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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業法律形態:中國早期公司的譜系

2014-08-15 00:49:28張世明宓茜
商丘師范學院學報 2014年5期

張世明 宓茜

(1.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2.蘭州理工大學 研究生院,蘭州 730050)

人們常說,瓦特(James Watt,1736-1819)發明蒸汽機揭開了工業革命的序幕,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約1781-1848)發明火車標志著近代交通革命的到來。但是,馬克思精辟地指出:“假如必須等待積累來使某些單個資本增長到能夠修建鐵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界上還沒有鐵路。但是,集中通過股份公司轉瞬之間就把這件事完成了。”[1]688正是這樣,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前校長巴特勒(Nicholas Murray Butler,1862-1947)在1911年曾指出:“有限責任公司是當代最偉大的發明;……如果沒有它,連蒸汽機、電力技術發明的重要性也得大打折扣。”[2]67中國的商業文化歷史悠久,著名的晉商、徽商等商幫在歷史上縱橫馳騁,在背后必然以一定與經營活動適足耦合的產權結構為支撐,否則不可能如此笑傲江湖,壯氣浩然。學術界往往對于中國經濟史上商人的經營活動進行窮形盡相的描述,但對于其背后的法律結構不甚措意,以至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中國歷史上的法人制度問題就是法律史應該大力加強研究的薄弱環節。20 世紀90年代初,當我們實行股份制改造時,對于包括公司法在內的西方法律制度目為神奇,而殊不知中國古人在這方面的制度設計早就表現出令人敬欽的睿智。筆者認為,對于這些中國本土自創自生的法律制度設計應該認真反思,不要以西方在近代形成的一些固定的常識為標準而自我貶損、作繭自縛。對于這種作為地方性知識的法律,應充分揭示其文化背景的脈絡關系,并進而在接續傳統的基礎上為當代的制度創新賦予足夠的創新空間。

一、旅蒙商的股份制

旅蒙商多數實行股份制,一般分銀股、身股,但大盛魁的股份制很特殊,除銀股、身股之外,還設有財神股和狗股。大盛魁主要靠駱駝隊在草原上流動貿易,蒙古人稱這些駱駝商隊為“貨房子”。大盛魁人也用“房子”作為整支商隊的統計單位和清算貨物的方法。一個“大房子”一般有14 個駱駝“把子”,每個“把子”有14 峰駱駝,幾匹找水的馬,還有10 來條狗。每頂貨房子到達一個大地方后,又將駱駝“把子”分為若干小組,每組由一個店員再雇一個蒙民,騎兩只駱駝,再用兩只駱駝馱貨,帶上一條狗,游走于穹廬氈房之間,從事送貨上門的“旗下貿易”,俗稱“出撥子”。所以,大盛魁養著許多看護犬,最多時有八九百只,都是被稱為“巨獒”的外蒙古種大狗。大盛魁對所養的狗極為優待,吃食極好,狗死不剝皮,一律挖坑埋葬,并設有狗股份。所以,有這樣一個關于大盛魁股份的民謠:“大營路上駱駝隊,十有八九屬大盛魁。養狗賽過娘疼子,人情能抵幾分利。”[3]98關于“狗股子”的來歷,有多種傳說。版本一:某年庫倫遭災,糧價飛漲,分號掌柜異想天開,將催貨的信縫在狗的護項圈內,讓狗趕回歸化城總號送信,總號獲此商情,囤貨北運,獲利巨豐。該狗勞苦功高,因此大盛魁人也在萬金賬上為狗寫了一個整股。版本二:主人途中病倒草地,是狗報了信,主人獲救生還。版本三:草原無路,商隊常常迷路,每次都是狗將人領回住地。版本四:某次戰爭中,大盛魁得到一個重要情報,無法傳遞到清軍中,便派狗前去送信,幫助清軍大獲全勝,大盛魁也從中得到了很大好處。為此,特設狗股分紅,每條狗可頂一厘或二厘。不過,據曾是大盛魁的柜伙說,在大盛魁的萬金賬上確有“財神股”的記載,但其實并無所謂“狗股子”。二說對立,人將誰從?不過,“狗股子”說姑且存疑俟考,從文化人類學角度來看,應該說反映了在邊疆地區進行貿易的特殊性,實際上是一種對商號忠誠不渝的暗喻。

大盛魁屬于股份合作制企業。草原上的生意本錢固然重要,但大多“以物易物,事成兩便,向不通行銀錢”[4]47,而且旅蒙商號還有印有“天官賜福”的自制“錢帖”作為信用交易憑證。在以物易物的環境中,資金并不是最為嚴峻的短缺資源。相反,在惡劣的草原上長途貿易中,行旅維艱,非常人所能忍受,而且對商人的智商、靈活性、經驗閱歷等要求較高,買賣的成敗往往全憑一張嘴的功夫,不像自貢井鹽的鑿掘,只要資金充足,便可以憑借毅力往下打。如前所述,大盛魁起家的原始資本本是一筆意外之財,財神股其實就是其財股,但無受益人。從這個角度而言,王相卿、張杰和史大學并不是財東。所以,最初大盛魁實際上就沒有原始財東,靠的是合伙人共同經營打拼。這不是王相卿堅持大盛魁永不設財東的問題,而是即使想立自己為大盛魁財東,也沒有充分的理由。日本學者小川久男(おがわひさお)的研究建立在滿鐵調查資料的基礎上,所著《包頭的皮毛店和皮莊——關于內蒙古商業資本特性的研究之一》(包頭に於ける皮毛店?皮荘:內蒙古に於ける商業資本の特質に関する一研究,満鉄調査研究資料第46 編,満鉄調査部,1942年)通過統計分析得出的結論是,在民國時期,包頭的皮毛店和皮莊的股份大致上可以分為四類情形:(1)財股、身股有明確規定的;(2)只有身股沒有財股的;(3)只有財股,身股尚未確定的;(4)財股尚未規定的。其中,一、二類店、莊在調查中記載十分明確;三類店、莊計有廣豐裕、雙義厚、文祥泰、義生恒等11 家,它們有的是開業時間短,對身股沒有作出明確規定,有的是在經營上陷入困境,將身股結算清楚,或改為以薪水來支付;四類店、莊有廣生裕、大恒永、恒興棧、義生明、恒記等九家。雖然開業較早,但都只有較少的資金,所以也沒有制定出這方面的制度。由此可見,股權結構設置與商號的經營規模、狀態等因素相關,實有體用相資相倚之義。小川久男在文章中對德生西、厚記兩家的描述尤其可以為我們理解大盛魁早期的情形提供啟示。德生西和厚記在統計中雖有實際資金的記載,但其實并無財股,是一種只有身股的商店。據德生西經理亢茂說:“我與副經理武憲章在民國二十五年開了這個店,只有資金五百一十元,由于投資較少,我們沒有把它當做資金,紅利分配時,都是按身股分配的”。厚記經理賈世威則說:“我同跑街的武世榮開店,投資五百元,而這五百元還是以借貸的方式借給柜上的。所以沒有財股,紅利都是按身股來分配,我為七厘,武世榮為六厘五毫。”[5]120-121大盛魁在發展初期的情形估計與德生西、厚記兩家經理所說的緣由大體類似,此后的股權結構也一直非常獨特,即商號只從盈利中獲取投資的資本,而不借助外部或所有者的資金。無論經營好壞,均不吸收外姓資本,以免受別人支配。這一點成為大盛魁日后鐵定的規矩。應該說,王相卿的這種想法和比爾·蓋茨(William Henry "Bill" GatesⅢ)當初不愿意讓微軟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心思非常接近。大盛魁商號成立伊始,資金拮據,本小利微。為了迅速擴大資金積累,王相卿與同伙商議,一致同意只拿勞金,暫不分紅。這樣一來,純利扣除員工的勞金,剩余部分都被轉存為下次做生意的本金,可以充實商號公有資本。大盛魁以三年為一賬期,每三年清算一次,結算利潤,進行分紅。由于三年分紅一次,三年之內應分的紅利無疑都可暫充公積金轉到生意上去,有利于商號本金擴大,加速資本原始積累。

在大盛魁創業之初,王相卿發給入伙員工的勞金也是比較低的。隨著經營狀況的不斷改善,利潤分紅問題成為許多人關注的事情。因為出門經商就是奔著搭伙求財而來,面對川流不息的貨物流和資金流,任何人心中都難免會泛起波瀾,單靠工資難以籠絡住入伙人員。入伙員工人各為己,每每考慮眼前能到手多少銀兩,并不關心商號的將來,一旦經營不善,許多人可以抽身而退,轉入其他商號,沒有任何約束力和凝聚力。再者,規則的產生具有傳染性。人力股的設置在當時的旅蒙商中已經有先行者。為了加強商號凝聚力,提高從業人員的積極性,王相卿借鑒其他商號紅利分配的辦法,決定在大盛魁內部設立人力股份。人力股不同于一般商號財東的股份(財股)。財東投入的是金錢,旨在通過經營活動讓這些股金增值;而人力股并不代表投資數額,只是商號對內部從業人員的一種獎勵性措施,所以有學者稱之為“股俸制”。商號把公積金劃分為數目不等的若干股份,根據從業人員的入伙年限和工作業績加以評定,每個人可以分得數目不一的股份,是為參股,亦稱身力股、人股、身股、頂生意。大盛魁初頂生意的人,最少的從五毫開始,而一般商號則往往從一厘五毫或二厘開始,從一厘開始的也很少。初設人力股時,王相卿頂一份生意,其余的人按職位大小和資歷深淺各有不同。因而,在大盛魁歷史上的第一次股份制改造中,財股并不存在,只有人力股。商號內部的正式成員,既是資產的所有者,同時又是經營者,他們之間的區別主要在于有無人力股份和股份的多少。此外,一般商號是按實際盈利分配紅利,即每個賬期分得紅利后,不論財股或人股,延至當年十月全部提清。而大盛魁卻沒有照搬這種模式。對于到期應分的紅利,王相卿又加以進一步的限制。大盛魁初設人力股6 個,王相卿決定按每股3000 兩分紅,不論純利多少,嗣后均按此數分紅,其他紅利歸入公積金。為了保證對入股人員的控制和公積金的擴大,復規定:到期分紅的3000 兩只能提取四成,即1000 兩銀子只能提取400 兩,其余部分順延三賬(9年),不計利息。這樣,每股實際上3年只能分到手紅利1200 兩,其余1800 兩要等9年以后提取。有頂生意的人開始還非常高興,但后來發現,用這種延期限量提取的方法分到手的紅利實出意外,不免心有怨艾。大盛魁之鼎盛在某種程度上不能不說應該歸功于這種超強度的資金強制積累。正是以總量規模碩大和頂生意分紅穩定的優勢,即使在分紅比例、兌現上限制頗多,也使大盛魁在網羅人才方面具有相對有利的地位。

舊時的商鋪字號股份制存在一種叫做“永遠身股”的股份,但由于史料缺略,其始于何時已經茫昧難稽。商號為了褒獎一些生前貢獻卓異的人員,專門給他(們)設立一份名譽股份,稱之為“身股”,使其后人可以按此“身股”分取紅利。只要商號不倒閉,“身股”永遠保留,故又名“永遠身股”,俗稱“死人股”。這種股份既不同于財東出資取得的財股,又不同于從業人員頂生意的力股,純粹是一種追念性質的慰勞金。這相當于中國傳統政治的“鐵券”制度,清朝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就是在打江山過程中最初滿族貴族股份制聯合統治在向君主集權體制轉變時的利益妥協產物。大盛魁號伙們為了紀念王相卿、張杰和史大學締造基業之功,在這三位創始人死后,經過公議,仿照其他商號的慣例,相繼為三位開立了“永遠身股”各一份,紅利由其后人領受。這種“死人股”雖說是給死人,但其制度設計的真實意圖乃是讓這些人的后代承襲祖先余蔭,一則告慰死者,一則樹標立儀,鞭策活人,鼓勵號內員工更加賣力工作。

生意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這需要特殊的天賦。經營權與所有權的分離必須是資本聚集一定規模才產生的需求,亦即有資金者與有能力者不能兼于一身的情況下,才有必要進行資源的優化組合。在企業經營初期,資金通常是最為稀缺的資源。解決這種制約瓶頸的制度設計包括向別人立字據借錢來做生意的貸金制等。貸金制是法律上的借貸關系,不是我們這里所關注的問題。在中國歷史上,“合本連財”經營其來有自。從法律人類學角度來看,這在世界上是普遍的現象,也不足為奇。我們這里主要關注的是清代以來“東伙合作”制。在一些史料中,也有將東家的“出本”稱之為伙計的“領本”,財東在出資的同時,就已經決定不是由自己來經營,而是由作為合伙人的伙計來經營,故而這種“東伙合作”的經營也可以稱之為“領本經營”。“東”是財東的意思,即商號的股東;“伙”是指經營合伙人,又稱伙計。在四川,這種制度被稱為“東西制”,即東家出資,西方經營。這是清代以來陜商慣用的經營方式。掌柜從股東手中領取資本組織經營,被稱為“領東掌柜”,負全部經營責任;有的掌柜僅從店內領取工資或薪水,可以自由跳槽或被東家辭退,此為“水牌掌柜”;有的掌柜因經營有方,或與東家關系密切而記名開股,或以人身為股份投資占有相應股份,是為“開股掌柜”或川語中所謂“帶肚子掌柜”者。例如,“協興隆”鹽號是光緒年間陜商劉紹棠、田荊榮與李四友堂總辦李德山各出200 兩銀子聯合興辦的經營仁懷邊岸最大的鹽號之一,其總號設在仁懷縣城內,子號共有70 多家,分設于從仁懷到貴陽的沿途州縣。“協興隆”內部管理所采取的是當時陜商普遍實行的“東西制”[6]157。盡管名稱在各地不同,但這種制度的實質是相同的。其最主要的特點是“東家出資,伙計經營”,企業所有(Unternehmensbesitz)與企業經營(Unternehmensleitung)相分離。

許多學者由于對材料的掌握深度不夠,而濟之以過度的感情渲染,抵掌雄談,議論風發泉涌,然而卻不免流于齊東野語。有的學者在論著中這樣寫道:在這種“東伙合作”制度模式下,東家作為商號的出資者,其職責只有兩項,一是掏銀子,二是選大掌柜,然后由大掌柜來統領伙計開展具體經營活動。大掌柜作為商號經營管理的最高領導,是維系整個商號生存發展和贏利的最為關鍵所在,既有決策權,又有執行權,包括內部制度的制定與執行、人員的選用、分號的設立與管理、資金的調度與運作以及大大小小的各種商務決策,概由其全權處理事務。而對此東家則一律不準插手,不得過問,甚至連學徒都不能推薦。只有大掌柜才能對外代表商號,財東不得以商號的名義在外活動。不僅如此,為了不影響掌柜的經營,東家絕不能在自家的商號中借錢。大掌柜每年年終匯集營業報告表,造具清冊,向財東匯報一次,財東此時對大掌柜的經營策略僅有建議權,而無決策權。東家在選擇了大掌柜后所能做的就只有一點:回家等待年終算賬,屆時如果賺了就可以分紅,虧了則只能認賠。因而,在這種制度模式下,東家作為大筆銀子的投出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練好自己的眼力,選擇到正確的掌柜。正是這樣,東家在大掌柜一職的選任上通常都慎之又慎,一旦選定,商號就會舉行極其隆重的“聘任儀式”,其規模幾乎同古代的帝王拜將儀式差不多,往往大擺酒席,請中人,蓋紅印,畫字押,以此來鄭重其事地表示東家對大掌柜的全權委托。大掌柜一上任就具有獨立經營權,其職權之大,會讓今人瞠目結舌。這也為大掌柜今后施展自己的才能提供了一個足夠寬廣的舞臺。按照這些學者的上述描述,東家似乎只能在結賬時行使權力,其余時間基本上是沒有監督權力的。

這種情況在前述“協興隆”鹽號的口述史料中似乎也可以得到佐證。按照《自流井李四友堂由發軔到衰亡》的描述,“協興隆每三年帖請股東到仁懷總號算賬一次,算賬時股東住號內,款以盛情……算賬完畢提出銀子六萬兩,每股均分,每股二萬兩,由股東自由支配。三年一賬,分紅的制度由總號的掌柜嚴格執行。平時股東不得在總號或任何子號支配分文,也不得在總號或子號查賬。平時股東不得在號上住宿,即使是暫時的,也不得在號上吃飯”[6]159。當時有這樣的俗語:“一千兩銀子的東家,八百兩銀子的掌柜”[7]278,“只有滿天飛的掌柜,沒有滿天飛的東家”[8]391。足見掌柜的經營者地位之尊崇。不過,我們不應被一些表面現象所迷惑,將這種“東伙合作”視為掌柜權力無邊的財東“虛君制”。設若果真如上述學者描述的那樣,這種跛足的制度是存在嚴重缺陷的,足以覆車僨轅,不可能經久不衰。日本學者小川久男所著《包頭的皮毛店和皮莊——關于內蒙古商業資本特性的研究之一》對廣義豐皮毛店的企業內部結構言之甚詳,有助于校正我們在認知上存在的某些偏差。

從2005年修訂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38 條關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會的職權、第47 條關于有限責任公司董事會的職權、第50 條關于有限責任公司經理的職權[9]343等規定可以看出,除獨資公司外,股東會或股東大會是所有公司必須設立的法定機關,也是公司的表意機關,依法就其職權范圍內的事項作出決議,形成公司的意思。股東大會作為公司的權力機關、董事會作為執行公司意思的執行機關、監事會作為公司的監督機關,三者形成各行其權、相互銜接、相互制約的現代公司治理結構。從西方現代股份有限公司的發展看,隨著股份公司規模的不斷擴大,股權日益分散,股份公司為適應瞬息萬變的經濟情況,出現了股東大會職權弱化和董事會權限擴張的趨勢。而且,從運行效率考慮,國外公司法也存在從“股東會中心主義”向“董事會中心主義”的演變。但鑒于我國公司治理結構中存在內部制約缺乏與市場監督不足的缺陷,為保護中小股東的權益,所以新《公司法》以及《證券法》都強化了股東會或股東大會的權力。按照《公司法》規定,公司運行中常見的重大問題均應由股東會或股東大會討論決定,包括:決定公司的經營方針和投資計劃,選舉和更換非由職工代表擔任的董事、監事,審議批準董事會的報告,審議批準公司的利潤分配方案和彌補虧損方案,對公司增加或者減少注冊資本作出決議,修改公司章程等。公司運行中可能遇到一些特殊事項,諸如公司向其他企業投資、以公司財產為他人提供擔保、公司轉讓和受讓重大資產、將公司資金借貸給他人等,依據《公司法》、《證券法》規定,必須經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決議,未經其同意不得作為。盡管過去的“東伙合作”制度沒有現今公司法規定那樣完善細致,但何嘗又不是在制度設計上尋求財東與大掌柜之間的平衡?公司法的許多規定在廣義豐的“號規章程”中都可找得到。

有一種觀點認為,把“東伙合作”制度中的財股與身股說成是股份制是一個天大的誤解。股份制是現代企業制度,在這種企業中起關鍵作用的是制度而不是人,所以財股與身股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股份制,而是協調內部關系、激勵員工的一種手段。另一種觀點也是否認身股作為股份的性質,但論據與前者不同,主要強調的是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合伙,即:參加合伙的既有資本,同時經營者的勞動及能力亦入伙,作為資本的一個組成部分,參與利潤的分配和虧賠責任的分擔。旅蒙商的股份合伙中的經理和一些伙計雖然都頂有一定的股份,參與企業的分紅,但由于財東對企業虧賠負全部無限責任,掌柜等經營人員頂多負擔不超過其勞動、經營能力以上的責任,其身股并不是真正的人力資本股,只不過是財東獎勵的花紅,屬于經營人員和一般職工的報酬。真正的資本不可能只分紅而不承擔虧損。實際上,財東和掌柜等經營人員之間是雇傭與被雇傭的關系,而不是合伙關系。小川久男在《包頭的皮毛店和皮莊——關于內蒙古商業資本特性的研究之一》中也這樣寫道:身股“可以看做是與財股一樣構成資本的重要因素,但這絕不是已將身股的性質分析得透徹無遺。因為它又是各商店給予主要管理者或其他經營必要人員的一種變相薪水。但身股總歸是身股,它既不能列入資本的范疇,也不能列入雇傭者薪水的范疇,而不過是發展緩慢的中國商業或小手工業經營的一種特殊存在而已”[10]175。小川久男的依據在于:財東可以在算賬時對經理、副經理身股根據其表現加以增減,身股并不像財股那樣是固定的,可見開紅利是對身股所有者支付薪水的一種變相形式,將資本與店員的對立關系巧妙地掩飾了起來。張忠民《略論明清時期“合伙”經濟中的兩種不同實現形式》的觀點比較合理一些。他認為,中國在明清時期股份合伙的最大特點在于合伙資本與收益的股份化,而股份化中最明顯的特色又在于在以前的研究中均為人們所忽略的資本意義上的“股份”與收益分配意義上的“股份”的雙重區分。張忠民把這兩種不同含義的股份分別稱之為“資本股份”和“收益股份”。所謂資本意義上的股份,即“資本股份”,指的主要是對資本化的貨幣或實物,即對合伙人所出合伙資本(主要是貨幣資本和實物資本)的等分,是股份合伙中“股份”的原始意義,在史料中通常被稱之為“銀股”。所謂收益分配意義上的股份,即“收益股份”,指的是對股份合伙中收益分配權益的等分[11]。

筆者認為,股份制作為一種法律制度安排,因時、因地而宜,不同時空條件下的人們在實踐中創造和建構的法律制度終究都是一種地方性知識。首先,我們不應該以現代西方某一階段的股份制的模板來衡量中國傳統社會的制度安排,并進而將合者視為進步、不合者斥為落后。這種現代主義的、西方中心主義的衡量標準并不是金科玉律。清人徐珂將它歸之為“出資者為銀股,出力者為身股”[12]2292,是頗為準確的。我們應該尊重當時人的概念,而不是讓當時人服從后人的見解。研究問題的一個基本要求就是以事物的實況為準,人我不混,物我兩清。既然當時人都使用這樣的概念,我們有什么理由強人從我?其次,我們說股份制是現代企業制度的核心組成部分,但并不意味著股份制不能存在于前現代企業制度中,即便馬克思所說的社會形態中除占主導地位的生產關系之外,也是有其他社會形態的生產關系的遺緒或者萌芽存在的。我們不能說在“東伙合作”中起決定性作用的不是制度而是人,不能拿在“東伙合作”中對于違反制度的“反例”作為“范例”,并進而引申得出制度因素微弱的“凡例”。在現實生活中,違約現象比比皆是,但不能由此證明契約制度不存在。法律的有效性與法律的實效性原本是兩個概念。再次,以身股只分紅而不承擔虧損為理由否認其股份性質的理由也是不充分的。現代公司法強調資本的充足性和對于交易安全的擔保性,并從法律責任上設定無限責任和有限責任兩種形式。明清時期,中國傳統的商號是一種契約設立的產物,所以有學者將這種股份制稱為“契約股份制”。為了保障交易安全,當時的商號基本上是無限責任,而輔之以鋪保等連帶責任。因為“民有私約如律令”,所謂“契約股份制”對于頂身股者不承擔虧損的責任加以約定,作為制度安排存在合理性,我們應該順著其文化脈絡予以同情的理解,而不是否定其股份制的性質。傳統商號中的身股實際上就與當下中國只受益而不承擔風險的“干股”一脈相承。現在社會上常用的“干股”一詞,并非是法律概念上的股東股份的規定,是對只受益不承擔風險的股東的俗稱,這種股東在公司里占有股份,實際不出錢或投資資產,而按所占股份比例享有分紅權。出于法律穩定性等考慮,紙面法可能落后于現實生活,不可能朝令夕改。“干股”現象雖然在現行公司法中沒有加以表述,但我們不能對干股未被規范就視而不見,否認其作為股份的性質。干股的取得和存在以一個有效的贈股協議為前提。干股協議在現今中也是允許的,一般包括:股份的出資額,有無表決權,責任的承擔,分紅的比例、時間、交付方式,違約責任。如果干股股東通過公司股東變更登記備案程序,則會成為正式股東,完全享有股東的權利和義務。

事實上,中國的法學界由于長期受到教科書的影響,而這些教科書又往往是國外法律常識的轉譯、規整,所以各種高頭講章層層沿襲的建構便使某些常識成為金科玉律。學者通常所謂法人設立有特許主義、準則主義和核準主義三種方式。人們在推崇國外法人制度的時候,就以此作為中國古代法律制度落后的反襯。但是,費肯杰教授在其《經濟法》中就從法律史和比較法的角度指出,根據自由創立(freie K?rperschaftsbildung)的理論,如果(自然或法)人為共同實踐的所有活動而聯合起來時,法人作為權利和義務載體已經成立。德國法沒有采取這項原則,因為它本身隱藏著許多不確定性,并且如果這種悄無聲息的合伙過多存在的話,它在經濟和社會生活中是難容的。與自由創立原則相對立的法律政策是準許制度(Konzessionsystem)。按照這種制度,法人可否創立由國家掌握權柄。在16-18 世紀,國家通過隨意頒布特許狀、許可或通過某種授權以創立法人(特許公司、特權組織等)。隨著法治國家原則的逐漸引入,第三種原則即準據制度(Normativsystem)遂獲得普遍優勢。在這種制度下,國家通過立法確立一定的條件,滿足這些條件者便自動導致法人的形成。這給法人的建立以主動性。從費肯杰教授的論述中可以看出,盡管目前德國法上沒有所謂“自由組織制度”(System der freien Korperschaftsbildung),也沒有可以由國家自由決定是否以及何時承認某組織的法人資格的所謂“許可制度”(Konzessionssystem),現行德國采用的是“法定條件制度”(System der Normativbedingungen),但是,迄今法人的自由設立(即自由主義、放任主義)在世界上仍然作為一種制度安排存在并非主觀臆想,法律可以對于公司的設立不予調整,而當事人設立公司可以無需履行任何法律上的手續。我們不能因為中國古代政府沒有干預的自由設立制度而否認當時法人制度的存在,在這兩者之間不能簡單化等同視之。再者,企業法律形態不等于企業經濟形態,我們所熟悉的企業法律形態實際上是德國特有的制度安排,只有德國法學界和實務界頗為注重企業法律形態問題,并建立了極為完善的理論。費肯杰教授指出,由于在法國大革命中批評“死手財產”的緣故,法國民法典(der Franz?sische Code Civil)沒有關于法人構成形態(die Bildung juristischer Personen),法人在19世紀法國民法中依據自由創立的原則得以發展,所以目前在法國的法人類型遠多于德國。筆者在翻譯費肯杰教授《經濟法》對此的論述時,由于國內法學界不了解其中原委,便專門加了一個譯者注,指出:在法國民法典制定時,天賦人權觀念普遍盛行,時人害怕封建勢力借助團體的主體資格進行復辟活動,法人(即擬制人,persona ficta)這一概念使人聯想起剛剛被打倒的教會勢力、“死手財產”(biens de la main morte),所以沒有規定法人制度。在中世紀法國,為了防止財產流向農奴主以外的人,依據“農奴死亡,但他的主人需要生活”(Le serf mort,saisit le vif son seigneur)的原則,農奴死后將其財產歸還給他的主人。故而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Property is a sacred and inviolable right)實為對中世紀財產法權的深惡痛絕的矯正和反動[13]105-137。從上述德國和法國關于法人制度的不同設計可以看出,我們不能因為主要繼受德國法,就只知有秦漢而無論魏晉,所謂公司法律形式未嘗不是一種“地方性知識”,拿這些制度來否認旅蒙商中的股份制,猶如現代人夸耀說“古人沒有因特網”。相反,如果我們隨著視野的拓展,對中國土生土長的股份制進行深入研究,我們就不會依然采取進化論的思維模式提出一些偽問題。在這一點上,費肯杰教授所說的推參闡述的法律研究方法顯然更為可取一些。

二、自貢井鹽股份制

我國經濟學者盛洪由于翻譯科斯的著作而應邀去美國訪學。盛洪介紹了這樣一則趣聞:

有一次,科斯給我拿來一本《科學美國人》,其中一篇文章題目叫做“偉大的中國井”,講的是18 世紀或更早的時候,中國四川省的鹽井在鉆井技術上的驚人成就。由于四川地處內陸,海鹽運到四川非常昂貴,而四川的地下又蘊藏著大量的漿鹽,因此鉆井取漿鹽的事業有利可圖。鉆井技術隨之發展了起來。據《偉大的中國井》作者介紹,早在一千多年前,四川人就能夠鉆一百多米深的井了。他們最為輝煌的成就,是159年前(1835年)鉆的“燊海”井,深度達1001 米。而在當時,歐洲人的記錄是535米,是由一個德國工程師在1842年創造的。科斯對這段歷史非常感興趣,他問道,中國過去有那么好的鉆井技術,為什么沒有用來開采石油和天然氣?不僅是中國的技術,他對整個中國文明抱有崇敬之心。……他說,“我近年來對中國的問題感興趣。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謎,即中國有著很高的教育水平和知識水平,中國曾達到過很高的成就,但為什么近代經濟革命沒有首先在中國發生?阿拉伯國家也是如此。現在英文中的很多科學術語是從阿拉伯中借用過來的。阿拉伯人在科學、藝術等方面都曾有過非常高的成就。在歐洲,最先發展起來的是西班牙,但工業革命主要是在英國開始的。人們覺得好像工業革命更應該在法國開始。因為法國有更好的知識階層。區別是,法國一直是一個集中管理的國家,到現在也是如此。什么都由巴黎來決定。法國的總統一定是一個巴黎大學的教授。相對來說,英國更分散化一些。”[14]158-159

科斯把中國的歷史興衰稱之為“謎”,不理解四川井鹽鉆井技術如此領先世界的原因。科斯六十多年前在醞釀“企業的性質”時,也是在探究一個“謎”的底:既然市場是最有效的,為什么還要有企業?現在科斯所欲圖探究這一中國之謎的確是非常復雜的問題。現代中國經濟學界、法學界都往往急功速效關注現實的一些策論性研究,然而一些深層問題卻無人問津。科斯的關注焦點很令人反思。當我們把問題縮小到四川井鹽開鑿歷史時,在前人基礎上進一步反思自貢井鹽的資本聚合機制,也許可以解釋一些中國傳統社會的重大關節問題。

傳統的觀點都認為中國是小農經濟,是一家一戶猶同馬鈴薯一般分散孤立的經濟單位。這種觀點大體上是可以成立的,但不能據此否認中國的傳統經濟生活中沒有結社的偏好。這方面的現象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在晚清,一些志士仁人為了倡導商戰,為現代公司制度鳴鑼開道,將中國與西方加以戲劇化、類型化極而言之,聲稱中國人長期存在“寧可一人養一雞,不愿數人牽一牛”的潛在意識,同業相傾,同道相忮,同利相賊,同力相陵,極大地抑制了社會資本的流動與集中。所謂“一個中國人是條龍,三個中國人變成蟲”、中國人缺少一種平等協商合作的精神與經驗等論點,充盈于耳。《論商務以公司為最善》這樣寫道:

西方所設公司日增一日,商務一日大一日,中國雖亦有仿而行之,但仍然如晨星之可數,風氣終未大開,所以商務終未能起色。欲振興商務,須廣設公司,盡管公司不能保證有盈而無絀,但合而計之,所失固巨,以數十人、數百人之力分而任之,則所失亦輕。茍能廣設公司,俾一國之人不商而亦商,則商情自熟,商力自厚,自然堪與西人爭勝焉。中國之為貿易者動曰,合偷一牛不如獨偷一狗。泰西則不然,各股東莫不協力同心,是以恢恢乎多錢善賈[15]457-458。

晚清這種對中國傳統的批判并不足為信,具有明顯的意旨偏向性。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早就說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與人們在晚清倡導公司制度所描述的視公司為畏途的說法相反,即便當時也出現過對于公司發行股票的追捧如飲狂泉的情景,更無論長期以來中國形成的商業資本集合的各種名目“打會”的歷史之悠久。的確,人們進行交易的動機是總合作剩余的存在。人們是否進行交易,不是取決于交易成本的大小,而是取決于合作剩余減去交易成本(機會成本)后的總合作純剩余以及對總合作純剩余的分配能否達成一致意見。在博弈條件下,按照個體在約束條件下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原則,無法推導出在有合作剩余時一定會發生交易。由于每個人都想獨占合作剩余,所以交易不一定能夠實現。但是,“資本家害怕沒有利潤或利潤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樣”[16]829。所以,羅伯特·庫特的前述分析是比較允當的,關于中國人在經濟生活中缺乏結社偏好之論的缺失恰恰在于過于浮泛。實際上,羅伯特·埃利克森《無需法律的秩序:鄰人如何解決糾紛》(Robert C.Ellickson,Order without Law:How Neighbors Settle Disputes)的貢獻就在于比前人更為有力地借鑒了當代的博弈論理論,顛覆了國家的制定法是社會秩序之唯一或主要淵源、民間法或民間規范只是制定法律之補充或從屬這一命題,強調“真正的”法律其實是人們在行動中產生的自發秩序安排,在本質上是對這種社會群體長期反復博弈中產生的規范的承認和演化。至少在交織緊密的群體中,沒有正式法律仍然可能有秩序,甚至存在“無需法律的秩序”。簡言之,“是規范,而不是法律規則,才是權利的根本來源”[17]52。“食肴之將”的鹽自古以來就是人民生活之必需品,“不得不買,不得不食”,因而中國傳統的王朝國家每每實行鹽鐵專賣制度,以謀求政府利益。這在筆者《中國經濟法歷史淵源原論》關于鹽法一章有所涉獵[18]130-178,但我們所關注的焦點在于鹽業生產的企業組織法律形態問題。“四川貨殖最巨者為鹽”,而自貢則以“鹽之都、龍之鄉、燈之城”聞名于世。在那一片鹽鹵浸透的土地上,為開鑿井鹽形成的獨具特色的股份制起源無從稽考,實際上可逆的制度時間是解析這種產權結構的關鍵所在。在中國傳統社會中,雖然政府對于民間資本的集合并沒有相關法律加以規范,但在長期的日常生活中通過相互博弈形塑的行為的邊界、模式與程序,對于當事人具有制約性。這是通過經驗的復制和傳染而形成的法律秩序。如自貢地區四大家族之一的“四友堂規模發展那么大……不是偶然的,它有一套值得注意的嚴密制度”[19]94。

四川是我國主要井鹽產區。其礦源深藏地中,自震旦系至白堊系,地層均有儲存,以三疊系為最豐。一般來說,最上的白堊系地層,容易開采,但儲量少、品位低;大約在距地表600 米上下的三疊系石灰巖中產黑鹵或鹽巖,含鹽量分別為16%或25%左右。鑿井愈深,鹽鹵和天然氣的產量愈豐,品位愈高,但技術要求和工程難度也隨之激增。井深與鹵源、鹵咸、價值成正比,井愈深,鹵愈豐,咸愈重,利愈大,要想獲得豐旺咸重的鹵源,就必須鉆鑿深井。北宋慶歷年間,四川井鹽生產技術取得重大突破,發明了“沖擊式(頓鉆)鑿井法”。這是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繼“四大發明”之后對世界科學技術和人類文明作出的又一卓越貢獻。采用這種方法鑿出的鹽井,被稱為“卓筒井”,具備了現代油、氣井的雛形。英國的著名科技史專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在《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中指出,中國深鉆技術早在12 世紀前就傳入歐洲,被譽為“中國鉆法”。乾隆中葉以后,自貢鹽業發展蒸蒸日上,“井灶大興”,以生產技術、產量、質量等優勢迅速成為與犍(為)樂(山)并駕齊驅的四川兩大鹽業生產中心之一。在此期間,富榮場已出現開采深度達一二百丈深的鹽井。據有關資料記載,是時,老雙盛井鑿至513 米,桂咸井達799 米,“每水一斤,煎鹽一兩四、五錢至二兩一、二錢”[20]270。此時有了“魚尾銼”、“銀錠銼”、“財神銼”等新型鉆具,可打深井至三四百丈,這樣就能把蘊藏在三疊系嘉陵石灰巖的豐富鹽鹵及天然氣開采出來。此外,處理井下事故的器械也大為增加,對于井腔內發生的“走巖”、“崩腔”、“流沙”、“冒白”等弊病,均有一套完整的處置方法。道光時期,富榮鹽場的鹽井已“自百數十丈至三四百丈”[20]269,較諸上一時期提高了三倍以上。科斯前述所驚嘆不已的自貢燊海井即開鑿于道光十五年(1835),井深1001.42 米,堪稱古代井鹽鉆井技術成熟的標志,系世界上第一口人工超千米深井,有“世界鉆井之父”的美譽。該井為一口以產天然氣為主兼產黑鹵的生產井,至今仍日產天然氣1000 余立方米,鹽2000 公斤[21]。

經濟開發的一般規律都是先易后難。四川井鹽最開始在淺地層鑿治,隨著表層資源開發的枯竭,必然向深層掘進,所以,自貢鹽場鑿辦鹽井耗資特巨,投資門檻越來越高。“井上工費或數萬金,少亦萬余金。”[22]68有清一代,自貢井鹽投資者之所以前躓后繼,乃是由于存在一個強大的投資誘因。“購鹵股者,勝于買田,以責息速且厚也。”[23]95某些高產井,尤其是特旺井,盡管開鑿曲折坎坷,陷入山窮水盡,但一朝見功,氣噴泉涌,立地轉向柳暗花明,驟成巨富。有僅持一天高產井日份三兩年間即購置千余石田產者,有僅憑一二口高產井起家而成為富甲一方的家族財團者。然而,重利每多與巨險相伴相生,深井開鑿不愧為一種風險投資。在當時科技條件下,深鹽井的鉆鑿向系委之天命,成功與否本身存在諸多不確定性因素,使其前景變幻莫測。首先是鑿井時間長短無定,鑿井費用多少無定。“常程可四五年,或十余年,有數十年更數姓而見功者”[24]109。其次是最終成敗結局無定。任何一口井的開鑿都會有見功或不見功、見大功或見小功的可能,常程常費見功自是萬幸,等而下之為耗時費資見功,最壞情形是歷盡千辛萬苦而無成,徒抱終天之恨,此種最壞情形使鹽場投資者談虎色變,但又無法從根本上加以避免。再次是見功投產之后效益高下無定。某些井雖然勉強見功,投入生產,但效益甚低,或僅夠繳用,或略有盈余,實際等于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與不見功而報廢之井相較,亦所勝無幾。最后是幸而始成后井推事故發生無定。某些井因開鑿過程中的質量原因形成井病,難以根除,致使后來井推不暢,更有突然事故,使旺井轟然報廢于頃刻之間,或雖未報廢,但由此轉入低產,永無復興之望[25]。

面對以上種種無定因素,如何盡快解決資金籌集問題,如何建立新機制以滿足因深井建造提出的資金需求并分散投資風險,便成為進一步發展鹽業生產的關鍵所在。顯而易見,解決問題的途徑應該是也只能是依賴于積沙成塔、集腋成裘之法。鹽場投資者在反復的博弈過程中通過合約建立起具有地方特色的股份制投資形式,尤其是樂于接受其中的資本接力原則以及股份轉讓原則,以便進退自如,解決在長期鑿井過程中股伙墊支資本不足的困難,并及時擴大資金來源,以收眾擎易舉之功,保證鑿井工程的順利進行。這樣的股份制度設計與當時普遍流行的民間習慣法有相同之處,但風險投資的特殊性、資金密集性等特殊因素使自貢井鹽的股份制與前述旅蒙商一般的股份制模式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

自貢井鹽獨特的資本接力——做節制度在許多文獻中都有記述。所謂做節,是指“井久不見功,抑或僅見微功,尚須往下搗銼,有力不能逗錢者,即將所占日份、鍋份出頂與人,即名為上節,承頂人即名為下節,以后做井工本歸下節派出”[26]70。由于鉆井耗資費時,有人鑿辦多年,資金告罄,處于進退兩難之中,乃亟籌出頂于有資金者繼續銼辦。此時,第一投資者可以邀約第二投資者參加合資行列,提留若干股份歸己,成為不出工本日份,稱為上節;丟出若干股份與新投資者頂井銼辦,由其承擔全部鑿費,待成功后,按讓渡以后的股份分占甚至獨占收益。與原井伙稱為“上節”相對,此曰“下節”。有的上節系“絕頂”,即收回全部工本,他日鉆井成功,則不得分息。如果上節在轉讓中將井頂絕,便實際上等于掃賣。投資下節者,多認為該井所處地勢優越,鹵源豐富,前途樂觀。雖然一次支付現金數多,實乃獲取鉆井成功捷徑。如順龍井深已達250 余丈,只因“天年欠豐,無力承辦”[27]285,為福全灶所接辦,竟然取得水、火凈日分15 天。設若下節資金耗盡,而迄未成功,又得轉頂他人。因為如果不立即尋找后繼而造成停工住銼,則原來的上節可將井收回,且不償付工本。在這種情況下,前之下節作為中節,新頂之人又稱下節了。故史料中有這樣的記載:“如井久不成功,下節力又不支,轉頂與人接辦,則前此之下節作為中節,現在出錢銼井人為下節;井成時,中節亦有歸本若干者,或共分鴻息者。”[26]71當下節如又感到財力不濟,再次出現經營危機,則又可如法炮制,招徠愿意同他們合作的承頂者,形成第三、第四投資者,出現全井上中下節,乃至下下節的格局。萬福-春龍井由于鑿辦多年,久不見功,鑿費難籌,多次丟節,形成上節王崇德堂占日份5.6 天、上中節易啟承堂占日份2.4 天、下節同春灶伙占6 天、下節謙吉寶灶占日份16 天的股權組合[28]。

四川自貢市鹽業歷史博物館和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收藏了清代富榮鹽場有關鹽業經營方面的契約共43 件。這些鹽業契約起自清乾隆四十四年,迄于宣統三年。張學君、冉光榮將這些契約原件刊發于《中國歷史文物》1982年和1983年,對于其中的方言、行話在注釋中予以簡要說明。這批契約中涉及“做下節”者共六件。

例1,十一號契約

立頂井字約人趙振九、弟用章、濟隆,今將自置黃桷坪地基搗銼興海井一眼,情愿出頂與王□□名下推煎下挫。現有水火,同中議明,租銀壹仟肆佰伍拾兩整。當即銀、井兩交明白,從中并無貨物準折等情。其做井如停工住銼,許主接回。蒙神天賜福,出水火之日,足有四口,主人地脈九天分班煎燒,照依廠規,拾貳年為率,許主人原井接回,臨時再無他說。至見功應修灶房、柜房、亦以廠例,不得推托。恐后無憑,立約為據。本井所有牛只、家具,同中照物作以時價,銀物兩家照數收清,此批。

造字20 泉上涌。

趙振九 趙用章 趙濟隆 同立

中證 郭永吉 何敬亭

王連三李福之

陳永和任魯一代筆

嘉慶十三年七月十九日

一樣兩紙,各執一紙[29]

例2,十七號契約

立退還井約人蔡先年五房人等,情因乾隆

四十四年,先祖蔡燦若在仙騾檔珍珠沖王靜奄業內搗鑿同盛井壹眼,蔡姓名下占每月客日分二十二天半,地主名下占地脈日分七天半,以見大功為始,十二年為滿。因無力承辦,轉頂與萬丹亭,萬又頂與寇□豐,寇姓又頂與喻義和。喻姓等竟將井停廢多年。地主王曉亭憑眾、照廠規將井接回。喻姓甘愿將井交還蔡姓,蔡姓亦愿出退字,將原佃井合約壹紙交還地主。比日憑眾言明:地主王曉亭愿與蔡姓提留工本,每月晝夜凈日分叁天半,以井見大水、火起班之日為始,年限拾貳年為滿。年滿以后,將日分全歸地主。其余轉頂后客萬、寇、喻等姓,所有工本字約,一力有蔡姓承認。蔡姓應還后客工本銀錢,在提留日分內償還,均不得問及地主。至于井見大功,修造廊廠,仍照叁拾班認修,年滿概歸地主,亦不得言及頂打。恐口無憑,立退字存據。

水火既濟 憑中 蔡占春 王建中

咸豐四年甲寅四月二十一日立退還井約人

蔡先年 蔡庭三 蔡喜亭

蔡新亭 蔡友源[29]

俗諺曰:“民有私約,約行二主”,“官有政法,人從私約”。現存“做下節”契約都是在原直接投資契約基礎上產生的。這類契約須先由原井伙(上節)與新承辦者(下節)協商,雙方同意合作,即將所議條件立為契約。首先說明原井伙何人,所辦何井,鹽、氣井現在深度,見功與否,因何原因招徠下節。例1 第11 號契約為嘉慶十三年趙振九弟兄三人所立出頂興海井的契約,其中寫道:“立頂井字約人趙振九、弟用章、濟隆,今將自置黃桷坪地基搗銼興海井一眼,情愿出頂與王□□名下推煎下挫。現有水火,同中議明,租銀壹仟肆佰伍拾兩整。”隨后議明新承辦者得到原井伙讓渡的日分、鍋口若干,出押山銀錢幾何,提供鑿井工本情況,施工下銼條件,井成時,上、下節各自享有的權利和義務。例1 第11 號契約云:“現有水火,同中議明,租銀壹仟肆佰伍拾兩整。……其做井如停工住銼,許主接回。蒙神天賜福,出水火之日,足有四口,主人地脈九天分班煎燒,照依廠規,拾貳年為率,許主人原井接回,臨時再無他說。至見功應修灶房、柜房、亦以廠例,不得推托。”該契約所反映的上、下節間的讓渡情況是,讓渡除地脈日分九天外的全部開鍋日分。契尾有中證人簽字,立約人畫押,署名生效。日期約分承、出二式,由上、下節分別寫就,代筆人將兩約約尾相并,于騎縫處大書“合同為據”、“承出二約各執為據”之類文字,交由各自收存。

從這類契約可以看出,上、中、下節間的股份收益分配,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上、下節在簽立契約、權衡利害得失時,起決定作用的是鹽、氣井的潛在價值和上節已取得的進展。若鹽、氣井所占地勢被認定為鹵源豐富,且上節在鑿辦中已獲顯著成效,則契約在劃分權益方面有利于上節;反之,則有利于下節。例2 第17 號契約說明,乾隆間蔡姓佃得王姓地基,開鑿同盛井,后因無力承辦,頂與萬姓,萬姓又頂與寇姓,寇姓頂與喻姓,迄止咸豐間,實際已達四節,前后銼辦歷經75年之久。同盛鹽井最后由地主王姓接回另行銼辦,所有前四節客伙,均未得到收益,僅有蔡姓得到工本日分三天半。該約載明:“地主王曉亭愿與蔡姓提留工本,每月晝夜凈日分叁天半,以井見大水、火起班之日為始,年限拾貳年為滿。年滿以后,將日分全歸地主。其余轉頂后客萬、寇、喻等姓所有工本字約,一力有蔡姓承認。蔡姓還后客工本銀錢,在提留日分內償還,均不得問及地主。”可見,蔡姓雖然保留工本日分三天半,但對于此前各節的債務也負有償還責任,必須在提留日分內償還。

類似的股份轉讓制度在中國其他地區也可以見到①。例如,在清代京城藥鋪行業中,“同仁堂之丸散膏丹,西鶴年堂之湯劑飲片”馳名遐邇。尤其同仁堂堪稱京師藥鋪之翹楚,清人著作中也不時提到同仁堂及其名藥,如同治十二年(1873)楊靜亭所著《都門案纂》、光緒十二年(1886)李虹若所著《朝市叢載》等均有所記述。是時,“外省人之入都者,無不購其硇砂膏、萬應錠以為歸里之贈品。”[30]2297同仁堂坐落于正陽門外的大柵欄,為樂家所創。樂家原籍浙江寧波府,于明永樂年間移居北京,以串鈴走方行醫為業。清初,樂家四世祖樂尊育(1630-1688)敕授登仕郎,為太醫院吏目,掌管出納文書,于康熙八年(1669)創辦同仁堂藥室。這可以北京同仁堂樂家老鋪過去所掛老匾落款的時間為證。五世祖樂鳳鳴(1661-1742)因鄉試落第,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創辦同仁堂藥鋪。雍正元年(1723),同仁堂開始供奉御藥房,由是財勢兩旺,聲譽與日俱增。乾隆十八年(1753),樂家遭受火災,第六代掌柜樂禮病故,同仁堂藥鋪難以為繼,樂禮之妻申請主管衙門資助。由于皇家需要同仁堂藥房,便出示招商接辦,允許接辦人使用樂家老鋪招牌,樂家則以鋪東名義坐收2 分紅利。同仁堂嗣后由樂家姻親張家出面接辦,形成樂家鋪東、張家藥商的局面。由于經營出現危機,同仁堂樂家又于嘉慶二十三年(1818)與21 名股東簽訂典契,開始實行股份制,共47 股,籌得資金43800 兩,但樂家只有半股(500 兩)[31]29。直到樂家第十代傳人樂平泉時,樂家才終于還清債務,規復祖業,家聲丕振。樂家老鋪同仁堂的股份頂轉生動說明政府也在個別情況下干預企業的股份改組問題,乾隆帝當年對于同仁堂的重組干預和當今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履任后在金融危機嚴峻時刻對于通用、福特和克萊斯勒三大汽車巨頭的出手拯救計劃可謂如出一轍。據楊國楨的介紹,在清代,合伙人之一以原有股份退出,推召于新的合伙人,由此形成的契約稱為推、召契約。情愿入召為業者須立約,將推股銀憑中如數付訖。股份的出賣、出讓采用賣契、出讓契形式;合伙人退出并將股份頂與其他合伙人,使用退契形式,稱為“退股字”、“退股據”;合伙終止,即散咎,使用分伙契約;合伙商店如屬全盤推于他人承受,所訂契約則為“推盤據”。

目前存在一個問題:自貢井鹽這種企業法律形態是合伙制還是股份制?其法律地位應該作何研判?任先行《現代企業制度與股份制》一文對股份制加以界說,認為股份制是利用股份公司的形式,通過發行股票籌集資本、調節社會資源分配的一種企業組織形式和經營管理制度。它是由多個投資主體形成的資本聯合。股份制就其內容來說,主要包括股份公司、股票和證券市場三大系統。其中股份公司是股份制的組織形態,也是股份制的核心;股票是股份公司資本證券化的體現,也是股份公司存在的物質基礎;證券市場是股票運行的外部環境和依托。這三個方面構成股份制的完整內容。股份制有廣義、中義和狹義的區分。廣義的股份制包括無限公司、兩合公司、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和股份兩合公司。中義的股份制是指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狹義的股份制僅指股份有限公司[32]。事實上,股份制本是中國學者為改革中國經濟體制而借鑒的西方企業組織形式的一種術語,但西方不存在這一概念。股份制的提法源于“股份”這一概念,而股份是股份有限公司特有的概念,其原始含義是指以股票為表現形式的、按相等金額劃分的,構成公司資本并表現股東權利義務的金額單位。中文的“股份公司”一詞源于日文的“株式會社”(かぶしきがいしゃ),系后者的直譯。株式會社是日本的一種法定公司形式,同西歐的股份有限公司的含義一樣,只是日本人借鑒這種公司形式時有意省略了“有限”二字。股份有限公司的資本均分為若干股份,并以股票的形式把握在股東手中,其中每一股的份額都是相同的,不允許有任何差異,而無限公司并無此限制。為區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出資份額與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份,股份是股份有限公司專用的一個概念。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出資大都不均分為等額的份額,即使實行復數出資制的國家,盡管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出資份額與股份在形式上相同,但在實質上卻有很大差別。為了區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出資份額與股份有限公司股東的出資額,各國(地區)往往采用不同的稱呼。日本《有限責任公司法》(《有限會社法》;昭和13年法律第74 號)中將股東的出資額稱為“持分”(もちぶん),而日本《商法》(《商法》;明治32年法律第48 號)中則將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份稱為“株式”。舊中國及現在的我國臺灣地區亦從未等同使用。我國臺灣地區將有限責任公司資本的構成單位稱為“出資額”,股份有限公司的資本構成單位稱為“股份”。與股份相對,有限責任公司與無限公司中股東所認購出資的法律表現形式被稱為“股單”。股單為設權證券,而股票則是有價證券。股票是由股份有限公司公開發行,用以確認投資者的出資份額和股東地位的法律憑證;而股單則是有限責任公司發給股東的出資憑證和確立股東地位的憑證。股票屬于證券,除了可以用以證明股東地位和股東權以外,法律允許其自由流通,并有其自身的市場價格。股票持有者不僅可以獲得股息、紅利等收益,而且可以通過在股票市場上轉讓其持有的股票而獲得交易差價收益。而股單則僅僅是一種證據證券,在性質上僅僅是股東出資份額的權利證書,具有較強的人身依附性。股單本身并沒有價格,不屬于有價證券,不能在市場上自由流通,而只能依法定條件和手續轉讓出資。與此相應,股單持有者僅能根據其出資從有限責任公司獲取股息、紅利,通常不能獲取交易差價。所以,從語源學角度而言,股份制的概念與集資合股并不是相等的概念,而是特指商品經濟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產物,是適應社會化大生產的現代企業形式。再者,我國股份制尚未試行之時,理論界對其討論首先注意到馬克思對于股份公司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積極作用的評價,并將其有關論述直接作為我國實施股份制的理論根據。股份制這一概念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進入我國經濟改革的領域。經濟學界有人從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關于股份制的論述出發,也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馬克思論及的股份制是指具體的股份公司形式。馬克思認為,股份公司是與私人企業相對立,是作為私人財產的資本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范圍內的揚棄。緊接著,馬克思在同一章內將“股份制度”解釋為“在資本主義體系本身基礎上對資本主義私人產業的揚棄”[33]496。所以,從《資本論》的有關論述來看,股份制是一被當做股份公司的同一概念來使用的,股份制度在這里與股份公司的含義是完全一致的。

語源學的探究固然非常重要,但能指與所指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所以語用學的考察尤為關鍵。所謂合伙、公司、股份等概念在不同的法律體系中各不相同,并不存在統一的界定。盡管股份制是經濟學的概念,但中國的立法反映著改革實踐,經濟學的思想也不免滲透其間。從我國目前《公司法》的規定來看,“股份”這一概念的使用僅限于股份有限公司,至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出資則被通稱為“出資”或“出資額”。但是,在不甚嚴格的場合下,人們如果將有限公司資本的等分稱為股份,并將股東的出資稱為“持股”,也并無不妥。因為在英美法上,公司的資本通常都分為“股份”(shares)。特別需要關注的是,我國現行法律中還存在股份合作制。這種股份制是勞動合作和資本合作有機結合,實行按勞分配與按股分紅相結合的分配方式。股份合作制企業實行職工股東大會制度,職工股東大會是企業的權力機構。由此可見,采取股份制的概念進行分析的時候,就已經偏離了傳統的法學理論,而且即便按照經濟學界所謂包括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在內的“中義的股份制”,也是與中國現行法律制度規定不相符的。股份公司是大型企業的典型組織形式,但所有企業不可能以此為范式,經濟生活中大量存在的恰恰是中小企業,呈現出一種多元化的企業組織形式狀態。有限責任公司固然在制度上體現出嚴密性,但有限責任并不見得優越于無限責任。許多國家的有限責任公司之所以占很大比例,就是因為投資者青睞于有限責任這一點。費肯杰教授和史際春教授都指出,有限公司往往被人們用作投機和規避法律責任的手段。有限責任公司設立容易,股東又可承擔有限責任,這固然有鼓勵投資、促進經濟發展的功能,但法律上對其監管不易、不嚴,往往被用來設立“空殼”公司或皮包公司。自然人和大企業都可以利用有限公司合法地規避法律或投機,乃至違法行騙,遇有大量負債、虧損或其他不利情形,則以有限責任規避之,從而損害交易對方的利益和整個社會的經濟秩序[34]17。

中國學術界之所以將合伙制與股份制視為差若天淵,似乎存在高低貴賤之分,原因有以下幾方面:其一,受到進化論影響,將股份制視為現代企業制度,將合伙制視為落后的代名詞。其二,我國現行法律中合伙和公司受不同的法律規范。過去的《合伙企業法》和《公司法》不可避免地帶有一些粗疏,在2006年8月27日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修訂通過并從2007年6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合伙企業法》,盡管學術界也有人存在異議,但對于非公司形態的企業制度在法律供給上提供了更多的自主空間、選擇菜單。1997年,《合伙企業法》僅規定了普通合伙企業,即合伙人對合伙企業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的合伙企業,修訂后的合伙企業法第三章則專章規定了有限合伙企業,并在普通合伙企業一章中的第六節規定了“特殊的普通合伙企業”。從目前的情況看,在司法實踐中把合伙當做區別于法人與自然人的第三類民事主體已經取得了共識。在中國大陸剛剛興起股份制改造時,從政府到學術界都存在“一股就靈”的盲目樂觀情緒,把股份制看得非常神圣。歷史學界在這一時期也開始關注自貢井鹽和大盛魁的股份制現象。正如克羅齊所說的那樣,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從研究者自身所處的情景出發探尋歷史,本來是合乎情理的,但這種歷史觀察法的“倒著放電影”的缺陷目前也被人們所憬然自覺。隨著中國當代法律制度創新實踐的發展和法學研究的深入,自貢井鹽和大盛魁究竟屬于合伙制還是股份制的概念爭論就逐漸沒有特別重大的意義了,學術界開始以一種平常心態審視中國歷史上資本聚合的各種制度設計,這本是一個量體裁衣的問題,合伙制和股份制之間、中西之間并不存在孰優孰劣的問題。

學術界這種爭論其實反映了近代以來中西文化地位易勢之后不甚平和的心緒。在近代,當國人倡導公司制度時,將這種制度與中國傳統合伙經營方式加以區別,并對此進行了粗略的比較,“公司者何?合股所開之店也。合股所開之店,中國亦常常有之,易異乎公司?曰:我中華合股開店,惟二三股、五六股,多至十余股而已。西人之公司,則集腋成裘,愈多愈妙。見有可獲之利,而必須口口口口之資本者,則必集數千萬之股份,庶幾眾擎易舉,不致束手無策,讓利于人。蓋合眾人之公而成事者,故謂之公司。”[35]該文作者認為,合伙或者說合股的經營方式雖然具有一定的集資功能,有助于擴大企業經營規模,但與公司制的籌資效應相比,則相形見絀。事實上,直到今天,德國公司的法律形式仍然一般分為人合公司和資合公司。其中人合公司(Personengesellschaften)主要包括無限合伙公司(Offene Handelsgesellschaft,OHG)和兩合公司(Kommanditgesellschaft,KG),資合公司(Kapitalgesellschaften)主要包括有限責任公司(Gesellschaft mit beschr?nkter Haftung,GmbH)、股份有限公司(Aktiengesellschaft,AG)和股份兩合公司(Kommanditgesellschaft auf Aktien,KGaA)。無限公司的內部和外部關系上與合伙基本無異,不少國家又將無限公司稱為合伙而納入統一的合伙法調整。德國和日本法即規定,法律和公司章程未規定的事項,可以適用有關合伙的法律規定。法國于20 世紀70年代修改民法典,已明確規定除隱名合伙外,合伙為法人。這樣,在法國,合伙與無限公司已沒有什么區別,主要區別只在于適用法律的不同。民事合伙適用民法;商事合伙則適用公司法,采取無限公司或兩合公司的形式。在市場經濟發達的國家和地區,一般合伙、有限合伙、隱名合伙、合作社等各種企業,乃至自然人的獨資企業和非企業團體,均可以稱為“公司”,無論在大陸法系或英美法系地區,全然如此。香港甚至在法律上允許自然人的獨資企業(sole proprietorship)和合伙商號的名稱中可以含有“公司”或“company”的字樣,唯不允許其含有“有限”的字樣。[34]11-20由此可見,從合伙制到公司制并非是一種進化論意義上不可逾越的天塹,制度安排與歷史傳統、經濟團體的規模、交易秩序的安全等相適應而各得其宜。

從歷史上看,1807年《法國商法典》(Le Code de commerce fran?ais)首次從法律上規定了股份有限公司,并明確股東對公司債務只承擔有限責任;該法典也對18 世紀末出現的股份兩合公司作了規定。1855年英國議會通過了《有限責任法》(The Limited Liability Act),認可了公司的有限責任制,標志著現代股份公司制度的確立。有限責任公司是較晚出現的現代企業形式。1892年,德國才制定有限責任公司法,使中小企業的投資者和股份公司的股東一樣,可以享受有限責任的便利,以求促進社會投資和經濟發展。有限責任或者無限責任、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與否,都是組成企業組織形態變化的不同要素。中國傳統社會中也存在有限責任,對于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也并不陌生。西方的公司立法其實也遠遠落后于經濟活動的發展,不過,由于近代以來西方受到重商主義的影響,商事主體的自發性制度創新無疑獨步一時,但中國從清代中葉開始就接觸到西方公司制度;無論從時間角度而言,還是從行為樣態而言,中國對于西方公司制或者說股份制的學習和模仿,都不是一種被動地單向繼受,而是中西方互動的過程,是在自身活動實踐基礎上對于舶來品的綜合和雜糅。股份制由中國經濟學界最早使用時也是從其萌芽進行追溯,但人們津津樂道所謂西方股份制的同時,卻往往不屑于對于中國傳統的股份制投畀一瞥。筆者認為,從集資合股的特征上加以理解,股份制既可以存在合伙之中,也可以表現為有限公司、股份公司。正是這樣,張忠民將明清時期經濟組織中的合伙進一步區分為“一般合伙”與“股份合伙”兩種[36]。有些學者這樣寫道,盡管清代商業合伙中有時將資本稱為“股”,但仍不屬于股份制。筆者對此不敢茍同。既然時人都視之為“股份”,我們有什么權力硬不予以認可?起碼可以用當時的概念稱之為“股伙”。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法律制度和觀念,我們應該從當時當地的文化網絡關系中仔細加以梳理,按照當時的觀念和情境予以體味理解,這和國際法中時際法原則是一個道理。

筆者不同意自貢井鹽合伙契約在西方文化侵襲下仍獨善其身的說法。盡管自貢井鹽的股份制度表現出鮮明的特色,并且一脈相傳,但這種制度在清末以后的衍續其實也受到西方法律文化大環境的影響。例如,謝吉祥、胡子純等于1912年所立合伙集資煎燒炭巴灶約如是云:

立合伙集資煎燒炭巴灶人謝吉祥、胡子純伙等,情因意氣相投,合資建設炭巴鍋份七口,地址大文堡周家沖襪子塘,牌名同榮灶。當經伙等共分一十二股:謝吉祥占三股,胡子純占六股,楊伯謙占一股,楊仲卿占一股,謝九如占一股,股本照股派逗。對灶營業,概由經手人全權處理。閱賬期間,定一年一次,如有盈余,照股派分。伙內中途意欲發展出頂者,先盡其內,后盡其外。此系合伙貿易,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如有賺折,照股權分派,并推謝吉祥擔任經手。[37]

在這份合約中,“建設”、“發展”等新名詞不一而足,尤其所謂“照股權分派”更是清楚地顯示了西方觀念的滲透。我們在發掘自貢井鹽股份制的本土法律資源的同時,對“中國中心觀”的足夠警覺也是極為重要的。清末以來自貢井鹽股份制并非自立于世界變化潮流之外。這種中西方法律文化非常自然的結合是應該值得認真梳理的問題,也說明了中西方在股份制發展演變歷史上具有非常相似的成分,不能把西方歷史上的股份制演變講得天花亂墜,而對中國本土的股份制就說得百不如人。

三、公司與現代國家的同構性

在漢語中,人人皆知的“國家”一詞本身就表明了國與家是一個統一體。中國的“國”與“家”連稱的原理與西方的國家(State)一詞淵源于莊園(Estate)是類似的,均具有同構性質。傳統中國是“家國同構”的。家國同構是指家庭、家族和國家在組織結構方面的共同性,國家的秩序乃以“家”為模板復制而成。中國的傳統社會同現代社會一樣,基本的組成單位也是家庭。但是,當時的家庭是以嚴格的家族形式出現的,在家族制度下同社會發生關系。所以,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家”非純粹的“私人空間”,除了擔負繁衍、撫養后代的功能之外,在經濟生產和技術傳承上是一種組合形式,兼具某種社會公共空間功能,是家族內部成員信仰和精神的寄托所在,亦是一個政治、法律和福利單位。家族制度從其本質上說是一種血緣性的集體私有制度,是中國傳統社會的基礎。其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代表了中國傳統的社會制度,社會、政治關系均系家族關系之擬制形式。無論家與國,其組織系統和權力配置均是嚴格的父家長制。從結構相似性方面看,家是小國,國是大家。父為“家君”,君為“國父”。在一家之內,父家長地位至尊,權力至大;在一國之內,君王地位至尊,權力至大。中國古代的王朝國家在本質上都是“家天下”的,是一家一姓之私產,所以歷史上有諸如“劉漢”、“曹魏”、“李唐”、“趙宋”之說。古代文獻中諸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38]239之類關于天下是天子之天下的論述比比皆是。即便位至宰輔,也不過是為皇帝打工者,不得覬覦神器。而且,父家長在家庭君臨一切,“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39]198而君王的身份也被建構為全國子民嚴父的形象。夫君王者,遂為民眾之父母也。或曰,“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40]325不僅皇帝通常被尊為全國人的君父,而且皇帝的每一個官吏在其轄區內也被看做是這種父權的代表,被稱為“父母官”[41]2。易言之,家為縮小的國,國為放大的家。家和國相輔相成,密切關聯,“家”構成“國”的基礎和支撐,國則利用“家”固有的倫理實現其對鄉村的統治。德國哲學家克里斯蒂安·沃爾夫(Christian Wolff,1679-1754)指出,中國人從家庭或家族原則中推導出國家概念,一家之主就變成一國之君,家庭就變成國家,道理相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既是個人修養的原則,也是政治統治的原則[42]22-24。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認為,秦漢以后大一統的中華帝國雖然幅員廣大,但是仍然不脫家產制的色彩,是一種典型的“家產制國家”(patrimonialer Staat)。“父權”和“皇權”是這一結構的核心所在,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皇權主義最深厚的根基正在于這種家長制。而專制皇權亦正是洞鑒于此,往往借助于社會內生的倫理教化來實現其統治,而不是單純借助于赤裸裸的權力。每個“家”內的家長對成員的專制統治的“合法性”為“家天下”專制皇帝統治的“合法性”提供了依據,使統治者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使中國古代的政治具有明顯的倫理化傾向。家族觀念也使官僚體系中的家長制作風根深蒂固,形成了中國獨特的管理行為,即家長式管理行為。

“家國同構”政治模式長期的客觀存在,最終導致了“家國同構”思維模式的產生。這種思維模式按以己推人、由近及遠的思維邏輯,將處理血緣關系的原則推展到社會關系之中。儒家所設計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結構和所宣揚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論,實際上都是基于家族本位。在儒家學說中,政治秩序、社會倫理、家庭倫理均是一理貫通的。在制度與日用的層面,儒家倫理假定家庭(家族)的生活與國家生活是同質的,將國家生活視為擴大的家族生活,而家族生活則為縮小的國家生活,并以此為基礎漸次擴展而塑造出以家族為基本單元的“家”、“國”同構社會形態。這樣,“國”是“家”的擴大,古人稱其所屬之國為“父母國”,皇帝也以“子庶民”為治國大經。君臣如父子,整個社會的統治規則不過是家庭倫理道德的推廣。于是家族國家化,國家家族化,推用齊家之道而治國。治國和齊家的規則是通用的,兩者相互為用。“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43]19如果每一個家族(庭)能夠維持其內部秩序,并且執行國家所賦予的各項義務,那么國家就可以由此而得以鞏固,社會秩序也可以由此而得以維持。孟子把倫理和政治緊密結合起來,強調“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44]115,明確地將家庭關系作為國家關系的基石,將家庭倫理作為社會倫理的基礎。孟子“父子有親”后緊跟“君臣有義”,正是這種家國同構關系的表現。儒家“三綱五倫”(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即是對這種“家”、“國”同構社會形態的理論闡述,既界定了個人與家庭的關系,也規范了個人與國家的關系。這種倫理結構賦予作為“天之子”的皇帝以人世間的最高管治權力,而家庭組織及其制度、倫理則被政治化、神圣化。荀子曰:“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頭目而覆胸腹也。”[45]293夫臣之事君,猶子之事父。家國同構的結構性同一也導致了對于家庭成員和國家子民品質要求的同一,即“忠孝相通”、“忠孝一體”。古人之所以言“求忠臣于孝子之門”,以孝求忠,乃是因為忠的內容與孝相似,是對權力的絕對順從,所不同的僅在于順從的對象一則為君主、一則為家長。“孝”是家庭內部親子關系的倫理道德,主要指子女對父母的道德義務,強調子女對父母的絕對服從;“忠”作為君臣之間的倫理核心建立在孝的基礎上,強調君主的絕對主導和臣民的絕對服從。在特定情況下,忠孝兩難全在所或有,但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均將以移孝作忠抉擇的指南。盡管統治者每每標榜“愛民如子”,但《禮記·大學》中的“孝者所以事君也”[46]21卻是更為強調的義務。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事君不忠,非孝也。唐朝女皇武則天說:“君親既立,忠孝形焉。奉國奉家,率由之道寧二;事君事父,資敬之途斯一。”[47]1136在中國的民間至今仍然流傳的所謂“化家為國”、“保家衛國”、“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等種種說法,就反映了家國同構的政治-社會結構。被部分學者稱為中國“第五大發明”的《紅樓夢》所描述的家族興衰折射出清王朝由盛轉衰,稱之為一部家國同構特征的表象史名著,良不為過。無怪乎有學者言曹雪芹是在以家喻國,用家文化來影射國文化,是書表里皆有喻也。

傳統社會中家國同構的現象與現代社會中具有公司-國家同構的現象具有某種相似性。股東大會、董事會、監事會三個機關分別行使決策權、經營控制權、監督權的公司治理結構(corporate governance,又譯為“法人治理結構”、“公司治理”)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三權分立政體結構的同構性就明顯反映了這一點。在西方,分權理論與權力制衡的思想最早可以溯源于亞里士多德所提出的政體三要素(議事、行政、審判)的觀點。不過,“三權分立”學說和原則的奠基人當推啟蒙思想家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孟德斯鳩等人。洛克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了立法權、行政權與外交權三權分立、制衡的主張,但其實質仍只是立法權與行政權的兩權分立。孟德斯鳩在1748年出版的《論法的精神》(De l’esprit des lois,Genève,1748)一書中主張必須建立三權分立的政體,按照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la séparation des trois pouvoirs exécutif,législatif et judiciaire)的原則組成國家,構建“以權力制約權力”的控權機制。他指出:“一切有權力的人都愛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變的經驗。防止權力濫用的辦法,就是用權力約束權力。權力不受約束必然產生腐敗”②。其后,美國的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1755 或者1757-1804)、潘恩(Thomas Paine,1736-1809)、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1743─1826)等人進一步發展與完善了這一理論,提出了層次分權(séparation verticale des pouvoirs de l'état)的模式。三權分立是國家機關的分權形式,是將立法、行政和司法三種國家權力分別由三個不同機關掌握、各自獨立行使、相互制約的制度。通常的情形是,議會行使立法權,內閣或總統行使行政權,法院行使司法權。“如同一位著名的法學家所說的,公司法面臨一個憲法問題:將某種憲法意義的形式加于公司經濟之上的問題。”[48]296-297公司作為獨立主體的商事組織,也存在內部權力如何配置,如何分權問題。大陸法系公司法對因公司所有與經營分離而引起的利益沖突問題所采用的模式與英、美法系基本相同,公司機關的權力分配也基本采取了與近代民主三權分立體制相似的股東大會、董事會、監事會三權分立與制衡的權力構造機制。但是,大陸法系的有些國家在公司機關上采取雙層制度,即董事會和監事會同時存在,監事會擁有對董事會監督的權力,而監事會的產生則仍由股東大會投票,董事的責任多數采用委任系說。

公司-國家的同構性不僅反映在權力結構方面,而且法學界也有人將公司設立章程與國家的憲法相類比。在德國設立有限責任公司等,須簽訂公司合同(有人譯為股東契約書)作為公司章程,確定公司名稱、所在地、經營內容、原始資本額、各股東出資額及對公司代理人的規定等。所以,某些學者從二手資料陳陳相襲直接云:在德國,有基本章程(Gesellschaftsvertrag)與附屬章程(Satzung)之別;在美國,有設立章程(Certificate of Incorporation;Articles of Incorporation)與附屬章程(By-Laws)之別;在英國,亦有基本章程(Memorandum of Association)與通常章程(Articles of Association)之分。但事實上,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各國法律之間還是存在一定差異的。在英美法系中,英國公司基本章程和美國公司設立章程主要是用以指導公司與外界關系的,被稱為公司的外在憲章(External Constitution),是法定的必須向政府注冊機構遞交公司設立的必備文件,其內容是法定的,而英國公司通常章程或美國公司附屬章程則用以規范公司內部事務,主要規定公司與股東的關系,被稱為公司的內部憲章(Internal Constitution)。至于在德國法學界,Gesellschaftsvertrag 與一般交易合同不同,其成立和變更等均須滿足一定的最低要件,所以日本學者往往譯為“定款”,意指自治章程一類,為“社會契約”(Sozialvertrag)的同義語。盡管國家與公司具有很多不言自明的差異,但兩者均擁有一套法律文件記錄著自己的基本行為方式:國家有憲法,而公司有章程。這里呈現了公司與國家之間的一種契合。自近代以來,社會契約論廣為傳播,國家被視為通過契約而結成的公民個人聯合體;而公司亦被一些學者稱為各種生產要素的所有者與客戶之間的明示或默示的“系列契約”。唯此種契約的主要文件形式在前者為國家憲法,在后者為公司章程。其次,借用盧梭的概念,憲法與章程所體現的均是公意(the general will,la volonté générale)而 非 眾 意(the will of all,la volonté de tous)。章程可根據成員的一般意思而變更,而成員的個別意思表示不一定具有決定影響;對于已經成為公司成員者,無論其個人意思如何,章程均具有普遍的約束力,并不因制定章程或變更的社員退股或轉讓其股份所發生人員結構的變化而隨之變化。這些情況皆與憲法對于本國公民的約束力甚為相似。憲法規定公民的基本權利義務,且以此制約國家的權力,而章程亦通過賦予公司成員基本權利義務而將國家的干預控制在公司法限度之內③。在某種意義上,西方三權分立國家就是現在股份公司制度的放大版。西方民主代議制國家的政黨如同政治市場中的“政治企業”,竭力地向政治委托人推薦其產品,即候選人與競選綱領。而委托人也可以通過候選人的政黨身份,觀測其政策取向的信息,從而降低政治市場中的交易成本。在現代企業制度下,股民既可以用手投票,依據其股權比重,通過公司股東代表大會、董事會,參與公司的重要決策,也可以用腳投票,賣掉其持有的公司股票,以棄而不顧的選擇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而在政治生活中,選民的選票就如同上市公司的股票一樣,潮漲潮落,通過用手投票和用腳投票兩種方式表達對于政府所提供的公共產品的滿意度。公共選擇理論(Public choice theory)這種以現代經濟學分析民主立憲制政府各種問題的學科在詹姆斯·麥吉爾·布坎南(James McGill Buchanan)、肯尼斯·約瑟夫·阿羅(Kenneth Arrow)等人推動下已經蔚然成風,恰表明了現代社會公司-國家同構的特性。

美國歷史學協會主席愛德華·波茨·切尼(Edward Potts Cheyney,1861-1947)曾經將歷史上的威尼斯稱為“沒有領域的城市”和“商人共和國”,認為“其政府即是一個股份公司。其統領就是其總經理。它的參議院,就是它的董事會。其人口即是其股票所有人。”[49]11黃仁宇認為,這個比喻雖然不無過分之處,卻可以讓讀者立即窺見其組織后面的真性格。在黃仁宇看來,這種性格也可以代表初期資本主義的精神。布羅代爾之所說“資本主義之成功,在于其與國家互相印證,它(本身)即變成了國家”[50]69(Capitalism only triumphs when it becomes identified with the state when it is the state),是因為這中間有一個“全牛”(whole hog)的觀念,也就是我們這里所談論的公司與民族國家同構關系。這種同構關系對于西方早期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生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在當時的威尼斯政府既成為了一個公司性質的機構,則民法也可以商法作基礎。如此互為表里的匹配,使整個社會開始得以向資本主義的方向前進。[51]108事實上,西方股份公司制度并非只以內在的邏輯自然發展,而是在資本主義體制的框架中發展起來的。絕對王權時代的股份公司只有獲得國王的特別許可后才可能成立,而且公司內部的治理也只由部分董事實行專制。在17 世紀出現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等股份公司并沒有股東大會,因而并不存在所謂公司民主主義(corporate democracy,亦稱股東民主主義shareholder democracy)。正如日本學者奧村宏(おくむらひろし)所言,這類早期的股份公司之所以能夠轉向現代股份公司,乃依賴于產業革命推動資本主義發展,而更加必要的則是推動政治革命,確立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在歷經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之后的19 世紀后半葉,任何人均可自由成立股份公司,公司內部治理亦由依據股東平等原則設立的股東大會進行運作。西方19 世紀后半葉出現的股份公司是西方政治制度的模仿和延伸,逐漸確立了模仿政治世界民主主義的公司民主主義原則。與政治世界民主主義一人一票相對應,股份公司奉行一股一票原則,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股東平等、資本多數決議的原理[52]34。

從公司一詞的語源學演變分析,我們就可以清晰地看出公司與民族國家形成的復雜關系。一些學者囿于見聞,認為中文“公司”是對應英文company或荷蘭文compagnie 的外來仿譯詞,從構詞學角度而言,“公司”中“公”含有音譯成分,意指共同;“司”指管理或機構。但據日本學者松浦章(まつうらあきら)等人的考證,在早期,英文company 或荷蘭文compagnie 其實都音譯作“公班衙”,而不是“公司”,譯作“公司”是18 世紀末的事。然而“公司”這個名詞或制度卻早在17 世紀時就已出現在中文文獻中,是中國本土的產物[53]。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記載“公司”的歷史文獻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版的《明清史料》。其中有兩件與臺灣明鄭結束時有關的史料,提到了“公司貨物”。④中文“公司”一詞的出現原本與海事貿易活動有關,后來卻不限定在海事活動的范圍內使用,系東南沿海地區常見的經濟組合形式,被視為“合伙”或“共同事業”的同義語,以致在現代馬來文中“kongsi”作為商事法律主體的稱謂至今仍在使用,并非由外國輸入的新名詞[54]111-119。公司一詞語源學上的本土性和歷史久遠性使得其最終淘汰了“公班衙”這一閩南語譯名,而相對于日語在法律中翻譯過來的“會社”一詞更是具有比較優勢。在筆者看來,中國在明清時期的海上貿易商人縱橫馳騁,雖然不一定能夠與荷蘭、英國等海上強國相抗頡,但的確也是不容忽視的力量,“公司”的概念和制度作為本土的產物在與西方殖民勢力的接觸中既敵對而立,又不可避免吸收對方的元素。當時在東南亞有不少來自華南的中國商人,他們在與荷蘭人進行貿易的過程中,或許較早地接觸到英文company 或荷蘭文compagnie 的語匯和制度。⑤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28-1834)在其《華英詞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Chinese and English arranged according to the radicals)第78 頁“公司(kung sze)”條目之下的解釋是:“company of merchant”,同頁又解釋“公班衙(kung pan ya)”為“The English company is called”,繼之復解釋“私客(sze kǐh)”為“A private merchant is called,in contradistinction from a person belonging to a company”[55]78。1833-1838年《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于道光癸巳年(1833)十一月、道光甲午年(1834)三月有兩處專文提到英吉利國“東地公司”[56]58-104。梁廷楠《海國四說》云:“初,英吉利益出資,合其國之富有力者,取所產貨販于他國,又轉易他國所產貨而歸,許專其稅三十年,謂之公司。”[57]69“溯會司之設,肇始荷蘭。以明萬歷二十一年市印度獲厚利,遂于南洋創為總局,曰公班衙”[57]19。18 世紀和19 世紀初期,由于荷蘭東印度公司和英國東印度公司在東南亞一帶影響巨大,廣州一口通商時期也以這樣的特許公司為執牛耳者,“公班衙”往往被作為這兩家公司的專稱是不難想象的。從構詞學而言,公班衙一詞是音譯兼意譯詞。這是因為,在鴉片戰爭以前,無論是荷蘭公班衙還是英吉利公班衙,均具有政府特許性質,分別對本國政府承包稅收,在一定范圍內承擔政府職能。有鑒于此,正如黃時鑒所言,公班衙一詞“漢字音譯用字似亦有義”[56]19,實為這種特許公司恰如其分的稱謂。我們通常所謂重商主義國家一詞的含義很值得推敲。民族主義與重商主義相結合、民族國家與公司相結合產生荷蘭和英國東印度公司這樣的特殊組織。誠然,這些特許公司是重商主義的產物,但是,如果沒有這些特許公司的空間拓展和資源汲取,西方近代民族國家建構道路恐怕將是另外一種版本。在這里值得我們思考的是,中國近代民族國家建構的淵源與明清易代、鄭成功反清復明、華商海上貿易、清代秘密社會在海外的發展等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復雜聯系。海外華人最初接觸西方公司制度伊始,荷蘭和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范本是否對于中國式海外殖民實踐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貢特·巴特的《苦力:1850年-1870年美國華工史》(Gunther Barth,Bitter Strength;A History of the Chinses in the United states,1850-1870,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這樣寫道:

在中國,公司這個詞僅僅指一個普通做買賣的團體。但是在東南亞,公司這個詞的應用,在概念上同東印度公司這種強權統治的意義相近,通常音譯為“公班衙”。這種尊貴的公司,控制著領土、法律和軍事。貿易方面由公司專利,公司還發行錢幣,并掌管外交。(這樣的公司)給企圖得到控制權的(美國)華商提供了鮮明的典范。

這種公司更像行會而不那么像資本主義的商業公司。它的財源完全來自契約移民的勞動、苦力貿易、鴉片煙稅以及典當鋪。在馬來西亞,公司以武力統治領土,征收稅貢。這種強大的公司,勢力最盛時,儼然同大公國一樣,直到19 世紀80年代,蘭芳公司還統治著西婆羅洲的坤甸。[58]105

貢特·巴特在這里提到中國人早期公司觀念問題,并以東南亞西加里曼丹歷史最悠久、影響最大的蘭芳公司為例展開論述。蘭芳公司共有108年的歷史,且遺有《蘭芳公司歷代年冊》可供參考。其興衰歷史詳細載諸荷蘭漢學家高延(Jan Jakob Maria de Groot,1854-1921)的《婆羅洲華人公司制度》(Het konigsiwezen van Borneo:Eene verhandeling over den grondslag en den aard der Chineesche politieke vereenigingen in de koloni¨en;met eene Chineesche geschiedenis van de kongsi Lanfong,M.Nijhoff,1885)一書。蘭芳公司的締造者羅芳伯的生平事跡曾經被梁啟超在《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昆甸王羅大傳》中予以表彰。其實,在羅芳伯抵達西加之前,即18世紀60年代左右,西加華人已成立了不少開采金礦的“公司”。如坤甸(Pontianak)地區有:三星公司、老浦頭公司、新浦頭公司和山心公司;三發(Sambas)地區有:老八分公司、九分頭公司、十三分公司、結連公司、新八分公司、老十四分公司、十二分公司、大港公司、坑尾公司、新屋公司、滿和公司、十五分公司、泰和公司和三條溝公司。拉臘(Larah,屬三發地區)一帶還有:元和公司、贊和公司、應和公司、惠和公司、升和公司、雙和公司和下屋公司。18 世紀70年代,這些公司開始紛紛走向聯營的道路。乾隆四十二年(1777),羅芳伯正是在合并坤甸地區四個公司的基礎上成立了蘭芳公司,總廳設在曼多(Mandor,又叫東萬律),后又戰伐經年,兼并了明黃、三星等公司的地盤,勢力漸雄,成為以曼多為中心、管轄南北數十里的規模最大的采礦公司之一,當時下轄華僑人口2 萬。關于蘭芳公司的性質,學術界存在較大爭論[59]。不僅有些西方學者曾把華人成立的這種開采金礦組織說成是類似英荷東印度公司的東西,而且我國學術界也有不少學者把蘭芳公司說成是中國人在海外建立的獨立小王國,把羅芳伯說成是“坤甸王”。有的甚至把“蘭芳大總制”的建立和1776年“美利堅合眾國”的建立相提并論,稱蘭芳公司為蘭芳共和國。例如,羅香林對羅芳伯的史實加以考證,并著有《西婆羅洲羅芳伯等所建立的共和國考》一書,指出:“西婆羅洲蘭芳大總制之所以建立,蓋緣華僑多人于乾嘉間聚處坤甸一帶。從事金礦采掘,羅芳伯等為其魁杰,由事業之互助與保障,因而結為團體,建立首領與屬員分工合作之制,稱為蘭芳公司;又因與土王(即當地蘇丹。——引者注)訂立條約統轄人民,據地防守,自為管制,由經濟集團進而兼為政治組合,遂乃成為略具規模的共和國,而稱蘭芳大總制焉。”[60]23但另一種觀點則認為,這種“公司”雖然行使著某些類似國家機構的職能,但其既不是獨立國或共和國,也沒有采用民主國體,只是當時華人礦工共同勞動、共同分配勞動果實的一種“勞動組合”。例如,朱杰勤教授長期致力于中外關系史研究,他認為把蘭芳公司定性為獨立的國家是不準確的,恰恰落入了西方殖民者企圖挑撥離間東南亞當地人民與華人友好關系的陰謀。蘭芳公司雖然具有自己管理自己組織的措施,卻仍向當地政府納稅,屬于生產和自衛的組織。蘭芳公司的大統制與現今的總統制度全不相干,且羅芳伯既然自稱為“大唐客長”,主客關系彰彰甚明,斷無反客為主、立國于他人領土之理[61]284。在筆者看來,無論公司還是國家,這兩個概念都只能以其最大的外延和最本質的內容加以確定,是尋找最大公約數的問題。歷史現象本身是極為復雜的,往往兩種事物之間存在模糊的過渡地帶。上述兩種觀點見仁見智,本身就說明了公司制度與民族國家建構之間具有復雜的關聯。筆者盡管認為將羅芳伯的思想人為加以拔高是不可取的,但也不必鰓鰓過慮將蘭芳公司定性為獨立的國家會影響華人在東南亞的國際形象。印尼前總統瓦希德(Abdurrahman Wahid,1940-2009)在《羅芳伯傳》序中就曾評價說:以歷史貢獻而論,羅芳伯亦不亞于華盛頓,堪稱與華盛頓并列的世界偉人之一[62]12。而新加坡的開國總理李光耀則干脆將自己比作羅芳伯,客家人在海外成立的新興經濟國家新加坡被稱為第二個蘭芳公司[63]90。筆者基本上同意前蘇聯東方學家諾達里·亞歷山德羅維奇·西莫尼亞(Нодари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Симония,Nodari Alexandrovich Simoniya)在《東南各國的中國居民》(Overseas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a Russian Study,Ithaca,N.Y.:Southeast Asia Program,Dept.of Far Eastern Studies,Cornell University,1961)一書中所持的觀點,即:“公司乃是一種外表上和歐洲人的東印度公司有些類似的壟斷組織。公司通常是在某個國家中嚴格限定的地區內活動的。它們在這種地區內享有征稅權,當它們的特權受到其他公司侵犯時,則常訴諸武力。其相同處也至此為止”[64]91-92。但是,將蘭芳公司這樣的公司與荷蘭和英國人建立的東印度公司絕對撇清關系也可能存在偏頗。黃嘉謨就講到這樣一個現象:英人在建立海峽殖民地的初期,采行較為寬大的政策,天地會黨便獲抬頭復起的機會。嘉慶四年(1799),英人占領檳榔嶼的時間甫經13年,天地會黨在該地的組織活動即已日趨熾盛,甚至公然蔑視當地政府,模仿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名號,改易其會黨組織的名稱為“公司”,企圖擺脫英人的統治而獨立[65]297。由此可見,蘭芳公司等固然是中國東南沿海民間固有經濟組織形式,與中國底層社會的民主自治等密不可分,而且由于在泛海異鄉之后的生存境遇,自然產生邊疆軍事化的特征,這一切都可以解釋蘭芳公司為何能夠事實上形成一種“草根共和國”的原因。但殖民與反殖民的斗爭難分難解,在意識深層吸取作為競爭對手的英國和荷蘭“公班衙”的商業運作模式不是沒有可能。

在中國近代史上,公司制度也同樣與民族國家的建構息息相關。國人在近代大力提倡集股籌資設立公司,很重要的目的就在于以此為國家富強的工具。李鴻章說:“公司者,公集股本,合司其事,出入賬目,公司查看,是以謂之公司。”[66]3989總理衙門官員也說:“招商集股,西洋名為公司,原屬眾擎易舉。”[67]708隨著洋務股份制實踐活動的展開,晚清思想界對股份制的集資功能不遺余力地大加宣揚,盛贊股份制聚財合力的優越性。陳熾、薛福成、鄭觀應等人,也都以不同的方式介紹宣傳了股份制迅速匯集社會資金、擴大生產經營規模的功能。實業家張謇通過招商集股,創辦股份制企業,加深了對股份制與實業關系的理解,主張獎勵集股,采取股份制方式創業,以克服民窮國弱、資金短缺的困難。他說:“公司者,莊子所謂積卑而為高,合小而為大,合并而為公之道也。西人凡公司之業,雖鄰敵戰爭不能奪。甚愿天下凡有大業者,皆以公司為之。”[68]212中國早期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家宋育仁被譽為四川歷史上“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將公司制度與國家富強的關系不憚其煩地予以反復申論,其中這樣寫道:

社會與公司相表里。聯交結黨者為社會,醵財謀利者為公司。一社會每兼有公司數家為聯比,其家產剖為股份,虧則益本,貸則公攤,為無限公司。數人醵股,不關家產,程本虧盡而止,為有限公司。國中除工匠、佃農、負販、小業、傭役、車夫、食于教者、食于官者,此外類有公司。股份如大營包小營,互相聯結,故工商之業為舉國身家所系。凡得與于議者,皆仰食其利。通商為其國根本,故于爭海口、占埠頭不惜全力。商之所請,公家必行;商之所至,兵即隨往。其一國即是一大公司、一大社會,推之則英國聯邦諸島、印度、澳大利亞、阿非利加、北亞美利加諸屬地合為一大社會,德國日耳曼列邦合為一大社會,荷蘭、瑞士列邦合為一大社會,美利堅聯邦合為一大社會,羅馬教皇與法國、奧國合為一大社會,又推之則泰西各國與南北亞美利加、澳大利亞合為一大社會也。美之開國,本為英之商會,后乃拒英自主為國。英之有印度,始亦由于商會。初時,英之印度商會得專制其地,通使出師。英主鑒于美事,急收其權,否亦化而為國矣。公司主利,社會主名。《周禮》九兩系民,“八曰友,以賢得名;九曰藪,以富得民”,最為難解。今至西國,推求其所謂社會、公司,始悟系民之義,既裕才力,又通聲氣,本國之勢自然完固。圣人用之,為富教所關;末世用之,為縱橫所本。故戰國游士,諸侯倚為輕重;漢初游俠,尚有遺風。所謂劇孟之來,隱若一敵國,譬如敵國之眾入居腹心之地,則其本國自然受制矣。西國之君權日輕,民權日重,其原在此。而其據人地、滅人國、奪外邦之利,得力亦在此,西人行之得計,已視為輕車熟路。俄日群起而效尤,實彼本國之大利而鄰國之大害。其于中國情形,則并通商諸國為一大公司,并同教諸國為一大社會。中國政教已弛而孤立無助,不可不亟為謀矣。[69]1139

無獨有偶,與此同時的一位關注清廷財政的國內人士也頗有感觸,他將國家財政比做一個大公司,在這個“大公司”里,最大之股東為君,最小之股東為民,而戶部則公司之司籍者也。揆之現狀,時勢堪憂。中國出入各款,編民不可以見戶部之冊籍,固不能知;朝廷可以見戶部之冊籍,亦不能知;即部臣手治其冊籍,而一加究詰,亦屬糾纏不清[70]28。商人們認識到,“今日中國之政治現象,則與股份公司之性質最不兼容者也。而股份公司非在完全法治國之下未由發達,故振興實業之關鍵在于通過立憲確立法治,限制政權,保障民權來改良政治環境與政治組織”[71]109。作為中國當時知識分子中的翹楚,對近代憲制制度造詣甚深的梁啟超在《新民說》中倡言:“國家如一公司,朝廷則公司之事務所,而握朝廷之權者,則事務所之總辦。”[72]18又云:“群心智之事則賾矣,歐人知之而行之者三:國群曰議院,商群曰公司,士群曰學會。而議院公司,其識論業藝,罔不由學。故學會者,又二者之母也,學校振之于上,學會成之于下,歐洲之人,以心智雄于天下,自百年以來也。”[73]31梁啟超受到伯倫知理等人國家思想的影響⑥,認為國人最大的目標在“組織”、“建設”一個“完全的國家”,而這種國家的結構在梁啟超看來與公司這種組織具有某種類似性,即均體現了一種委托代理關系,這種國家公司論是主權在民思想的必然邏輯延伸。

梁啟超的這種國家公司論與孫中山的觀點頗為相近。他說:“現在有錢的那些人組織公司、開辦公廠,一定要請一位有本領的人來做總辦,去管理工廠。此總辦是專門家,就是有能的人;股東就是有權的人。工廠內的事,只有總辦能夠講話,股東不過監督總辦而已。現在民國的人民便是股東;民國的總統便是總辦。我們人民對于政府的態度,應該要把他們當做專門家看;如果有了這種態度,股東便能夠利用總辦整頓工廠,用很少的成本出很多的貨物,可以令那個公司發大財。”[74]142孫中山在此的意思言之甚明:國家就是一個股份制公司,每一個公民都是它的股東,而總統的角色就類同公司的總經理。在一個民權國家,政府是執行機關,國會則為表意機關,應該權歸民眾而能在政府。孫中山說這番話,肯定不是空洞的理論,而是其政治實踐感性認識真實的流露。為了推翻清朝、組建新的民族國家的民選政府,孫中山等人在其革命生涯中就是以公司形式進行資源的動員和開展活動的。孫中山深知搞革命必須有錢,于1894年11月24日在美國檀香山成立“興中會”時,規定每個入會會員必須交納“底銀”5元,“股銀”10 元。興中會章程第8 條聲明:“兼為股友生財捷徑”[75]793,“十可報百,萬可圖億。利莫大焉,機不可失也”[75]794。孫中山向所有入股者許諾,一旦革命成功,加倍償還股錢。孫中山自覺威望不夠,為此發動了生平第一次的廣州起義,其部署方案明顯具有類似打廣告宣傳造勢的成分。1911年5月,孫中山在美國芝加哥出席同盟會芝加哥分會集會時,鄭重宣布成立“革命公司”,以革命軍政府名義發行10 元、100 元、1000 元三種面額的金幣債券,動員當地華僑購買該“公司”股票,籌款支持國內革命活動。孫中山當時許諾,股金本息,革命成功后加倍償還。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黃興等人于1904年2月15日在長沙成立“華興會”時,對外就是以辦礦名義稱“華興公司”,并發行股票,其“礦業”代表革命,入股就是入會,股票就是會員證。此舉吸收了不少資金,“華興”又將這些資金投于教育事業,開設“東文講習所”和“作民譯社”,同時拿出部分錢用于與“同仇會”、“黃漢會”的溝通以及收買個別新軍官兵。

在辛亥革命以后,孫中山為了籌措革命經費,1916年派曾以文言翻譯《共產黨宣言》的革命黨人朱執信向北洋政府農商部呈交在上海創設證券物品交易所的申請,經營證券、花紗、金銀、雜糧、皮毛等。由于1914年12月29日頒布的《證券交易所法》并不涉及物品,北洋政府農商部的經辦人托稱任何人均應以法為據,法無此物,則難批復。該呈文遂未得以批準。加之不久張勛復辟,政局波動,商業停滯,孫中山也沒有再繼續爭取。是時,在政治上尚不成熟的蔣介石卻對商道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在上海組織“協進社”,以此團體出面著手辦理交易所的具體組織謀劃工作。后來經虞洽卿等人多方疏通,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英文名為Chartered Stocked Produce Exchange)獲得農商部正式頒發的營業執照,于1920年7月1日正式開業。遠在廣州的孫中山在交易所開業時特意寄來“倡盛實業,興吾中華”的題詞,從而便有了蔣介石在商賈云集的上海灘那段做投機生意的歷史。據陳果夫晚年撰文回憶,“在民國九年秋天,總理命令本黨同志在上海籌設證券物品交易所。蔣先生(即蔣介石。——引者注)把這件事告知了我,并且要我研究這問題,我因此特地到日本人辦的上海取引所去參觀了兩次……。”⑦由此不難看出,現代股份制的集資功能被孫中山等在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中所大力倚重,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的發展與民族國家的建構具有密切的關聯。

梁啟超在《新民叢報》(半月刊)創刊初期,以“中國之新民”的筆名發表了膾炙人口的長篇政論文《新民說》。這對青年毛澤東的思想產生過深刻影響。毛澤東在陜北窯洞內向美國記者愛德加·斯諾回憶說:在1910年下半年,“我正在讀表兄送給我的兩種書刊,講的是康有為的維新運動。其中一本叫做《新民叢報》,是梁啟超主編的。這些書刊我讀了又讀,直到可以背出來。我那時崇拜康有為和梁啟超”[76]938。梁啟超號任公,毛澤東早年也用過“子任”的筆名。我們從毛澤東后來組織“新民學會”也可以看出梁啟超“新民說”的明顯影響。甚至在《毛澤東選集》里,梁啟超式的句法在所多見。現在韶山紀念館里保存了1915年2月24日毛澤東給表兄文詠昌的《盛世危言》和《新民叢報》的還書便條,也保存了一本當年毛澤東讀過的《新民叢報》(第四號)。其中刊載了梁啟超《新民說》第六節“論國家思想”,即我們前面引述的“國家如一公司,朝廷則公司之事務所……”那段話。在梁啟超那段文字的旁邊,毛澤東又批注了一段文字,延伸發揮了梁啟超的意思。李達早年與陳獨秀、陳望道等人在上海建立共產主義小組,并代理小組書記,參加過《新青年》雜志的編輯工作,并于1921年7月作為上海小組的代表出席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中共黨內早期的理論家和宣傳家。他后來因在建黨和發展黨等問題上與陳獨秀等人意見不一致,脫離黨組織,回湖南從事教育啟蒙,但一直研究和宣傳馬克思主義,被稱譽為“帶翅膀的”(以“飛”喻“非”)布爾什維克紅色教授。1948年底,全國革命勝利在即,毛澤東托地下黨轉給這位故人一封信件,幾乎是以某公司董事長的名義寫道:“吾兄為我公司發起人之一,現本公司生意興隆,望吾兄速來加入經營。”[77]281毛澤東將革命作為經營公司加以類比,這絕不是沒有道理的,也可以說是梁啟超那段文字的一個注解。

傳統農業社會中的家國同構與現代工業社會中的公司-國家同構的理想類型雖然彼此對立,但在中國歷史上,傳統與現代的斷裂固然是一個方面,其間曲徑通幽的連續性也不容忽視。事實上,中國古代在基于宗法血緣關系的家族制度作為社會基本細胞單位的同時,很早就通過擬制、權變等手段發展出了諸多非宗法血緣關系的社會經濟生活組織作為一定程度上的補償形式。現代社會學家將中國古代制度化的家庭體系比喻為一個穩定、牢靠的保險公司,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中國古代的家族恰恰是具有事實法人性質的。按照陳陳相襲的民法教科書,所謂法人是一種享有民事主體資格的組織,按照不同的標準可以分為公法人和私法人、社團法人和財團法人、公益法人和營利法人等等。《民法通則》第37條云:“法人應當具備下列條件:(一)依法成立;(二)有必要的財產或者經費;(三)有自己的名稱、組織機構和場所;(四)能夠獨立承擔民事責任。”⑧這即是中國法學界通常所說的法人的四個構成要件。準此而論,中國古代的宗族完全具備這些構成要件。在中國古代,宗族具有自己獨立的財產,其中最為主要的就是族田(也叫祭產、祀田等),族田屬于全族人共有而非某個成員的個人財產;相反,盡管是族內成員,但史料中族人租賃族田耕種的現象比比皆是。據史載,明清時期的徽州約60%以上的山地山林都屬于族產。這種獨立的財產是宗族能夠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的基礎。關于清代族田的研究已有專書,自可參見。宗族有自己的規章制度,各種譜牒、宗約、族規、家訓連篇累牘,以至于家族法的研究往往頗受一些學者的青睞。當時就有把家法族規送請官府“呈驗”批行的現象,類似現在法人成立時提交章程、備案注冊行為。家族有自己的領導辦事機構和人員,族長(族正)以及董事、主祭、執事乃至各房的負責人“房長”等一應俱全。所以,毛澤東早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就指出,近代中國以祠堂族長為代表的族權是一種有系統的權力[78]31。法人構成要件中的場所,其在宗族中的存在更是彰彰甚明,在迄今中國農村仍然存在的許多祠堂里當年不知曾經演歷了多少宗族聚會議事的歷史活動。在舊時中國各姓祠堂正門上方,往往有一塊牌匾,上面寫著“XX 堂”。這種堂號就是當時宗族作為法人組織的獨立的名稱。堂號不僅僅用在祠堂,而且多用在族譜、店鋪、書齋及廳堂、禮簿等處,也被用于燈籠等生活器具上,儼然現代企業的識別系統。魏丕信(Pierre-étienne Will)《在表格形式中的行政法規和刑法典》即對所謂“堂”的性質有所論列,其中論及萬維翰《律例圖說》就是萬維翰家族所在吳江蕓暉堂刊刻的,可見宗族堂號在商業運作中頗具現代企業名稱權的意味[79]39-79。清代臺灣《淡新檔案》12402 號記載,淡水分府命巨姓王陳等十一姓,各舉出一人為族長,發給諭戳,使其約束子弟。這表明政府對于宗族的法律地位是認可乃至核準的。光緒朝《欽定大清會典事例》中規定:“凡子孫盜賣祖遺祀產至五十畝者,照投獻捏賣祖墳山地例,發邊遠充軍。不及前數及盜賣義田,應照盜賣官田律治罪。”[80]14754表明在當時的法律中存在官田、族田和私田的區分。而在當今德國經濟法律文獻中,仍然是公營經濟(?ffentliche Wirtschaft)、共同經濟(Gemeinwirtschaft)、私人經濟(Privatwirtschaft)構成鼎足而立之勢。在程序法中,諸如水權糾紛中,往往都是涉訟的兩個宗族以獨立主體對簿公堂。據戴炎輝研究,盡管在律例內并無關于法人或團體的當事人能力之規定,但在臺灣地區司法實踐中,往往坊鄉、街莊、番杜、郊、商鋪、地方公益團體或公號等等亦得為原告或被告。其具呈或具訴,大率作如次表示:德政祠即董事某某、某公號(業戶)即管事某某、某商號即某等。⑨在某些刑事法律關系中,法律視家庭為一個獨立的責任主體[81]。唐明清律均有處罰家長的明文,使其統率家人對國家盡其責任。這意味著使家長具公法的責任[82]28。在清代珠江三角洲地區,工筑沙田較之明代有很大的進步,基圍設施趨于完善,基圍多改用石基,圍內還有小基間隔,有圍館、豆、勘等設施,所以需要投入巨大資金進行開發。合會作為流行于珠江三角洲的庶民金融組織,當時往往直接或間接地被宗族用來為開發沙田籌集資金。順德龍氏“請會章程”即云:“查近年嘗項多因湊會(指合會。——引者注)積蓄,漸次廣置產業”[83]。這樣的組織跟現代的資合公司何其相似乃爾!事實上,在西方歷史上,這種家庭與公司的復雜關聯也有一定程度的表現。漢娜·阿倫特在《人的條件》一書中就指出:中世紀的“國家”是家庭的聚合體,它的成員并不把自己視為一個包容了整個國家的大家庭的一員[84]64。在家庭的樣本上建立所有的人際關系這一做法,進入了中世紀城市中特殊的專業組織——行會,甚至進入了早期的商業公司——在那里,“最初的家庭聯合體……看來可以用‘公司’(即在一起)一詞來表達,也可以用諸如:‘吃同一塊面包的人們’、‘同舟共濟的人’等短語來表達。”[84]27

正是這樣,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主任曾小萍(Madeleine Zelin)教授的論文《中國早期公司》就分析了中國早期家族公司的問題[79]263-298。傳統中國人具有強烈的家族主義(Familism)取向,所以早期公司大多是從家族中孕育而生。事實上,這在中西方都是一樣的。費肯杰教授在其名著《經濟法》中特別指出,代際年限在企業社會學和公司法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典型的創新者是獨資企業或人合公司(無限責任公司、兩合公司)、有限責任公司或者有限責任兩合公司,但在所有情況下均帶有企業私人化的特征,企業決策絕不拱手讓出。第二代則大多(至少試圖)將企業的“創始者”的理念繼續推進,在公司法上,兩合公司或者有限責任公司被優先考慮,以使單一資金及無效的企業家族管理方式以適當方式加以分割。變動通常在第三和第四代發生:新產業將“轉向”生產力利益,創始者家族的私人紐帶被忽視,企業不僅僅是“持股者”(Anteilseigner)的企業,以致主管職員、技術專家和其他感到對企業負有責任的員工要求具有發言權,其發展的結果通常是股份公司。費肯杰教授主張立法者應該根據企業的結構、融資可能性、其產品和生產取向、其在代際變遷中的位置,提供多種企業基本形態,以滿足上面描述的“企業社會學類型”的目的和需求[13]127。家族企業模式較之現代公司治理結構,固然存在許多局限性。許多人認為,和中國王朝鼎革的周期性循環一樣,家族企業在生命周期上也有著“富不過三代”的延續規律,其命運很難逃脫所謂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的千古魔咒,所以將家族企業視為化蛹為蝶必須克服的一道門檻。但是,尺短寸長,難言軒輊,不可一概而論。由于家族成員之間彼此間的信任及了解的程度遠高于其他非家族企業的成員,家族企業成員之間可能負擔較低心理契約成本,這可以幫助家族企業降低監控成本,使企業的總代理成本相對于其他類型的企業低。在某種程度上,家族企業并不抵觸公司治理,反而往往更加注重長遠利益,無論是在版圖擴張還是在研究開發方面,更加愿意追加投入來推動企業發展的車輪,再加上經營權與所有權的合一,有效避免了委托-代理問題。所以,目前國際上不乏延續幾百年的世界知名企業,許多經久不衰的大型家族式企業往往都采用強有力的治理模式且基業長青。從前面的論述可以看出,從家族血緣關系到單純經濟利益的市場關系,中國傳統社會內部自發形成了多種多樣的制度安排。在中國古代,股份制在家族制度占據統治地位的社會系統內部是可以存在的。對于近代中國人呼吁引入西方公司制度和批評中國的父權、族權等消極層面因素,我們必須考慮到這種話語背后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的特殊場景。

費肯杰教授在20 世紀90年代初就開始關注中國大陸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從法律人類學角度將市場經濟體制與中國傳統文化聯系起來進行了非常精辟的闡述。他認為,市場以及在市場上進行的競爭,作為核心的經濟現象,并不獨立于文化條件而千篇一律適用于世界各地。市場和競爭都是用來減少風險的。由于每一種文化對風險具有不同的而且是特有的關系,因此每一種文化對市場和競爭也都具有一種不同的概念。在歐洲各國家和國家共同體內,市場和競爭派生于某種團體式的集體組織(eine korporiert vorgestellten Gemeinschaft)。按照其性質,這種組織的成員之間依據穩定的法律基礎,存在著或能夠存在忠誠義務關系,而由成員組成的共同體與為該共同體從事行為的機構之間也存在著這種忠誠義務關系。西方的合作社是這種團體式組織的具體體現,西方的市場概念和競爭概念的內涵即以此為基礎。西方社會的基本結構是團體式的,用亞里士多德的話來說,其結構具有使一個整體大于其各部分之和的能力。從法律人類學角度來觀察市場經濟,關鍵要看是否可將權利和義務賦予個人,而不是以依附于家庭的、以家庭為中心的規范原則為基準。在中國,儒家傳統在社會主義條件下仍然發生著影響。受到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傳統文化對人們之間的共同生活的理解與西方文化具有本質上的區別。儒家學說強調良好的秩序和善良的行為,它的社會倫理觀倡導建立一種良好的秩序,而這些都是以一種以家庭為隱喻的、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為基礎的。中國與西方不同,市場(包括言論市場和忠誠關系市場)統治一切的原則在這里不適用,它不適用于團體成員之間的相互關系,包括在經濟領域的相互關系。毋寧說,人們在家庭中給市場以一個有用的位置。人與人之間的非經濟關系和經濟關系,都歸順于金字塔式的等級制度。在此意義上,中國的市場經濟可叫做“金字塔式的市場經濟”(eine pyramidalen Marktwirtschaft)。這是一種在功能上受到限制的市場經濟,它處在金字塔式的社會等級制度之中,并由中央來確立價值規范[85]166-169。

費肯杰教授的上述分析仍然是其推參闡述方法的運用。從家-國同構類型到公司-國家同構類型,實際上既是從傳統到現代的社會變遷,也是與中西方不同文化結構相關聯的范式轉變。這也是現代化理論所潛含的以西方歷史為范本之弊而遭到詬病的原委所在,同時表明社會、政治與經濟各個子系統之間存在復雜的關聯性,任何寄希望于單一突進式的改革都最終不免跛足。

注釋:

①類似制度在京西煤炭開采中可能始于明代后期。

②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1993年版,第154 頁。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勛爵(Sir Ferdinand Richard Edward Dalberg-Acton,7th Baronet,1834-1902)在1887年致主教曼德爾·克雷頓(Bishop Mandell Creighton,1843-1901)的信中也說過這樣一句名言:“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絕對導致腐敗”(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威廉·皮特(William Pitt)則云:“不受限制的權力往往使擁有這種權力的人心靈腐敗”(Unlimited power is apt to corrupt the minds of those who possess it)。參見Andrew J.Cannon,Lessons from the Australian Constitution:an Introduction to the Australian Legal System,Münster:Verlag für wissenschaftliche Literatur,2008,p.10。

③劉磺:《對公司章程性質的探討》,資料來源:http://article.chinalawinfo.com,訪問時間:2009年8月22日。

④《明清史料》丁編第三冊,第298-299 頁,“部題福督王國安疏殘本”及己編第七冊,第626-827 頁,“兵部殘題本”。

⑤此亦為來自荷蘭的印度尼西亞語借詞Kompeni。參見周一良主編:《中外文化交流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04 頁。亦見于周南京:《風雨同舟:東南亞與華人問題》,中國華僑出版社1995年版,第84 頁。

⑥參見本書第二卷關于梁啟超新史學與伯倫知理國家學說之間關系的論述。

⑦轉引自朱國明:《舊上海兩大證券交易所經營權之爭》,資料來源:http://www.archives.sh.cn,訪問時間:2009年12月5日。

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1986年4月12日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通過,1986年4月12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令第37 號公布,1987年1月1日起施行),見于《借款合同文本及相關法律規定》,中國法制出版社2003年版,第64 頁。

⑨《臺灣省通志》卷三,“政事志司法篇”,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編,第28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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