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勝
(中共馬鞍山市委黨校法學教研室,安徽 馬鞍山 243011)
“人文主義”一詞,來源于拉丁文“humanus”(人類的)或“humanitas”(人類性),其基本含義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指與神學相對立的人文學科;二是指關于“人”的學說。人文主義思潮首先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興起,隨后便迅速蔓延到西歐各國。從中世紀晚期開始西歐各地出現的一些人文主義者,最先起來反對中世紀的神學,要求重新把人置于宇宙的中心,從而弘揚了人性,聲張了人作為人的權利和資格。人文主義向前發展,在近代笛卡爾的主體性哲學產生以后,人文主義便成為一種影響深遠的哲學意識形態,即人本主義(humanism)。人本主義在“推崇人,把人擺在中心的地位,加以拔高、肯定和揭示”這一點上延續了人文主義的理念,并且成為現代西方的各種理性主義、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等等社會思潮的一個基本思想預設。我們按表達習慣把文藝復興時期的humanism稱為人文主義,而在一種更抽象和更廣泛的意義上把作為現代哲學意識形態的humanism 稱為“人本主義”。[1]23
文藝復興時期以人文主義為主題和啟蒙運動時期以近代民主、自由為核心的人文精神,鑄成了西方法治的自由、平等價值。而近代科學倡導把人類自身的理性作為一切知識的源泉,這本身就是以人為中心的思維模式。可以說,現代西方的法律傳統貫穿了人本主義的精神,從16世紀人文主義法學以來,西方民法就與人本主義結下了不解之緣,直至今天它仍強烈地支配著民法學者的思維和意識。
現代西方人本主義思潮主張人是世界的中心和尺度,把人作為理論研究的出發點,反應在價值取向上高度肯定、張揚人的價值和自由,主張通過弘揚人性的內在要求去促進社會“人道化”。具體地說,西方人本主義思潮在價值取向上有如下特征:
第一,高度肯定、張揚人的價值和自由。現代西方人本主義,主張“以人為中心”的主體哲學,反對“以物為中心”的哲學,強調人的作用、人是價值的創造者。由于人是生而自由的,自由是人的自然的要求,不是人先存在后有自由,而是存在就是自由。自由是自我在意向上的一種自主性。這一命題包含兩層含義:其一自由就是選擇;其二,選擇的實質是人的精神的自主性。
第二,主張自我認識、自我完善、自我發展。如同個人自由一樣,個人競爭是西方人本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個人競爭是適者生存的過程,是促進社會進步的機制,是指導生活的哲學。同時西方人本主義強調個人自立,個人自立是西方人本主義的重要內容和表現形式。個性獨立,尊崇自我的人本主義思潮,極大地調動了西方社會的積極性。
第三,主張個人主義、個人本位。西方人本主義思潮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個人主義,強調一切以個人為中心,個人價值高于一切,每個個體被視作一個完全不同于他人的獨立個體。在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上,認為“社會制度產生于社會秩序建立之前的為個人利益而行動的個體之間的交往過程之中。”
從歷史淵源上講,西方人文精神在古希臘就已孕育而成。英國當代著名學者阿倫·布洛克曾說:“古希臘思想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是,它是以人為中心,而不是以上帝為中心。”[1]45早在公元前5世紀,以普羅泰戈拉為代表的古希臘智者學派,開始從對自然和“神”的研究轉向對人和社會的研究。他提出了“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著名的命題,他說:“人是萬物的尺度,存在時萬物存在,不存在時萬物不存在。”[2]19從人的需要出發,以普羅泰戈拉為代表的智者們提出了法律正義和平等的要求。他們認為,法律必須是大家同意的,是正義的準則和善惡的標準。他們還以人性相同為依據擴展了平等的外延,把平等推及到所有人,甚至包括主人與奴隸之間的平等。它以人為尺度衡量政治法律良莠的觀念成為西方法治主義的重要思想來源。
蘇格拉底深受智者學派人文思想的影響,注重對社會和人生的探索。他提出了“美德就是知識”的著名論斷,他說:“知識即德性,無知即罪惡。”[3]56最高的知識就是對“善”這個永恒的、普遍的、絕對不變的概念的認識。蘇格拉底從這一倫理觀出發,認為一個人沒有知識,也就不懂得“善”的概念,也就不能為善;而一個人有了知識,就決不會為惡。正是在這一道德觀念的基礎上,蘇格拉底指出正義是法律的一種美德。與普羅泰戈拉的觀點相同,蘇格拉底確信“一種美德必然總是有益于它的占有者”[4]12,正義的法律必須合乎人們的利益,能夠促成人們美好而公正的生活。與普羅泰戈拉的觀點不同的是,一方面,蘇格拉底對法律是否正義的判斷不是經驗或感覺,而是知識或理智,從而創立了理性的法律觀。另一方面,蘇格拉底還把遵從和恪守法律的尊嚴堪稱人的美德。在他看來,法律具有獨立的權威性,不論它的內容是否合乎正義,也不論違反法律而受到的裁決是否有效,服從這種權威才是人具有美德的表現。
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時代,希臘哲學的主流已經由自然哲學轉變為人的哲學。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法治學說,就是這一轉變的產物。在柏拉圖的政治哲學中,人既是它的出發點,也是它的最終歸屬。早期的柏拉圖認為只有哲學家的統治才是知識或智慧的統治,是理想的治國方式。而晚年的柏拉圖不再依據人的德性,而是從人性出發,認為沒有法律,人類就和“野蠻的動物”沒有什么區別,因此法律應當凌駕于國家的一切官吏和公民之上,一切政治和社會活動都應當遵從法律。由此可見,柏拉圖以人為邏輯起點,首先提出人治,但是為了人的現實利益,他最終接受了法治。
亞里士多德進一步完善了柏拉圖的法治學說,他的法治主張也是建立在對人的認知和關懷之上。他說:“人類由于志趨善良而有所成就,成為最優良的動物,如果不講禮法、違背正義,他就墮落為最惡劣的動物。”[5]98在他看來法治的優越性在于:法律是多數人制定的,體現了多數人的智慧。因為人性中有惡的存在,亞里士多德提出法治主張,他又根據人的利益需求,對法律的統治提出了若干要求,特別是立法應當反映多數人的意愿。亞里士多德的這些思想直接成為西方近代自由主義者關于民主基礎上的法律和“法律下的自由”的思想淵源,及法律統治的正當理由。
古典法治理念不僅成長于人文精神的襁褓中,而且處處體現一定的人文關懷。從此意義上講,人文精神構成了西方法治理論的精神底蘊。
一般意義上講,中世紀的個人是服從集體的,私人性質的權利觀念難以充分發展。更嚴重的是,重視整體的前近代社會的主導精神還不斷蠶食和瓦解權利觀念的私人性質。在中世紀的基督教文化中,人性被神性吞沒,人的價值和尊嚴被踐踏,以人性解放為宗旨的文藝復興運動,重新確立了人的價值和尊嚴,為西方法治主義價值目標的確立提供了充分的輿論準備和思想來源,這集中表現在人文主義對人的自由、平等理念的牢固樹立和大力宣揚上。
文藝復興運動通過藝術形式、再現了古代希臘的精神生活特征,即以人為整個宇宙的中心。其偉大貢獻在于:第一,文藝復興運動強調人的高貴、鼓勵人們對命運的抗爭、培育了人們的自我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說,文藝復興運動貢獻了一種以人為中心的“全新的世界觀”,而它的成功同時就是神學觀念的失敗。第二,文藝復興運動表現了一種個人主義的精神傾向。投身于文藝復興運動的偉大人物完全是各自為戰,他們之間既沒有上下級關系,也沒有相互的結盟。而且與后來的思想運動不同,文藝復興的偉大人物并沒有訴諸大眾,而只是在一個小范圍的圈子內相互評論。它所體現的精神——重視人的尊嚴并通過自己的思想和行動表現這種尊嚴——卻有特殊的力量,成為后世百代高舉的旗幟。
宗教改革的意義在于:首先,它使人們認識到自己在思想和精神上是自由的,而這恰恰是人們發展這種自由的前提和條件。沒有這樣的認識,再好不過的有利于自由的條件也不能發揮作用。其次,宗教改革提出的一系列原則,如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人們有權依據自己的良心而解釋圣經,人們可以與上帝建立直接的、個人的關系,本身就是人們政治自由的前提。因為,人們可以借助這些原則而推定:人們在政治上是完全平等的,國家應該維護個人的自由。[6]225-226
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運動逐步確立了個人的至尊地位,為人們的思想解放創造了主題和氛圍,這其中已然包含了人文主義的產生過程。這種人文主義思想的萌芽產生了近代西方社會的權利事實,這種觀念在后來的政治斗爭中不斷地被接受,人們才真正認識了人文主義的精神實質,才真正掌握了維護自我獨立、思想自由的武器。
16世紀對于歐陸法學來說是一個充滿危機的世紀,但同時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紀。在這個轉折點上,中世紀法學面臨著淘汰的結局,而代表新生力量的人文主義法學正煥發著勃勃生機,它引導著整個16世紀的法學思潮。人文主義的法學思想最先產生在意大利,15世紀開始,隨著法國的幾代君主對意大利的四次遠征,阿爾卑斯山脈另一側的文明開始輸入到法國,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漸漸地在法國成為主導地位的思想潮流。[7]79人文主義法學派(legal humanism),是法國 15-16世紀一個重要的法學流派。通過將人文主義這一新的世界觀引入法學研究,在思想觀念、研究方法、具體操作技術等方面,都使當時法學研究的面貌為之一新。該學派的興衰不僅構成西歐中世紀后期文藝復興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為羅馬法在法國的復興、運用乃至融入法國的習慣法、最后為資產階級立法(特別是1804年《法國民法典》)吸收架設了一座橋梁。
人文主義法學家的首要工作就是把羅馬法從中世紀的權威中解放出來,對其進行“凈化”。首先,在人文主義者那里,法學中的“人性”因素被發掘出來了。其實11世紀以來的羅馬法復興已經預示了這個時代的來臨,羅馬法在注釋法學家和評論法學家那里就已經散發出人性的氣息。人文主義者要按照歷史的本來面貌來研究所有的文獻、資料和書籍,他們認為這些都是人類留下的業績,是人類生活的遺跡和反響,因此應當對它們進行考察和展開批判性的討論。人文主義者相信古典文化與其產生的社會歷史生活是分不開的,而社會歷史就是人類創造活動的結果,因此任何一種文化最后都要歸結為“人”的創造,人文主義者就這樣驚奇地發現了“人”的存在,而此前歐洲人卻把一切文明的產生歸因于上帝的存在。
對人文主義法學家而言,《民法大全》應該被看作一個人為的、處于特定時空中的歷史現象,一項人類的業績,這與中世紀學者把它看作是從天而降的禮物完全不一樣了。因此可以說,人文主義者的最大的成就即是重新發現了羅馬法中的人性因素,這標志著在西方法律傳統進入了維科所說的“人道的法”的時代。
人文主義的古典精神轉化成了建設現實生活的動力,于是人文主義法學一個意外的后果就是法國的地方習慣法學的繁榮。在人文主義者那里,現代民法開始向概念主義、形式主義、體系化和邏輯化邁出了第一步,歐陸的民法開始了理性化的進程,作為一門嚴格科學的民法學的初步面貌開始呈現,人文主義法學鳴響了現代民法學的前奏。
上帝的神話被打破以后,上帝的至上性和神圣性受到普遍的懷疑。法治主義與神治主義的根本對立,就意味著法治主義所要求的法律至上的理念不可能建立在對上帝的崇拜上,它必須建立在人類理性的基礎上,需要人文精神的支持。對上帝的信仰必須“脫胎新生”,形成對一種新的“事物”的信仰。而這種新的“事物”必須是能充分表達人類理性、更值得人們信賴和更有權威性的事物。由于法律在中世紀就曾與上帝同樣神圣,具有一定的信仰基礎。況且,此時的法律已經完成了世俗化改造,完全獨立于宗教。它不僅被啟蒙思想者描繪成“人類理性的體現”和公平、正義的規則,而且以自由、人權的保護神出現在人們的生活和意識之中。
文藝復興運動揭開了反基督教神學的序幕,動搖了基督教在意識領域的絕對統治地位;而在人文主義思潮的啟導下,18世紀西方爆發了規模宏大的啟蒙運動。在運動中,啟蒙思想家高舉“理性”的旗幟,把理性當作一切現存事物的唯一裁判者。它的成就首先表現在理性主義的確立。正如英國著名學者布洛克所言:“啟蒙運動的了不起的發現,是把批判理性應用于權威、傳統、和習俗時的有效性,不管這權威、傳統、習俗是宗教方面的,法律方面的,政府方面的,還是社會習慣方面的。提出問題,要求進行試驗,不接受過去一貫所作所為或所說所想的東西,已經成為十分普遍的方法論。”[1]99這個“方法論”就是理性主義。在理性的昭示下,以人本主義為基礎的古典自然法思想受到人們的青睞。他們認為人的理性是自然法的內在特質和終極目標,而自然法突出了人的價值,尊重人的基本人格,是體現人的平等、自由、公正的“良法”。以人本主義為中心的人文精神逐漸建立起了人們對法的信賴,主要表現為法律的神圣性和至上性的理念的生成。在啟蒙運動中崛起的新興資產階級,經歷了理性主義的熏陶之后,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古典自然法思想,并以此形成了一套理性主義的法的觀念、價值、原則和制度。
英國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法治的奠基人洛克,認為任何人不享有多于他人的自由,這種自由是受制定法約束的。自然法仍然存在,而且是國家制定法的依據。但洛克強調法律對自由的約束并不是目的,“法律按其真正的含義而言與其說是限制還不如說是指導一個自由而有智慧的人去追求他的正當利益。”[8]38在洛克看來,自由權利永遠高于法律。正是為了實現自由,法律的價值才能充分體現出來,法律的地位才顯得尤為重要。因此,法律對權利的制約具有正當性,法治的建構具有必然性。正是洛克的自由主義理論為資產階級的民主政治的形成提供了依據。17、18世紀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以自由、平等為特定內涵的人文主義思想最終鑄成了西方自由主義的法治傳統。
[1][英]阿倫·布洛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M].董樂山,譯.北京:三聯書店,1997.
[2]北京大學哲學系.古希臘羅馬哲學[M].北京:三聯書店,1957.
[3]苗力田,李毓章.西方哲學史新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4]楊適.哲學的童年[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5]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
[6]吳玉章.自由主義權利觀念的產生[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7][意]加林.意大利人文主義[M].李玉成,譯.北京:三聯書店,1998.
[8][英]洛克.政府論(下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