并論。黑格爾辯證法的概念和規律根本不適合于馬克思的辯證法,不能把它們非法移植到馬克思的辯證法中來。
通過這一介入,阿爾都塞凸顯了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與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的根本對立,抽掉了人本學馬克思主義腳下的踏板——黑格爾哲學對馬克思哲學的入侵。
第二條戰線位于青年馬克思著作和《資本論》的對立之處。介入的目的在于彰顯馬克思思想發展史上的認識論斷裂,揭示青年馬克思著作中的意識形態總問題與《資本論》中科學的總問題之間的根本不同,從而揭露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的人本學馬克思主義解釋援引青年馬克思著作作為理論依據的非法性。
從第二代西方馬克思主義開始,馬克思哲學被公開貼上了人學的標簽,第二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主要代表馬爾庫塞、弗洛姆、賴希、列斐伏爾、薩特、梅勞·龐蒂等無不高擎人本主義的大旗,以人本學化的馬克思主義為理論武器,展開對資本世界的批判。
20 世紀30 年代初青年馬克思的《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發表,給人本學馬克思主義者們帶來了無比的驚喜,他們再也不用擔心因把馬克思主義人本學化而受到指責了,因為《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人們,馬克思自己就是人本主義者,馬克思哲學就是人本學哲學。他們把手稿稱之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啟示錄,認為手稿在某種意義上是馬克思最重要的著作,是馬克思思想發展的關節點。甚至有論者提出《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發表是“馬克思的第二次降世”,而馬克思的所有著作只有根據《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才能了解其全部意義。客觀地講,這些關于《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注解,基本上沒有偏離文本的內容和意旨,因為撰寫《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的青年馬克思,的確是處在人本學的總體理論框架之中。但問題在于他們沒有對馬克思的哲學思想發展進程進行科學的考察和分期,而是直接把青年馬克思的不成熟的哲學思想指認為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的哲學,這當然是一種錯誤的做法。
針對這種錯誤的做法,阿爾都塞在《論青年馬克思》中作出了有力的批駁。他要求人們對馬克思思想發展史進行實事求是的考察和辨析,而不能夠不加區別地把馬克思不同時期的著作混為一談。他認為馬克思并不是天生的馬克思主義者,馬克思的思想也有一個由不成熟到成熟的發展過程,因此必須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發展史作出科學的區分和界劃,只有這樣才能對馬克思哲學革命的歷史事實進行正確的指認,也才能真正把握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實質及其理論意義。在他看來,馬克思哲學思想發展過程中存在著認識論斷裂,這一斷裂把馬克思的思想分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異質階段;人本學的意識形態階段和科學階段。而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著作包括《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都處于斷裂前的意識形態階段,它們都不屬于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著作。所以,如果從青年馬克思的著作出發來理解馬克思哲學,就只能是一種非法的理論行為。
通過第二重介入,阿爾都塞又一次抽掉了人本學馬克思主義僅剩的另一塊踏板,使人本學馬克思主義徹底踏空。
阿爾都塞通過對人本學馬克思主義的批判,致力于使馬克思主義從人本學化的危機中擺脫出來,重新恢復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本質,這無疑是一次艱巨的理論努力。難能可貴的是,在反對人本學對馬克思主義的軟化和侵襲的同時,阿爾都塞并沒有重蹈第二國際的“正統”理論家們把馬克思主義歪曲為實證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純粹科學理論的覆轍。他對機械的經濟決定論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并給予堅決的痛擊。誠如今村仁司所言,“阿爾都塞有將傳統的馬克思的兩個類型,用他的話講是盤踞在馬克思主義中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兩個類型——經濟決定論和異化論的主體主義,同時切下來扔掉的痛快感。”[7]
[1]Althusser. Reading Capital,tran. by Ben Brewster,London:Verso 1970:140.
[2]Althusser. Reading Capital,tran. by Ben Brewster,London:Verso 1970:140.
[3][法]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161.
[4][法]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161.
[5][法]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162.
[6][法]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75,15.
[7][日]今村仁司:《阿爾都塞:認識論的斷裂》,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