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鐵血信鴿》中的血性缺失

林璟輝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鐵血指武器和鮮血。通常用來形容剛強，堅韌，不屈不撓的精神或意志，多用在軍事方面，指具有剛強意志和富于犧牲精神。《鐵血信鴿》用鐵血來形容信鴿，就是因為信鴿的血性，他們在比賽過程中不顧一切往前沖，過的有如賭命般九死一生，剛強不屈，為達到目的百折不撓。他們的一生，有著為了理想甘愿拼盡生命的驚悚和激情。《鐵血信鴿》文本中，主人公穆先生和妻子、養鴿人居住在同一棟居民樓里，他們或潛心養生，或癡迷養鴿，或尋尋覓覓，但卻同時缺乏一種直面人生的血性和勇氣，都是寄情于某些事情來忘卻生活中的瑣碎。養生、養鴿使他們變成老好人、溫溫不火之人、沒有脾氣的人。用養鴿人的話說，穆先生就是 “沒有性子的面團人”。他們的談話、探討，糾糾葛葛都圍繞在如何使肉身健康這個區間里，養生、養鴿成為一種頗耐解讀的隱喻性事情，其深度，在仔細閱讀、思考后，會發現是無比深邃的。

血性是一個非常粗獷的詞語，血性絕不是粗魯與野蠻的代名詞，也不僅局限在陽剛和強悍的身體。現代人的血性，有著強大文明的支持，他們摒棄軟性文化及脂粉文化，是不與人性割離的血性。有血性，它直接與膽識有關。文本主人公穆先生，年輕時是一個充滿血性的人，他大學時曾到外地實習，跟人打賭，跳過一個約摸兩米五寬的廢棄人工渠，渠底深幽、怪石交錯，若跌下后果不堪想象……他魯莽且僥幸地跳過，嬉笑之色如常，喝彩聲中贏得了兩包駱駝煙。此后好幾年，每當他無意中叼起一根駱駝煙，喉間便會涌上一股腥甜，歡愉而暴動。經過這次不計后果的打賭，義氣沖動的跳躍，他克服恐懼挑戰自己的極限，穆先生覺得自己的命是分外得來的，當與眾不同。但現在，中年穆先生身上完全看不到昔日的影子，他對所有事情都沒有興趣，對一切東西都打不起精神，盡管每天養生卻還是疲憊不堪，怏怏不樂。“也可能，跟人生所處的階段有關：他的社會屬性，固定了；所謂的前程，不用抬眼皮都能看到結尾：安全抵達退休；而家庭生活，從這個秋季起，也變得極其單薄：兒子到外地上大學了，隨即成了他太平洋卡的附卡，其存在形式就是對賬單上每月新增的幾排數字”［1］。

現在的穆先生，是一個出名的好人，沒有脾氣，沒有棱角，沒有了和妻子爭執的欲望，沒有了打斷養鴿人啰嗦的勇氣，甚至喪失了拒絕妻子鴿肉鴿湯的血性。穆先生看到妻子癡迷養生，是持懷疑和拒絕態度的，是很抵觸的，他的內心其實 “一度以為她是迷了心竅、要像范進那樣給扇上一巴掌才好，如此地把肉身供奉著、伺弄著，不正常啊！整個人生豈不是本末倒置？”但是他又習慣當老好人且不自覺地配合妻子養生，妻子的遣詞完全是保健書上的說教套路，又帶著江湖醫生般的神神叨叨，聽上去陌生而荒誕，讓穆先生險些不敢相認，但妻子說時，他卻能做到認真傾聽。當穆先生看到樓頂有一群信鴿在自由翱翔，他也想要成為一只鴿子，充滿血性，擺脫掉這陳舊的虛無感、以及這些狗屁不通的穴位，絕不茍且、絕不合作，徑直地往冷里飛，往餓里飛，往荒原和偏僻里飛，流離失所著，過上他本人、他自個兒的生活！可當他跟妻子還只說了鴿子兩字時，妻子卻說吃鴿子的溫補和滋養，要穆先生憑自己和養鴿人的關系，弄幾只鴿子來吃。穆先生沒有爭執，甚至放棄交流，最后習慣性的說了違心的話：“假若我是只鴿子就好了，我就不要這條命，給你吃好了。穆先生似笑非笑，眼神有點遠。他奇怪自己哪來如此的心緒講親熱話。”［1］當妻子真的買來鴿子，并加上養生枸杞燉成香噴噴的鴿肉湯端給穆先生時，他決心乖乖地、虔誠地吃鴿子——他覺得喪失血性的自己只配如此，妻子燒了便吃，并且連吃三碗，吃到微汗為止。他得讓自己徹底地平靜下去，溫補、溫吞、溫和，沒有血性的人顯然更宜養生。

在 《鐵血信鴿》中，養鴿人是一個血性缺失的人。他不敢面對生活的繁瑣、工作的挫折，甚至不關心凌亂的房間及其家人，寄情于鴿子，沉迷于各種賽鴿比賽，從放飛賽鴿的那一剎那到等待鴿子入巢，這段時間里自虐般的等待、焦慮、煎熬，他企圖用失去鴿子的痛苦抓狂來遣散內心的空虛，用迎得鴿子回歸的欣喜雀躍來彌補他缺失的血性。他關注鴿子的血統、比賽名次，如文中寫道：“二22一年的哈密遠程賽，五千八百三十二羽參賽鴿，可二十天后、一個月后、兩個月后，所有的鴿主人都眼巴巴地站在鴿巢邊等啊，多可憐，統共才回來六十羽！百分之一！其他的呢，都沒啦，包括我的十四只鴿子，最好的 ‘雄鷹號’血系！最好的范氏詹森！還有疏勒河冠軍的孫孫代鴿！我跑了多少趟吳淞才從前輩手中討來的種！全都一去不返！”“瞧著吧，一個月半后，我會參加玉門鎮的超遠程賽。但我不再會送那么多了，打算就選五只精華！呃，玉門鎮，聽說過沒？經度97°02′、緯度40°16′、海拔高度一千五百二十七米，賽程兩千一百公里，我可清清楚楚……”［1］

養鴿人以前曾送鴿子去參加過遠程賽，飛回來的鴿子不過百分之一。他欣賞鴿子的血性，用鴿子放飛后九死一生拼搏飛翔的熱血勁頭寄托自己被生活打磨掉的血性。那些鴿子長途跋涉，途中雖遇冷雨、烏云與饑渴，但他們也沒完沒了地飛，飛過破敗的屋頂與骯臟的河道，飛過張開的網與枯死的樹枝，它們筋骨酸痛、肚皮干癟但雙目圓睜，俯視著冰冷的人間，或雙眼腫脹力竭而亡；或迷路失向，在陌生的檐下寄居；或半夜凍死，墜入無邊的草莽；或白晝飲彈成為某人盤中一餐……養鴿人的生活呢？卻是荒蕪寡淡不冷不熱，沒有信鴿般鐵血。文本用穆先生的眼來展現了一個復制的、模式化的生活：穿過養鴿人的餐廳與客廳，擁擠卻荒蕪的生活場景再次復制粘貼：桌上的水果、沙發上的晚報、角落里一個籃球、女主人散放在門廳的高跟鞋……模板下的另一組丈夫、妻子與孩子……煞有其事的工作、終身減肥的女人、永遠滾燙的網絡線……養鴿人從來不談生活，那只會讓他更加消沉。

養鴿人原先和穆先生交流完全是因為穆先生主動談論鴿子，他認為穆先生不過是閑來無事觀觀鴿子飛翔，打發時間。盡管養鴿人不喜歡穆先生軟糯的性格，但還是裝作無所謂的熱情宣講賽鴿知識。當養鴿人被業主委員會投訴，要在一個星期的時間內處理掉所有鴿子，他覺得崩潰了。他不能殺掉鴿子，也不忍心拋棄所有鴿子，只能讓鴿子全都去參加超遠程賽。養鴿人心里很清楚，這就是去 “送死”。他在心里作出決定后，變得像一只怪物一樣暴躁而喜怒無常，怪腔怪調的批判穆先生，說出心里的真實話語：“我早看出來，你是個沒性子的面團人！說個實話吧，其實我并不喜歡你這種肉肉的性格，很讓人煩的知道吧……”

妻子也是沒有血性的人，她關心的是如何養生延長壽命，對于延長生命的意義，她從未思考過。她每天換著花樣制作養生食物，聽到穆先生說樓上有人養鴿，她也不管賽鴿不賽鴿，要穆先生找關系買來吃。“鴿肉的蛋白質含量在百分之十五以上，并富含維生素及鈣、鐵、銅等礦物質，尤其是乳鴿肉中含有較多的支鏈氨基酸和精氨酸。其骨內含有豐富的軟骨素，可與鹿茸中的軟骨素媲美，經常食用，具有改善皮膚細胞活力，增強皮膚彈性，使面色紅潤，特別適合中老年和女性食用。”“鴿子蛋的核黃素含量是雞蛋的2.5倍，卵磷脂含量比雞蛋高3～4倍。每100克鴿蛋的營養成分：蛋白質10.8克、脂肪16克、泛酸0.62毫克、葉酸60微克、生物素12微克、煙酸0.08毫克……”［1］

妻子沉迷在自己的養生世界，對丈夫思考生存的意義完全無法理解，更無需說互相交流，參與討論了。當穆先生按妻子要求堅持熱水泡腳、堅持撞墻、睡前一碗小米粥卻還是失眠時，穆先生最后一次掙扎著，試圖跟妻子說出點什么：“……我是心睡不著，所以肉才睡不著啊……”妻子瞪著他，那對眼睛似是清明，似是疏離與空洞，最終也沒明白心睡不著與肉睡不著究竟與失眠有何區別。這也直接導致夫妻溝通的最終分裂，穆先生只身跨過陽臺欄桿，去尋找飛翔的驚悚與血性。其實癡迷養生而本末倒置的不止妻子一個人，她是一群人，她是整個城市，她是舉國上下，她是全球浪潮。她們被養生要求的溫和、緩慢地做一切，她們被訓練成見到什么就接受、順從；他們被洗刷得不反抗、不爭取。甚至使 “妻子們”見多了惡行社會現象，自然而然就不敢堅持正義立場，不敢幫助別人做好事，對丑惡行為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對壞人壞事不但不批評，而且避之唯恐不及，還名之曰 “韜光養晦，不強出頭”。這樣只關心小我的肉身，卻失去了應有的國人血性，如同行尸走肉，讓國民逐漸喪失立場、原則、人格和尊嚴！

《鐵血信鴿》文本中，養生和養鴿看似平靜，實則隱藏著刀鋒利指。養生養鴿養的都是肉身，丟失掉的是內心的血性、勇氣和追求。穆先生、養鴿人和妻子，都是被麻醉喪失血性的典型。溫補、溫吞、溫和，是血性缺失的溫床，是一個軟綿綿的消解了血性的網。這不僅是個體對生存意義追求與男性血性缺失的矛盾抗爭，更是有關社會意識與個人信仰及崇高夢想的碰撞。它反思的不僅僅是自己單個的個體，而是整個民族的蕓蕓眾生，甚至整個社會和國家。

［1］魯敏.鐵血信鴿 ［M］／／中篇小說全集：第一.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16，121，119，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