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鳳保 程家才
(滁州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滁州 239000)
“死亡”作為個體生命的終結,是一種自然現象。在死亡面前,孱弱的人類無一能逃離它的淫威。“死亡”也自然成為人類文學的一個永恒性主題,有學者認為:“被人們所公認的世界文學史上的大作家無一人不寫死亡,大作品無一部不涉及到死亡。”[1]然而,在不同文明體系中,“死亡”的文本內涵存在廣泛和深刻的異質性。死亡的自然屬性使得其意義似乎就是其自身的某種行為性存在,是今世生命的終了,是無法超越其行為本體的自然性存在。但是,基督教文化中的“死亡”卻將今生和來世儼然構建成一個存在的整體,并且在此文化框架下賦予今生的一切行為舉止以某種永恒的思想內涵,超越了“死亡”的自然屬性和其本體性存在,同時也在宏大宗教內涵中界定了今生點滴行為的屬性以及死亡的性質。“莎士比亞進行戲劇創作時不可能擺脫當時無處不在的基督教話語”[2]。在基督教文化語境中成長和生活的人們看待“死亡”便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定勢性的宗教思維。莎翁悲劇《哈姆雷特》(本文簡稱為《哈》)浸透著“生”與“死”的終極深思。文藝復興文化語境下的莎士比亞更多地將其賦予了基督宗教式的觀照。“死亡”母題的基督教思想內涵不僅直白地閃現在劇本人物的臺詞中,也更加深刻地浸潤在人物形象塑造和情景設計之中。由劇本人物在相應情景中所構建的不同文本文化內涵,以及與之今生相對應的“終了”,我們不難將劇本中的“死亡”母題所蘊涵的基督宗教內涵歸納為:救贖、皈依和沉淪。
“死亡”是生命的終極否定,是一切生靈避之不及的。各種文明以其自身文化特質闡釋“死亡”對今生的終極性否定,構建其形態各異的“生死觀”。或給予俗世倫理的關注,或給予某種靈光的觀照,都試圖超越死亡的終極性否定,給死亡某種永恒性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在中國,有詩曰:“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西方,基督教卻在超越生死的宏大宗教敘事中賦予了“死亡”特殊的語義內涵,即為了通向某種“生”而付出了“死”的代價,亦即在文本中“舍己救人贖眾生”的情節。在《圣經·約翰福音》第12 章中,耶穌對幾個希臘人說:“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3]誠然,《圣經》中的耶穌最終也是為了救贖罪惡的世人將自己交給惡人,被釘在十字架上,其救贖的正能量也因此傳遞。可見,為了救贖別人的生命或挽救喪失的正義而作出的自我犧牲是一種偉大的死亡,其燦爛璀璨的光芒直達天庭,也是福澤萬物生靈的。
在《哈》里眾多的“死亡”事件中,哈姆雷特的“死”當屬此類。《哈》劇中的哈姆雷特原本在學院中自由自在地過著快樂圣潔的貴族生活,卻因叔父的弒君篡位和母親的亂倫改嫁使得他不得不肩負起“驅除邪惡、重整朝綱”的偉大歷史使命。正如耶穌作為上帝獨生愛子,坐在天庭中上帝寶座右邊,享受著超越一切凡塵的美善尊榮,卻因人類的罪惡而下凡塵。無論是《圣經》中的耶穌還是《哈》劇中的王子哈姆雷特,介入罪惡的“凡塵”,或救贖罪惡生靈或挽救淪落的正義,其最終必然以某種古老的獻祭儀式為其救贖形式,將自己作為無辜的圣潔羔羊獻于祭壇之上。這也是原型式地存在于各個民族古老記憶中化解邪惡的古老儀式。故此,上祭壇成為祭物之前的哈姆雷特內心充滿著憂傷、懦弱和遲疑。這一點也正像耶穌受難前夜在客西瑪尼園的情景,耶穌因著即將發生在身上的事而“極其傷痛”,甚至說“父啊,你若愿意,就把這杯撤去”。值得關注的是,同樣是有血有肉的哈姆雷特,其文本角色也像耶穌一樣是極圣潔的某種存在,是拯救罪惡人類的象征,也都在走向祭壇前表現出極大的憂傷。當然,這憂傷式的“延宕”一般而言被認定為哈姆雷特遲疑的性格和宗教的顧忌。海倫·加德納就曾說過:“哈姆雷特所承擔的責任因下列不可能的條件而受到限制:‘別玷污你的心靈’。然而,在一個腐化了的世界里,一個人如果不利用這個世界的武器,希望一塵不染,他又如何把這個世界改變好呢?”[4]87在猶豫和徘徊中,哈姆雷特甚至嘗試著停止救贖計劃,他曾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5]121然而,其父的魂魄不停敦促他應充滿勇氣去完成那“驅除黑暗”的神圣救贖。由此可見,困擾眾多學者的哈姆雷特延宕心理特質不是源于宗教的遲疑也非理性的故意,乃是像耶穌一樣,是走向祭壇前羔羊的陣痛。
在莎翁如此設置下,哈姆雷特的“死”獲得了無上的“神圣”,因為這死已經不再是某個個體生命的終結,而是那粒落在土里死了的麥子,其個體生命“死”的瞬間也是眾多生命體獲得“生”的契機。就《哈》劇本而言,哈姆雷特用生命驅除了黑暗,讓那些以一顆憂傷的心緬懷王子偉績的臣民生活在明媚的陽光中,擺脫了混亂、黑暗和邪惡,沐浴在光明和正義中。正如梁工教授所言:“基督教把現世的污濁歸根于人性的墮落,把改造這種現實的變革之路內在化、道德化,試圖以救人來救世,以救人的心靈來救人,把社會變革內化為個人人格的自我完善和個人人生價值的自我實現。……發揚這種精神就能消除人性惡,擺脫偏見與紛爭,喚起人心向善,從而迎來一個人類普遍和諧共處的繁榮幸福的理想世界。”[6]97
處于各種生存困境中的人類需要某種來自圣潔國度的神圣“救贖”,各個生命體也在確保自身“生”的強大欲望中深陷于重重宗教式的罪惡之中,其沉重的心靈也在直面與上帝爭辯中不斷審視所面臨的諸多困境。在宗教的宏大敘事結構中,“死亡”這一生命行為的意義在今生和來世的整體語義空間中獲得其語義內涵,甚至在罪惡中涉血前行的極惡者,如若其“死亡”行為本身具有某種“舍己為人”的圣潔光輝,或“棄惡從善”的心愿向往,其“死亡”也意味著宗教式的某種“生”,即永生。因為其生命在與永生之上帝的神秘緯度上獲得了超越死亡的“永生”。正如德國著名哲學家云格爾所說:“他(人)最根本的東西即他的生命不是他固有的東西。……不是自己的主人并非人的缺陷,毋寧說這指明了人只能生活在關系之中,他必須始終與上帝相關,否則就不能與自己建立關系,因為他自身被取消了。”[7]57
在《圣經·路加福音》第23 章中,與耶穌同釘十字架的兩個罪犯都是罪惡累累的十惡不赦之人,然而其中一個罪犯在阻止另一個犯人譏諷耶穌后說:“我們是應該的,因我們所做的與所受的相稱”,并將稱謝歸于耶穌,耶穌就對他說:“我實在告訴你,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里了。”在此種宗教思維語境下,莎翁筆下的《哈》也不乏劇本人物演繹“死亡”母題的宗教內涵。在《哈》中,王后葛特露一命嗚呼于毒酒和雷歐提斯喪命于毒劍便是很好的例證。原本快樂無憂的哈姆雷特王子身兼“救贖”大計的根本原因在于其父慘遭毒害,其母又和奸人媾合成婚。看似無明顯罪惡的王后葛特露卻不可否認其深陷罪惡漩渦中心的事實。通曉過去一切隱情的鬼魂明言:“一個淫婦雖然和光明的天使為偶,也會有一天厭倦于天上的唱隨之樂,而寧愿摟抱人間的朽骨。”[5]97可見王后葛特露在老哈姆雷特被殺之前已與邪惡的克勞狄斯勾搭成奸。此種奸情甚至是劇本中一切禍端的根源。同時,劇本臺詞里也隱約顯露出王后葛特露同謀殺夫的罪惡行徑,前夫尸骨未寒之際又違背倫理改嫁于舊日叔弟。如此斑斑罪惡的王后葛特露,她的心靈在劇本三幕四場中被哈姆雷特充滿智慧、力量和圣潔的話語給洗滌一新,她不僅懺悔道,“你使我的眼睛看進了我自己靈魂的深處,看見我靈魂里那些洗拭不去的黑色的污點”[5]139,也起誓保守哈姆雷特的“救贖”大計。在此后的兩幕戲中,葛特露是否再與惡魔克勞狄斯“在污穢的豬圈里調惜弄愛”在劇本中無從考證,但葛特露對偉大神明充滿的敬畏以及對其自己往日惡行的懺悔卻可在她稀少的獨白和對白中管中窺豹。在第四幕第五場里,當瘋瘋癲癲的奧菲利婭堅持要見王后葛特露時,葛特露捫心自語道:“我負疚的靈魂驚惶,瑣瑣細事也像預兆災殃。”[5]149我們不禁要問,葛特露何以如此愧疚?縱覽整部劇本,我們不難發現,原本快樂灑脫的王子哈姆雷特和漂亮純潔的奧菲利婭結有金蘭之好,尊貴祥和的老哈姆雷特一家和高貴的潑洛涅斯(奧菲利婭的父親)一家締有兒女親家之盟,同享王國榮華,豈不美哉!然而,王宮中發生的一系列不幸變故不僅毀滅了奧菲利婭現有的生活以及未來,也擊毀了她情感上那甜美柔和的夢。奧菲利婭此時的癲瘋和最終的死亡,葛特露難辭其咎,其“內疚的靈魂”不僅是“泄密的心”,讓讀者或觀眾有機會窺視其秘而不宣的詭詐和奸惡,也同時是在“懺悔”中凈化那罪惡靈魂以及“與上帝構建圣潔關系”的動力。可見,王后葛特露在與上帝親近的關系中開始重塑自我價值和屬性。劇終處,王后葛特露更是在明知杯中有毒的情況下,不顧國王的攔阻,執意飲下毒酒,帶著某種悔過之心以自己的“死”為哈姆雷特贏得了“生”的希望。如此這般,葛特露也同樣做了那神圣儀式中的祭物,只不過是在罪惡中或主動或被動地接受“圣潔洗禮”而成了“羔羊”,也因此獲得了其生命的某種神圣內涵,深化了其死亡的終極意義,即在懺悔中皈依永生上帝,其靈魂獲得了“與上帝同在樂園”的權柄。雷歐提斯更是在仇殺的憤恨中迷失了自我,淪落為國王克勞狄斯罪惡陰謀實施的工具,亦即殺人噬血的惡徒,然而在其死亡的前一刻回心轉意,與哈姆雷特握手言和。此外,也是因為雷歐提斯的揭發,使得眾人知曉國王是毒酒和毒劍背后的始作俑者,進而為哈姆雷特舉劍除滅那罪惡的源頭提供了必要的條件。
當然,“人皆有罪”是基督教“原罪說”的本質內涵,也是上帝施行拯救和惡人皈依基督的必備前提。深陷罪惡的葛特露和雷歐提斯在“懺悔”中獲得了圣靈恩光的撫慰,他們的生命盡管終結于各樣的恐怖景象之中,但他們的已皈依上帝的靈魂都可以與上帝永遠地“在樂園里”。
在基督教話語內涵體系中,上帝“救贖”無疑是福澤無邊,使得活在罪惡中的人類能夠以不同途徑獲得“永生”的生命,從而消解光明之子在今世生命中的某種悲嘆,莎翁悲劇主人翁尤其如此。同時,那些一意孤行的窮兇極惡者因棄絕甚至唾棄上帝的救贖而不斷涉血前行,與魔鬼不斷親近的過程也不免使其本身悄無聲息地漸漸魔化,這種沒有任何“救贖”遮擋的純粹“沉淪”必然以超越自然“死亡”,即“永恒之死”為代價,基督教經典《圣經》中如此說:“罪的工價乃是死”。
在《哈》劇中,國王克勞狄斯一般被認為是一位骨子里都浸透著欲望和邪惡的“沉淪之子”,其個人生命最終的終結也是詮釋那可怖的“永恒之死”之最佳例證。固然其“死亡”的確是演繹了基督教世界中“沉淪之子”的終極滅亡,即彼岸世界里那永遠在地獄中受刑罰的“死”,但莎翁卻更多地對克勞狄斯在自由意志下自由抉擇人生道路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真實人性給予了溫馨的人文主義觀照,而非類型化、本質化的簡單處理。縱觀全劇,原本祥和太平的丹麥王宮的確因著克勞狄斯的私己之欲而陷入恐怖和混亂之中,并不斷導致眾多死亡事件的發生,克勞狄斯可謂是《哈》中一切災難源起和發生的禍根。然而,在克勞狄斯弒君篡位和娶長兄之妻等一系列罪惡行徑中,其靈魂并非像魔鬼那樣“享受于罪惡”,而是在畏懼神明、懺悔己罪、渴慕拯救、罪孽深重以及被上帝拋棄的復雜情感中度日如年。在其孤身獨處時,克勞狄斯毫不掩飾地獨白道:“我的罪惡的氣已經上達于天。”其罪惡的靈魂在造物主面前顯得無比孱弱,因為其罪行在“那邊一切都無可遁避,任何行動都要現它的真相,我們必須當面為我們自己的罪惡作證”[5]136。此處我們不難看出,有著兇神惡煞般外表的克勞狄斯,在基督教語境下,本能地將今世生命中的一切行為舉止放置在超越生死的基督教宏觀敘事中賦予其相應的語義,也對其今世生命所應有的性質及死后那彼岸世界的生命境況給予界定。大而可畏的上帝使惡者駐足回眸自己的罪惡,又以“末日審判”等恐怖的景象使之審視自我的惡行,也可謂是施行拯救的不二之舉。然而,在《圣經》,“自由意志”是上帝自始至終賦予人類的神圣權力,正如夏娃選擇生命樹的果子,克勞狄斯也擁有這“自由意志”。在三幕三場中,盡管克勞狄斯在明知自己的“靈魂上負著一個元始以來最初的詛咒”,糾結于能否向上帝祈禱,并最終向上帝跪禱,祈愿天使解救他那“越是掙扎,越是不能脫身的膠住了的靈魂”,但此祈禱缺乏與上帝真正合好的誠意,也僅僅是言語的本身。一方面,因為克勞狄斯心靈急切需要“拯救”,另一方面其“非分奪取的利益還在手里”,所以他獨白道:“我的言語高高飛起,我的思想滯留地下;沒有思想的言語永遠不會上升天界。”當然,這也正是處于各種生存困境的人類在抉擇“向善”或“行惡”時的普遍心理形態,關鍵是其最終的抉擇以及在所選道路上如何持守。盡管克勞狄斯“愿望像決心一樣強烈”,呼喚天使救救他,也嘗試向上帝跪禱,但出于私欲,他的“更堅強的罪惡擊敗了他的堅強意愿”,其魔幻般的王權使他在此后的行動中染上了更多的陰險和殺戮。先是試圖殺哈姆雷特于英國,接著又誘使哈姆雷特與雷歐提斯比武,最終又試圖以毒酒和毒劍取哈姆雷特的性命,棄絕了“救贖”,其靈魂不斷魔化,進而在劇終處呈現為地獄深處一個嗜血的魔王,也徹底忘卻了洪恩無量的上帝“救贖”,完全地放棄了“皈依”正理和基督的拯救之路。
毋庸置疑,在基督教文化語境下,不斷主動拋棄上帝救贖的惡人,其今生的形象在其“自由意志”沉淪中逐步趨于惡魔化,其行為也給今世染上地獄中方有的“死亡”、“黑暗”和“邪惡”,甚至大而可畏的上帝以“死后”那彼岸世界的恐怖景象也不能使之歸回,其“死亡”也不可避免地預示著其靈魂將承受“沉淪之子”所應承受的“永恒之死”。當然,地獄中各種極度可怖景象的聯想有助于強化文本的倫理教化功能。
由此可見,莎翁悲劇《哈》中的眾多死亡事件是劇本的一個重要母題,基督教文化語境賦予它救贖、皈依和沉淪三類文化內涵,其存在的滲透性不僅表現在人物的形象塑造上,也體現在它的情節構建中,是文本語義生發的核心所在。
[1]張文初.文學:死亡的出場[J].湘潭師范學院學報,1997(4).
[2]梁工.莎士比亞戲劇的終極關注[J].外國文學研究,2007(1).
[3]圣經(簡化字和合本)[Z].上海:中國基督教協會,2012.
[4][英]海倫·加德納.宗教與文學[M].沈弘,江先春,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5][英]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悲劇集[M].朱生豪,譯.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
[6]梁工.圣經與歐美作家作品[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
[7][德]E.云格爾.死論[M].林克,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