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剛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235000)
一
喬治·桑是法國浪漫派最杰出的女作家,法國文學史家朗松稱她為:“浪漫主義的第一位小說家”。1927年孫席珍在《北新月刊》2卷19號上發表《喬琪桑之生平》一文,這是第一篇全面介紹喬治·桑生平與創作的文章。以后幾年里出現了有關她的愛情故事的文章:東生的《喬治·桑與謬塞的愛》刊登于《貢獻》1928年2卷3期,《桑特夫人生活的一段》載于1928年《真善美》2卷3號,《喬治·桑的訴訟》登載于1928年《真善美》2卷4號。
喬治·桑是一個充滿激情,一直都在追求真愛的人,她的作品融入了她的熾烈的感情和愛。當時的中國人渴望掙脫封建道德對感情的壓抑,正在尋找著真正的感情歸宿。喬治·桑的感情生活投合了人們對激情的呼喚,對愛的呼喚。在他們眼中,“她是被人認為是非常的人,但這決不單因為著作,也并不因為她經過一番長期的戀愛生活,多少是因為她是幾經風波的天才的女人,又有可敬的人格,正如巴薩克所說的,她是不能以普通的方法來看的。”[1]2喬治·桑的譯介者傾向于介紹喬治·桑的生平故事。當時“翻譯的文學無時不呈一種浪漫狀態,翻譯者對于所翻譯的外國作品并不取理性的研究態度,其選擇亦不是有紀律的、有目的的,而是任性縱情,凡投其所好者則盡量翻譯,……”[2]人們很想知道,這個19世紀的法國的才貌雙全的女作家具有怎樣的魅力和激情,是如何贏得繆塞、巴齊羅、米歇爾、肖邦這些名人的愛情,這些中國讀者熱衷于她的愛情故事遠遠超過對她作品本身的熱衷。
五四時代人們渴望沖破封建禮教的牢籠,呼喚激情與愛,中國正在形成自己浪漫的一代。他們贊賞喬治·桑擺脫任何約束大膽地表達愛,大膽地釋放自己的激情的性格,這種對自我情感和自我個性的真誠展露為五四一代追尋個性解放提供了有力支援,從她那兒,五四人懂得了什么叫尊重自我。人們歡迎喬治·桑,是歡迎她所帶來的感情的革命,對傳統禮教的反抗,對個性的尊重。她對真正的愛的追求,她的不受任何束縛的戀愛給五四人帶來了感染與震動,鼓舞他們沖破傳統道德對人的情感的束縛,正像浪漫派詩人徐志摩所說的:“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就有愛,沒有別的天才,只有愛,沒有別的能耐,只有愛,沒有別的動力,只有愛。”[3]6-7在他們看來,喬治·桑多次浪漫的愛情經歷,既是思想、個性上的解放,也為她創作浪漫主義作品帶來了激情。她的第一個戀人激發她拿起筆從事寫作,離婚以后她開始她的沉靜的、獨立的生活,她用筆歌頌這擺脫了束縛,逍遙自在的日子,與繆塞的浪漫戀情把她變成了沉浸于夢幻中的詩人,她最后的愛人肖邦辭世之后,她的文學創作從激情四射的浪漫主義,一變而為題材單一的田園小說,文學風格從熱烈轉換為寧靜。從她身上可以看到愛情對創造力的激發,這使中國浪漫的一代更加相信愛情的力量,更加堅定了對愛情追求的信心。著名美籍學者李歐梵對中國現代文壇上的戀愛事件作出總結:“徐志摩與陸小曼、郁達夫與王映霞、蔣光赤與宋若喻,胡也頻——丁玲——沈從文、蕭軍——蕭紅——端木蕻良,當時對解放的普遍心理就是把愛情和自由融合為一體,意指通過戀愛并激發個人的熱情和能力。”[4]26
個人情感的解放是個性解放、婦女解放的題中應有之義。中國女性在長期的封建統治下真實的感情生活受到壓抑,她們受到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限制和殘酷壓制。五四以前的中國婦女沒有婚姻自由,沒有政治,經濟地位,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而五四以后,在個性解放的時代潮流下,中國人的女權意識覺醒了,她們開始意識到在世界的其它地方,女性有著與她們截然不同的生活,她們擁有自己的空間,屬于她們自己的世界,擁有獨立自主的權力。她們從喬治·桑的生平和作品中看到了婦女解放的榜樣和和對女權覺醒的吶喊,在五四人看來,“她不但是文學家,同時還是革命家。她的著作多至百數十卷,打破一切的傳統觀念,主張男女同權,主張女性獨立。那種為自由而戰爭的論調,是為那時代的任何人所不敢道的,就是著名的北歐婦女運動家愛倫凱,也已經在她半世紀以后了。”[1]19在當時致力于宣傳婦女解放運動的雜期刊《婦女雜志》上,曾推出了一個世界女作家專號,翻譯、介紹外國女作家,并特別翻譯了喬治·桑的作品。當時的中國,女權意識十分淡薄,喬治·桑過著隱士生活,吸煙騎馬,穿男式衣服,走出閨閣,涉足社交界,以寫作為生,敢于打破婚姻的枷鎖,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這種特意獨行的生活方式給中國讀者很大的震撼。
喬治·桑無疑推動了現代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她對中國新文學女性作家具有鼓舞與啟迪的作用。中國現代的一些女作家如冰心、廬隱、丁玲、蕭紅、陳學昭等人,她們向喬治·桑那樣追求真正的愛,在寫作中大多熱衷于共同關心的主題:愛情,她們以女性特有的方式細膩地自由地表達內心世界豐富的情感。喬治·桑的人格精神對五四中國人女權意識的覺醒造成了一定的影響,這種超出文學的現象也是一種影響,正如捷克文學理論家普實克所說:“應該指出,我們所謂文學上的影響,是指外國文學作品為某個作家指明了解決他本人和他那個時代問題的某種可能性和途徑。如果一個藝術家沒有象那些處于不同時代和地區的藝術家或藝術流派那樣,面臨同樣的問題和使命,那么,沒有任何‘影響'會真正起作用,他所作的最多也只是形式上的模仿,而不能進一步吸收那種文學的精華。”[4]186
二
喬治·桑在中國的接受一直存在著缺憾。中國讀者雖然了解她,認識她,但并不理解她。這主要是由于她的傳奇經歷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她作品的文學價值被無形地忽視了,她在二三十年代給中國浪漫派帶來的似乎更多是情感上、精神上和情緒上的東西,而不是文學實質上的。喬治·桑浪漫的特殊氣質、自由精神和豐富細膩的感情比她的浪漫的作品更加引起中國讀者的興趣。而當該來仔細讀她作品的時候,中國新文學卻經歷了調整過程,現實主義占了上風。中國浪漫的一代逐漸脫離了喬治·桑純抒情的、純理想主義的浪漫主義,走上了“激越”、“感傷”的路子。從女權主義文學批評的角度來看,中國讀者對喬治·桑存在著強烈的性別偏見,這種偏見來自于中國獨特的文學上的性別慣例。
喬治·桑在寫作上非常富有女性特點,她的作品有著女性的溫愛與真摯的熱情。而這種女性特征,使以男性文學為傳統讀物的中國讀者一時難以理解。伏爾泰說過:“一個將婦女禁閉在后宮民族的詩歌不同于一個給予婦女無限自由民族的詩歌。”[5]6而一個女權正在構建中的國家的讀者是不可能理解一個女權運動發展較早民族的女性文學的慣例。喬治·桑的作品之所以在中國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和認識,是由于受性別歧視的影響,缺少一個女權意識較強的讀者群。
中國讀者對喬治·桑的解讀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不是一成不變的。尼采曾說:“最令人震驚的作品可以被創造出來,成群的歷史中立者總是各就其位,準備著長長的望遠鏡來研究作者,反響立即就可以聽到——但總是采取‘批評'的形式,雖然批評家本人在前一刻還根本夢想不到這部作品的可能性。”[6]當這個讀者也透過“長長的望遠鏡”來眺望喬治·桑的時候,他們也沒料到可能出現的景象,文本經過閱讀和批評變得陌生化了。二三十年代喬治·桑還算“門庭若市”,到了四十年代就“門前冷落車馬稀”了,五六年代,由于受到蘇聯的影響,喬治·桑難逃被曲解的命運。她的《小法岱特》、《祖母的故事》、《棄兒弗朗沙》等被翻譯過來,一些蘇俄批評家對喬治·桑的評論也得到了翻譯,中國讀者就不免要透過蘇俄批評家的過濾鏡來看喬治·桑。人們對她產生興趣,是人們想知道她這樣一個普通作家,如何使“屠格列夫是她的朋友”,又怎樣使“別林斯基、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薩爾特科夫、謝德林以及其他許多俄國作家對喬治·桑的作品都予以很高的評價”[7]100-102,更值得一提的是馬克思在他的經典著作《哲學的貧困》上親筆題詞:“獻給喬治·桑女士”。在此時的中國讀者眼中,喬治·桑是民主主義者或空想社會主義者,她的社會理想與對社會的忠實反映,對社會主義者具有親和力,她熱愛勞動人民。人們只看到了喬治·桑作品中描寫社會的一面,而忽視了她浪漫主義的藝術美、她田園小說的牧歌情調、她的純真的愛情美,這種片面的認識既是一種誤解又是一種偏見。只從社會和政治的眼光來解讀喬治·桑,就難以擺脫階級分析,難免對歷史人物作出不適當、不合情理的苛求和指責:“她想在田園式的家長式的生活圈子里,去尋找改造社會的理想,這顯然是一條錯誤的道路。歷史把人民領向革命的大路,和剝削階級作不妥協的斗爭,而空想社會主義的作家,想在階級斗爭之外去尋找出路,這就成了進步的障礙。”[8]這段文字無疑是用政治的有色眼鏡來看喬治·桑,如果用20世紀60年代政治的眼光來看19世紀的浪漫主義女作家,必然會產生誤解和曲解,也是不真切的。我們應該抱著寬容的態度來看待喬治·桑的空想社會主義,因為歷史造成的作家的局限不應該阻礙我們真正認識他們,相反,全面辯證地看待作家,才能真正從世界文學寶庫中汲取有益的東西。
三
到了新時期,人們從關注喬治·桑作品以外的東西,轉向了作品本身,人們開始關注她作品的文學性和美學價值。她的激情小說、社會小說和田園小說,她的所有作品都充滿了浪漫主義的美的魅力,她有自己獨特的美學觀,與雨果不同,她不用美丑對比來突出美,而相信愛就是美,美就是愛,二者是同一的,她評判美丑完全都出于自己的喜好,與盧梭的《新愛洛綺絲》一脈相承,她的作品里傾注了她的心靈。她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傾向于空想社會主義,對于社會理想與雨果有著驚人的相似。對于喬治·桑富有個性的浪漫主義文學觀,馮漢津作了一個總結:與福樓拜不同,喬治·桑是擁有唯美形式主義思想的,而在創作小說時她把自己的意圖傾注到小說中去,提倡歌頌美好,對現實的缺憾作修補,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喬治·桑重視的是真理而不是現實。[9]如果對她的浪漫主義文學特質沒有認識,就不能貼近她的本質。只有對她的浪漫主義創作個性有所認識,才能對她本人、她的藝術美有所認識。
李歐梵曾說過:“正是西方浪漫主義的影響形成了中國文學的主要精神,并且至少支配了中國新文學最初十年的發展。”[3]40喬治·桑進入中國正好符合這一說法。中國現代作家大多是在廣泛涉獵外國作家的作品中成長的,在徐志摩、沈從文、冰心、郁達夫等現代作家的身上可以尋覓到喬治·桑的影子,他們接近了喬治·桑的風格或特征,但是最終卻以很大的差異與她漸行漸遠、背道而馳。盡管現代中國始終有浪漫的一代,卻一直未能產生浪漫主義文學浩浩蕩蕩的創作潮流。冰心和喬治·桑一樣曾經一度希望用愛來拯救世界,然而,冰心并沒有成為一個浪漫主義者,當她開始“問題小說”的創作時,就已經不再相信虛幻的愛與理想是改造社會的良方了,她們倆相似的地方在于對童心美和女性美的表現。沈從文與喬治·桑都寫牧歌似的田園小說,盡管他們有共同的情境背景,風格卻迥異,沈從文信仰生命,也歌頌勞動人民生命的美,然而,“他沒有走喬治·桑的路,中國社會現實的黑暗使他無法唱出純粹的浪漫之曲。”[10]郁達夫十分接近喬治·桑,他們都推崇盧梭,信奉生活就是愛,醉心大自然,張揚平等思想和平民意識,憧憬美好的感情生活,但他卻并不認可喬治·桑,甚至認為她只會寫熱烈的愛情小說和清新的田園小說,他沒有走上喬治·桑的樂天派道路。不光是這幾位作家,從中國的其他一些有浪漫主義傾向的作家身上也沒有找到喬治·桑的強烈理想主義與烏托邦色彩。為什么現代中國沒有像喬治·桑那樣的追求純粹激情的浪漫派?
這里有社會和文化方面的原因。歐洲的“浪漫主義是企圖醫治宇宙世界的傷痕的嘗試,它痛苦地意識到了二元論這個問題,并急不可耐地希望用有機的一元論來解決這個問題;他與混亂對峙,然后產生決心重新恢復宇宙秩序的愿望,它是力圖調和矛盾,并以綜合代替分裂的一種愿望”。[11]210這里的二元論指的是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一元論指的是主觀情感。在法國浪漫派看來,理想就是一種真理,理想必將戰勝現實,他們并不關心理想怎樣戰勝現實。而中國浪漫的一代仍然采取二元論的手段,來解決二元論的宇宙問題,他們的文化傳統無法相信主觀情感,而只是把主觀情感作為表達內心痛苦的渠道。喬治·桑在精神上受到啟蒙運動和18世紀法國大革命以及空想社會主義理想的鼓舞,中國浪漫的一代承受著沉重的民族災難,從社會到個人都不能提供某種幻想來寄托變革社會的理想,他們只能寄托感情、抒發感情,或者耽于憂患、表現憂郁。郁達夫、沈從文、喬治·桑都欣賞大自然,歡迎盧梭對大自然的推崇。但由于社會環境的差異,他們對大自然的認識是不同的。在喬治·桑的眼中,人和自然是渾然一體的,她描寫大自然的風光,也描寫大自然中的人,她對大自然的歌頌,也是對人類淳樸狀態的歌頌,田園牧歌飽含對人類的歌頌。而郁達夫只是借大自然來排遣情懷,只有投身到大自然中,他的放縱的情感、孤獨的靈魂和頹廢的苦悶才能得到釋放。我們在沈從文的田園小說里看到的是一個反差強烈的世界,大自然依舊是美的,而生活在這其中的人卻有著憂傷和迷惘。此時的中國鄉村田園破滅了,農民在生活的重壓下顯得有些麻木和迷惘。在沈從文對大自然的描繪中,透出的是憂傷和憂患。因為他很清醒,烏托邦似的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盡管美麗的大自然依舊,但美麗山水中的人卻是憂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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