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禮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一
《第二性》是法國享譽世界的著名作家、當代最富盛名的女性主義者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的代表作。眾所周知,這部著作集中體現了波伏娃的女性主義思想。而我們所熟悉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是波伏娃的終身伴侶,他們雖然沒有結婚,但在學術領域夫唱婦隨。那么,薩特的存在主義對波伏娃的思想到底產生怎樣的影響呢?我們從《第二性》中就可見一斑。波伏娃在寫作這本著作時,并未把自己僅僅定位成一個女性主義者,而是首先作為一名存在主義者。波伏娃在序言中寫道:“我們的觀點是存在主義的觀點。”[1](P25)正是這一立場,使《第二性》的女性主義思想帶有濃厚的薩特存在主義底蘊。
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薩特和波伏娃的情感經歷。波伏娃21歲時與薩特相遇,她倆的“協議伴侶”使兩人如同夫妻一樣相互扶持。兩人在人生追求、事業理想和哲學態度等方面也極盡一致。所以,波伏娃對薩特存在主義學說的理解應該是深刻,受薩特的影響也就更強烈。因此,薩特就一直影響著波伏娃的思想發展,波伏娃則對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全力以赴地進行實踐。這在創作《第二性》過程中體現的非常清楚,兩人一直在著作論述方面相互交流。1946年的某一天,波伏娃與薩特曾有過這樣一番對話。波伏娃對薩特說:“我想要寫一寫自己。第一個問題是:做一個女人對于我意味著什么?我以為我很快能把這個問題打發掉。我從來沒感到低人一等;對自己的女性性別也不感到煩膩。對我而言,你幾乎可以說,這個無足輕重。”薩特說:“即便如此,你的教養還是與假如你是一個男孩所能得到的很不同,你應該再往深處看看。”在后來的一次記者采訪中,波伏娃又回憶了與薩特的那番談話。她說:“我看了,結果是一種醒悟:世界原來是一個男性世界,我的童年被男性編造的神話所滋養。”“他是男人,而我僅僅是個女人。”波伏娃還對“僅僅”這兩個字做了詳細的解釋:“我當時還沒有落腳到女人作為他者這樣的概念——這個想法后來才有。我也沒有認定女人的處境一定比男人的低劣。然而,我逐漸形成了社會沒有給女性以平等這樣一個論題,我必須告訴你,這是一個令我極不安的發現。就這樣我開始真正嚴肅地對待我的有關女性的寫作——當我充分認識到男女生活間的巨大的不對稱時。但是在當時這一切于我并不甚明了。”[2]
可以看出,正是在薩特的啟蒙之下,波伏娃才走上了《第二性》的思考和寫作之路,開始了“處境”[1](P8)、“他者”[1](P11)和“自我”[1](P26)等女性思想的探索。
二
薩特主要依其存在主義哲學聞名于世。我們認為,薩特對波伏娃的影響也主要體現在其存在主義哲學上。這一點,我們從波伏娃的《第二性》中可以看出來。下面筆者就《第二性》薩特對波伏娃的影響做簡要分析。
首先,薩特曾說過:“存在主義的核心思想是什么呢?是自由承擔責任的絕對性質,通過自由承擔責任。”[3]這就是說絕對自由意味著選擇的絕對自由以及承擔選擇后果的絕對責任。人的自由可以通過自己的選擇、設計來實現自己的價值。波伏娃正是根據這種自我設計理論,認為作為第二性的女性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形成的。波伏娃認為,“每個主體都要十分明確地通過開拓或設計去扮演自己的角色,而這種開拓和設計被視為一種超越方式,他只有不斷地去追求別的自由,才能夠取得自由。”[1](P25)女性同男性一樣,本可以根據自己的意志通過自我設計,成為一個“人”,一個主體。但是處境卻使她們被迫根據社會的要求、男性的需求進行自我設計,使自己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女性,成為第二性。女性所具有的一切氣質,都是處境強加給她的。“使女人處境變得特別引人注目的一個原因是,她這個和大家一樣既自由又自主的人,仍然發現自己生活在男人強迫她接受他者的世界當中。”[1](P25)因此,是整個以男性為中心的文明造就了女人,將女人樹為他者。
波伏娃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女性的整個生存都在等待,因為她被束縛在性和偶然性的力比多之內,因為她對她生存正當性的“證實”掌握在別人的手中。而女人從未把握過男人的世界,因為她們的體驗沒有教會她們使用邏輯和技術,反之,男性裝備在女性王國的邊界上也失去了效力。而“女人并非真的相信真理和男人所宣稱的不一樣;她寧肯認為根本就沒有固定不變的真理。”[1](P690)但是當她也是一個具有超越力的生存者的時候,她卻只有通過美化那個束縛她的領域“超越度(a transcendent dimension)”才能夠讓它有價值。經過分析,波伏娃得出結論:“使男女相互對立的無數沖突源于這一事實:每一方都不準備承擔由一方所提供的、由另一方所接受的處境所造成的一切后果。”[1](P817)所有這一切,不僅僅是生理方面的因素造成的,更是由于社會的作用,是社會強加給女性的一種處境選擇,使她們很難改變自己的地位。女性應該和男性一樣,通過自我設計,實現超越,成為主體。
其次,薩特指出,現實中我與他人的關系根源于自我意識和他人意識的關系。“我看見自己是因為有人看見我……他人在這里不是對象,也不可能是對象,而同時,我又仍然是他的對象,但并不因此消失。”[4](P345)薩特把我和他人的關系看作是“為他之在”,即我既不能完全被他人對象化,又不能完全對象化他人;我與他總是處于互為對象化的矛盾之中。也就是說,“沖突是為他的存在的原初意義。”[4](P470)他的劇本《禁閉》明確提出:“他人是地獄。”波伏娃從“他人是地獄”的觀點出發,認為男性天生就有統治女性的欲望。男性自身的生理優勢在遠古時代就使他取得了對女性的優勢,從而建立了對女性的統治,使其淪為第二性。兩性等級制度建立后,男性采取一切措施維護其統治地位。在男性心目中,女性是“他者”(他人),而“他人即地獄”,所以男性將女性視為地獄,應該將其置于自己的統治之下。
波伏娃認為,在所有的社會生活領域,在所有的思維活動部門,人們都把婦女看成另一種人——他者。于是,她尖銳而又深刻的指出“為什么女人是他者?”[1](P40)從而第一次真正在女權意義上認識到婦女在文化中所受壓抑。波伏娃從“處境”(主要是指社會習俗、法律規范等)出發揭示造成對女性歧視的社會文化根源,并鮮明提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1](P309)。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她系統而全面地闡述了其存在主義的女性主義理論,對西方的思想和習俗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第三,薩特認為,存在先于本質。他說:“人不是首先存在以便后來變成自由的,人的存在和他的自由兩者沒有區別。人類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質,并且使人的本質成為可能。”[4](P56)后來,他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提出了“存在先于本質的”命題。波伏娃根據這個命題,在《第二性》中提出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永恒的女性”[1](P19)氣質。女性沒有天生的本質,她具有怎樣的氣質完全取決于她自己的選擇。先有存在,后才有根據一個人的選擇而決定的本質。其實,波伏娃在構思《第二性》的初期階段,只想談談自己所面臨的困境、個人的探索及其思考。然而在構思過程中,她發現了所有女性處境的相似性,因而最終決定在書中闡述婦女在當今社會中的共同處境和命運。波伏娃深刻剖析了千百年來奴役女性、歪曲女性形象的“女性神話”觀念,認為這不過是男性根據自身利益和要求,編造出來虛假女性形象。波伏娃認為:“性的特征不能決定命運,本身也不能為解釋人類的行為提供重要的線索,而只能表現它僅僅在幫助決定的整體處境。”[1](P811)這一大膽揭露使許多人尤其是女性豁然開朗,認識到女性的“低劣”并非與生俱來,也不是注定要依附男性過寄生生活。波伏娃的嶄新觀點增強了女性的自信,鼓舞了她們追求新生活的勇氣,也奠定了其女性思想體系的理論基礎。
實際上,波伏娃對于女性在社會中的處境、女性的角色和地位等問題應該是很有感觸的。童年時代的波伏娃曾耳聞了父親對母親的不忠;青年時代,她目睹了女友因家人反對而不能選擇自己所愛的人最后抑郁而死的悲劇;二戰期間,她也曾發現即使是藝術界的一些成功女人也大多扮演著“依附者”的角色;而她自己的情感生活也是充滿了波折——薩特雖是她的終生伴侶,但薩特身邊不斷有其他女性出現。在我們看來,波伏娃一直處于被動的地位。她不止一次地問薩特,他的情婦和她相比哪個更重要,而薩特卻從來沒有問過她類似的問題。她和薩特同樣選擇獨立自由的生活方式,她卻因此不斷遭到世人的非議,甚至還曾被解除過教職。隨著閱歷和思想的豐富,隨著對女性處境的深刻認識,波伏娃感到婦女仍然處于從屬地位并且遭受男性歧視,被視為“第二性”。婦女在政治、經濟、社會、家庭、婚姻、愛情、事業等許多方面都會遇到很多問題。作為女性,出于對自身以及所有婦女命運的關心,同時也出于存在主義作家的責任感,波伏娃覺得有必要寫一本關于女性啟蒙的書。波伏娃曾經敏銳的指出:“從科學的角度講,在某種程度上任何特性都是取決于處境的一種反應。如今之所以不再有女性氣質,是因為它從來沒有存在過。”[1](P8)在她看來,應該喚醒廣大女性朋友甚至世人,人類不應該以男性為中心,而女人也是天然進化發展形成的一種人類。最后,薩特年輕時研讀過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他的哲學也被稱為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他說:馬克思的階段是“少有的‘哲學創造’的時代”[5](P7)。他所主張的馬克思主義是在“馬克思主義的邊緣發展著,它并不反對馬克思主義”[5](P15)。他反對的是馬克思的唯物主義,他要用“人學辯證法”代替“唯物辯證法”。他強調:“馬克思主義如果不把人本身作為它的基礎而重新納入自身之中,那么,它就將變成一種非人的人學。”[5](P132)“人學辯證法”來源于個人實踐,以人類社會的總體化為實質內容,又以這種總體化作為其獲得可理解性基礎的辯證法。這種辯證法只存在于社會領域中,實際上,薩特看到了馬克思過分強調經濟因素而忽視人的因素的缺陷。
薩特對馬克思主義的這種獨特關注,也在波伏娃的著作中得到進一步的體現。波伏娃吸收了這種“人學辯證法”的實踐觀,認為婦女的解放男女應該情同手足,“要在既定世界當中建立自由領域”,“讓她不再局限于她同男人的關系,而不是不讓她有這種關系”。[1](P827)對此,波伏娃還引用了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話予以佐證:“人和人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系是男女之間的關系。……從這種關系的性質看出,人在何種程度上成為并把自己理解為類的存在物、人;男女之間的關系是人和人之間的最自然的關系。因此,這種關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為在何種程度上成了人的行為,或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他來說成了自然。”[6]
三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性》中所體現的女性思想對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既有繼承,也有發展。波伏娃既引用了薩特“他人即地獄”的觀點,又提出自己的看法。她認為人與人之間是可以建立起互利互惠的關系,“達到完美的平等狀態。”[1](P787)波伏娃說:“他們之間不可能發生明顯的斗爭,因為女人的存在是含糊的;她在男人的面前不是主體,而是荒謬地帶有主觀性的客體;她吧自己既當作自我,又當作他者。”[1](P813)她又寫到,“共同的生活對于兩個自由人是一種豐富,每一方都會從對方的職業中得到對自身獨立性的保障。自立的妻子把丈夫從婚姻奴役中給解放出來。”[1](P787)也就是說,在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自由的前提下,人與人之間建立平等的關系是可能的,這時的他人將不再是地獄,而是“一種豐富”。而實現這個結果的前提就是“只要男女彼此都承認對方是同等的人”[1](P813)。由“他者”到“自我”的轉變,從而結束了男女兩性的敵對狀況,更解釋了女性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第二性”,而是實現了兩性平等。
隨著波伏娃寫作《第二性》的完成,她已經變成一位覺醒、成熟的女性了,她對自己所面臨的處境以及將來的道路已有了清醒的認識。然而,現實中很多女性都并不十分了解她們的處境及其地位。所以,她希望通過此書,喚醒女性同胞們的覺醒。同時,波伏娃深知婦女解放并非易事,更非一朝一夕就能實現解放。因此,波伏娃還潛在的希望通過本書引導男人去理解女性。畢竟,婦女解放不只是婦女單方面的問題,它得依靠改善社會的整體條件和全社會的共同努力。這就是為什么波伏娃在《第二性》的第二卷《結論》中總結說:“要取得最大的勝利,男人和女人首先就必須依據并通過他們的自然差異,去毫不含糊地肯定他們的手足關系。”[1](P827)正是基于這些因素,《第二性》奠定了波伏娃在文學史和哲學史上的崇高地位,《第二性》成了波伏娃存在主義的女性主義哲學歸宿。
[1](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2]鄒霞.解析西蒙·波娃創作《第二性》的動機[J].重慶交通學院學報:社科版,2005,(12).
[3](法)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23.
[4](法)讓·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M].北京:三聯書店,1987.
[5](法)讓·保羅·薩特.辯證理性批判[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
[6](法)馬克思.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