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澤
(東北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 130024)
20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中國文學界涌起了一股“文化尋根”——尋找民族傳統文化的浪潮,一些作家開始著意于對中華傳統文化、民族內在心理的挖掘。
1984年12月,《上海文學》雜志社與杭州《西湖》雜志社等聯合舉辦了“新時期文學:回顧與預測”的座談會,與會作家和評論家就如何突破原有的小說藝術規范的問題進行了討論,并提出了“尋根”的口號。20世紀80年代初,汪曾祺、鄧友梅、吳若增等所寫的《受戒》、《那五》、《翡翠煙嘴》等可算是尋根文學的前奏,但尋根文化的真正興盛卻是在1985年——韓少功率先發表一篇綱領性的論文《文學的“根”》,緊隨其后,鄭萬隆發表了《我的根》,李杭育發表了《理一理我們的根》,阿城發表了《文化制約著人類》,鄭義發表了《跨越文化斷裂帶》……。在“文化尋根”思想的感召下,“尋根文學”作品不斷涌出: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王安憶的《小鮑莊》、《小城之戀》,李杭育的《沙灶遺風》、《最后一個漁佬兒》,阿城的《棋王》,莫言的《紅高粱》等作品如風起云涌。
尋根文學作為80年代中國文壇上一股重要的文學思潮,它反思傳統文化,打破了中國歷來“文以載道”的正統思想,逐漸回到文學本身,以現代意識關照現實和歷史。尋根小說在表現手段上將有中國傳統文化的手法與現代派的抽象、暗示、象征等手法有機結合,這些都在促進中國文學自身的發展上功不可沒。但“尋根文學”的缺陷也是不容忽視的。
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對尋根小說做出如下評論:“在思想傾向和價值估斷上,顯然表現得復雜而暖昧”,在對傳統文化表示孺慕的同時,對“以儒家學說為中心的‘規范’的體制化的‘傳統’,持更多的拒斥、批判的態度”。他們在找尋文化的根的時候,對傳統文化缺乏科學辯證的眼光。《棋王》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品,在文本中王一生常說:“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下棋吧,有憂下棋解。”這里“下棋”實際上代表了老莊無為的哲學意識。阿城對傳統的道家文化是持贊成態度的,他認為道家文化是中國人應付亂世的有效工具。《棋王》中王一生只專注于兩件事:一是吃飯,二是下棋。吃飯滿足的是其生存需要,下棋則為滿足精神的需求。在精神極度貧乏的情況下,王一生把下棋當做逃避現實的一種有效的途徑,但是精神上的滿足卻不能解決實際的填飽肚子的生存問題。在文本中我們可以發現,王一生更重視解決溫飽問題,“棋”再好,也不能解決食不果腹的這樣一個實實在在的生存問題。由此,我們可以感受到:老莊哲學在當下并不是應付亂世的有效工具,它有時也不能有效的解決現實的矛盾與問題,尋根文學也很難達到之前標榜的“揭示一些決定民族發展和人類生存的迷”程度。阿城在對道家思想推崇的過程中,只是片面的一味贊賞,而沒有加以辯證的眼光,這也反映出了當時尋根文學作家對傳統文化的態度是有失辯證的,他們在實踐過程中沒有對文化的根整體深入把握,這也直接導致尋根文學后來未能發展壯大。
韓少功曾在《文學的“根”》中提出:“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的文化土壤中”,他提出應該“在立足現實的同時又對現實世界進行超越,去揭示一些決定民族發展和人類生存的迷”。實際上,尋根理論對“根”的定義存在著一定的偏頗,文學不是文化,尋根文學“尋”的不是文學之根,而是文化之根。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數作家對“文化”概念的理解是“以偏概全”的,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把握上,他們往往抓住某種地方民俗、習慣便刻意進行渲染,而忽略了對“民族性”的整體性的真正解剖。從時間的維度上看,尋根派作家更多地推崇古代文化;從空間的維度上看,他們不是在現實社會中尋找融于民族血液中的傳統精髓,而是將創作的眼光注目于鄉村、邊地、荒野、大漠等邊遠地區。“尋根”的局限性在于——將某些失落的文化、弱勢文化作為文學的”根”,而對廣大的中原文化、主流文化予以舍棄。而這種推崇文化支流的,忽視文化主流的做法,使他們的文學活動頗有舍本逐末之嫌。此外,尋根文學雖然關注民間,關注底層,在本質上也與現實接近,但有些尋根文學在表面上往往與人們當下的現實生活還有一段距離,導致作品與當代現實的疏離。而且,有些小說還充滿了純文學的嚴肅精神與精英立場的啟蒙意識,使一般讀者難以引起共鳴,這就造成了尋根作品嚴重脫離了大多數的讀者。
中國的經濟不斷發展,改革開放后加大了與國際接軌的步伐,在經濟模式、經濟理念對中國產生重大影響的同時,西方的現代文化思想也涌入中國本土。西方現代文化的不斷涌入,必定與中國本土的傳統文化相沖突。在面對強勢的西方文化的沖擊時,尋根派作家表現出強烈的反叛情緒和焦灼心態。他們不甘心只做西方文化的追隨者,希望能夠在世界文壇上發出中華民族自己的聲音。然而,十年“文革”對中國文壇造成巨大的創傷,文壇依然處于屏弱的狀態,還未完全恢復生機,這迫使他們不得不以“西方”為目標,奮力追趕。此外,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前蘇聯民主作家對異族民風的書寫,以及日本川端康成的現代小說,影響并沖擊著當時的中國文壇,為主張找尋傳統文化之根的中國作家提供了努力的方向。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持左翼立場,具有叛離西方主流文化的創作思想,這些都成為了中國作家效仿他的原因。上個世紀80年代,文壇想摒棄馬克思主義對中國文學的影響,但是他們并沒有用中國自己的理論,而是把歐美的理論奉為經典,用“他山之石”來擺脫蘇俄文學的價值理論。在這種情況下,尋根派作家雖然將文學的民族性提到了很高的位置,但由于他們對西方現代文化的過分仰慕,一味地去迎合西方的審美要求,下意識的用西方文學(理論)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文學作品,使得他們不可能用中國本土的傳統理論來完成“文學尋根”的任務,“尋根”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將中國文學帶入世界統一背景中的一種手段,尋根派作家更是在某種程度上淪為了西方文化追逐者。
尋根文學是中國當代文壇的真實寫照,從某種程度上表現了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狀況,它在新時期文壇上匆匆而過,宛如曇花一現,這是有一定必然性的。
首先,所有的文學都與政治有一定的相關性,尋根文學作為文學發展的一股潮流,期望完全擺脫政治影響,是不可能實現的。況且,尋根文學的口號本身就是順應時代潮流的需要而提出的,它是肩負著歷史使命出場的。而尋根文學的實質在理論上,是主流意識形態對“反思”和“改革”小說的反思與深入,對現實主義傳統的接續,使其肩負起神圣的歷史使命,而在創作實踐上卻是對鄉土小說和風俗文化小說的接替和更新。所以說,尋根文學本質上是主流話語和邊緣創作的一次結合,尋根文學的發展本身就不是按照文學自身發展的規律,所以它的“曇花一現”也是必然的。
其次,尋根文學在受西方理論影響的同時,又很難克服中國文學大傳統中的缺陷。從作家本身來講,當時知青作家在能力上還有欠缺,很難解決實際遇到的很多困難。尋根文學的主要成員是知青作家,下鄉接受再教育的體驗豐富了他們的經歷,增強了他們對傳統文化的渴望,所以“文化尋根”的說法一旦被提起,他們就一呼百應,順應文學創作的大潮。但是正是因為“文革”、“下鄉再教育”而使知青們失去了在學校受正規教育的機會,使得作家的文化積淀有限,能力的不足在創作過程中明顯的體現出來了。實踐的缺憾大大影響到他們對“尋根”理論的進一步深入挖掘,也直接影響到尋根文學的發展。
尋根文學是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縮影,表現了當時中國文壇的狀況,雖然它的理論有所偏頗,實踐也有缺陷,但是思潮本身的提出和發展是有文學史價值的,它為之后中國當代文學思潮的進一步發展留下寶貴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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