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彥峰
(太原大學外語師范學院 中文與社會學系,山西 太原 030012)
《三國演義》是一部由文人創作世代累積而成的文學巨著,歷時長、傳播途徑廣、創作樣式多,有史書記載亦有文學演義,從 《三國志》(包括裴松之注)、《后漢書》、 《資治通鑒》、 《通鑒綱目》到《全相三國志平話》、三國元曲雜劇、《三國志通俗演義》,最后到定型的 《三國演義》。在這漫長的演變過程中,對 《三國演義》的成書而言,豐富而多元的文學創作語境是我們揭開其神秘面紗的至關一環。所謂文學創作語境,語境就是語言環境。人們說話、創作,總有一定的受眾,總有一定的時間、地點、環境,總有一定的題意情趣,以及由此拓展開來的相關事項,如此種種都與創作者一定的身份、思想、修養、性格和職業有著很大關系,這樣就構成語境。語境大到一個社會環境,小到文學作品上下文的前后聯系范圍。
《三國演義》的成書過程經歷了一個漫長而紛雜的過程,其間有民間藝人傳唱的基礎,亦有文人志士的評點和豐富。三國故事文本較為明顯而廣泛地形成,出現在14世紀的 《三國志平話》的刊行,現在較為流行最早的刻本是嘉靖元年刊行的,書中出現了弘治七年金華蔣大器題的序,書名為 《三國志通俗演義》。 《三國志通俗演義》無論是章目編排、語句敘述還是人物塑造都較《三國志平話》水平要高,由此推理,這位編寫者或整理者是一位文化層次比較高的文人。由于缺乏確切材料,很難斷定從 《三國志平話》到 《三國志通俗演義》中間是否還有可視為 “中介作品”的。尤為難以確定的是成書的確切時間以及準確的定稿者,比較有說服力的是根據嘉靖本 《三國志通俗演義》“后學羅貫中編次”的署名以及明初《錄鬼簿續篇》相關記載推定的羅貫中。但是,通過以上的資料能夠確定的是在16世紀的時候,《三國演義》已經有了刊本的傳播形式,而且自此后各種刊本的形成大概都是以此為藍本的。后來經過清代毛綸、毛宗崗父子的評點,書名出現了《三國志演義》一說,久而久之,無關有意為之還是疏忽遺漏,漸漸地省去了 “志”字,期間有過不同的稱謂 《繡像第一才子書》、 《繡像金批第一才子書》、《貫華堂第一才子書》、《三國志演義》、《繪圖三國演義》等,后來題名 《三國演義》的刊本較為流行,逐漸地確定了 《三國演義》的叫法。
現在通常所說的 《三國演義》,其實并不是元末明初羅貫中的原作啊!前面已經說到過,羅貫中的原作叫 《三國志通俗演義》,最早的版本刊于明嘉靖壬午年 (1522年),通稱 “嘉靖本”。《三國演義》是在康熙年間經過毛宗崗修改潤色的,研究界通稱為 “毛批本”, “第一奇書”的稱號其實是正對毛批本而言的,一般的讀者懶得去理會什么羅貫中、毛宗崗,什么嘉靖本、毛批本。事實的真相是:羅貫中根據陳壽 《三國志》和眾多民間文藝素材創編了長篇歷史演義小說 《三國志通俗演義》,所以叫做 “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貫中編次”;毛宗崗又根據社會的需要、讀者的要求和自己的喜好、理解,把羅貫中 《三國志通俗演義》修改、潤色、加工為 《三國演義》,并公然宣告 “第一奇書”的誕生。可見,羅氏的 《三國志通俗演義》作為一個 “試驗品”的確出手不凡,但也的確還不能算是真正的小說經典,是毛宗崗把它最后錘煉成真正的小說經典,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 《三國演義》的經典化。當然,羅貫中的原作具有最好的基礎,也是世所公認的,給予最高的評價并不為過,在一定的意義上比如在流行的習慣上稱它為 “經典”也是可以的。
由此,從陳壽的 《三國志》到羅貫中的 《三國志通俗演義》,再到毛宗崗評改 《三國演義》,經歷了一千四五百年,才最后完成了這部 “第一奇書”的經典化過程。無怪乎,何滿子先生曾言:“《三國演義》的成書與傳播不僅是一種文學現象,而且是一種中國千年來的社會精神現象。”[1]即是說,“第一奇書”正是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承載著深厚的民族精神逐漸淘洗、煉成的。
魯迅在 《中國小說史略》中有過解釋: “說《三國志》者,在宋已甚盛,蓋當時多英雄,武勇智術,瑰偉動人,而事狀無楚漢之簡,又無春秋列國之煩,故尤宜于講說。”[2]話雖簡單,但意思并不簡單,道出了一個歷史事實、一個文學常識。
所謂 “歷史事實”是,三國歷史有它的特殊性:三足鼎立,三分歸晉,從合到分,由分而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中有合,合中有分,三國的故事不像楚漢之爭只有兩極對立,太過單調,又不像春秋列國,群雄并處,百家爭鳴,萬國爭霸,太過紛繁。古人說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這個數字,可以說是萬物之母,上勝于一、二,下可統率萬物,“三國” (古人習慣稱 “三分”)這樣的內容卻是特別適宜于小說的表現。我們來看 《三國演義》的結構和敘事:由漢末動亂、群雄逐鹿、三國爭霸、三分歸晉等重大歷史事件構成一條縱線,真所謂 “陳敘百年,該 (概)括萬事”。又以漢統 (蜀漢)為中心,伴以曹魏、東吳兩翼,構成一條橫線,漢魏相爭則以東吳兼濟,漢吳相斗則以曹魏相調和,三方滾動演進,進退自如,從魏、蜀、吳三個角度全方位展示這一時代的歷史面貌。尤其是兩條線索疊加交織、縱橫捭闔,那就像峰巒疊翠、連綿逶迤,更加壯觀動人了。
所謂 “文學常識”則是指:《三國演義》是一部世代累積型的小說巨著,經過史書記載、民間藝人演說 (即魯迅所說的 “講說”)的漫長歷史時期的流傳,最后由文人也就是羅貫中創編定型,因而特別具有厚重的文化積累。據明代的知情人介紹,當年羅貫中創作 《三國演義》的方法是“據正史,采小說,征文辭,通好尚”[3]。正史《三國志》是演義的藍本,不必說了,這小說,文辭、好尚指的就是民間文藝的豐富資源。魯迅說,“講說”三國故事 (民間俗稱 “說三分”)“宋已甚深”,是說宋代時 “說三分”已成規模,不僅出現了職業演說家,有名有姓的如有個叫霍四究的,無名無姓的真不知有多少,還形成了內容和文字都相當成熟、相當一致的說書底本,那就是刊于元代至治年間 (公元1321—1323年)的 《全相三國志平話》,以及近年來新發現的刊于元代至元三十一年 (公元1294年)的 《全相三分事略》。對照《三國演義》、 《三國志》和兩部 《平話》可以發現,像桃園三結義、張飛長坂坡喝退曹兵、周瑜諸葛亮隔江斗智這些 《演義》中膾炙人口的篇章,其素材來源并不是 《三國志》,而是 《三國志平話》。我們還可以補充的是:早在三國稍后的魏晉南北朝已經有許多三國故事流傳,如晉人裴啟《語林》、南北朝時劉義慶 《世說新語》、殷蕓 《小說》等書中都有關于三國人物和故事的記載,著名的 “死諸葛能走生仲達”的傳說文字記錄出現在唐代大覺的 《四分律行事鈔批》,但有學者考證它的本事在三國后期就已經產生,原因是蜀中人民懷念和美化賢相諸葛亮。《平話》只是民間說三國故事的第一次大集結、大展示罷了。在宋代以后,“說三分”愈演愈烈,出現了一些新的傳播方式,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元雜劇三國戲。據 《錄鬼簿》、《太和正音譜》等曲譜著記載,現存三國戲21種,殘存2種,據今人新考則多達50余種,有代表性的劇目有 《關大王單刀赴會》、 《虎牢關三英戰呂布》、《諸葛亮秋風五丈原》、《曹子建七步成章》、《東吳小喬哭周瑜》等。關漢卿、王實甫等元代戲劇大師也熱心于三國戲的創作,他們的天才創造極大地提升了三國戲的文學性,他們的號召力則不僅提高了三國戲的權威性,也有力地推動了 《三國演義》的最后成書。宋元時說書、演戲都非常發達,聽眾、觀眾更是不可勝數,這些人中,不僅有 “出涕唱快”的,還有嗜之成癡的,甚至有當場暈倒的,所以我說今天的 “粉絲”們對 《三國》的癡迷也似乎遠沒有達到古人 “出涕唱快”的程度吧。
“權力是文學合法性的根本條件”[4]。在這樣的文化土壤里,我們與其說 《三國演義》是橫空出世,不如說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三國演義》問世以后,有許多講史小說接踵騖起,但藝術水準都沒能超越 《三國演義》,除了 《列國演義》、 《封神演義》、 《隋唐演義》等較為優秀的作品外,還存在大量思想低劣,藝術粗糙的歷史演義小說。根本原因即在于:這些作品雖然都是對歷史的演義,也都有豐富的歷史內容,但缺少了民間文藝的積累、大眾文化傳承,沒有一個民間長期流傳、結聚的過程,缺乏了受眾閱讀心理的響應,所以不能達到 《三國演義》般的文學經典的高度。
[1]何滿子.〈三國演義〉研究和方法問題[J].三國演義學刊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 (2):17-18.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57-58.
[3]高儒.百川書志[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21-122.
[4]朱國華.文學與權力——文學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 [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